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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酉矢之殤 第二十一章 痞子侯爵

十月十二,肆甲廣皿。王城尚都,朗乾宮

數以百計的披甲軍士,徐步走入大殿。其後是以數十位長髯大臣攀附御製的玉磚喘息而上。

大殿之上,四阿頂嵌以數以萬計的金琉璃瓦,鑲綠剪邊。正中有一精雕燭龍銜珠與一灼鳳爭奪。寶頂周身以八根鎖鏈齊拉向燭龍,似是要將其降服於此。

金殿裏,廣皿的帝王,武王項之燚端坐在代表他至高地位的金座之上。他的身旁,是數十名記錄帝王所敘之事的聞召司。他們的分工極爲細緻,關於項之燚的玉召,分門別類極爲廣泛。他又是一個心思縝密但又出乎意料決絕霸道的帝王。動用如此之多的聞召司,的確存在着必要。

由金絲繞燒而製成的金鏐方磚,緊緻而細密的碼在廣武王御座周身。與大殿更爲廣泛的西淮玉磚形成一個極易辨識的區域。

這便是王的威儀。

九根象徵王權的燭龍金柱鑲嵌於武王兩側,依次向後排列。九根象徵威儀的灼鳳玉柱豎陳於大殿入口的兩側,徐徐向內延展與燭龍金柱相交。金殿其上,雕飾以各種上古異獸廝殺之景,宛若一幅遺世卷軸。鋪陳而開的玉磚映照着上方的雕飾,交相生輝。

頭頂配以灼鳳羽冠的將領走在最前方,其後是百計的低位將領逐次跟近。殿內兩側的侍衛在他們進殿的同時,擡高了手裏的長槍,僅留一支兩人寬的過道供他們通過。

武王略一皺眉,面龐微微顫動。身旁的聞召司侍長首先會意,急忙尖着嗓子高喊:“車驅大將軍項之焱入殿,無需戒備!諸位殿司請放下手中長槍!”

“遵命!”百名殿司放下長槍,各自向後退卻,巨大的聲響震顫着金殿,久久不息。

武王緊繃的臉龐漸漸鬆弛,他微笑着看向慢慢走來的大將軍。車驅大將項之焱摘下灼鳳羽冠頭盔,露出極顯英氣的面龐。他的步履戛然而止在金磚與玉磚的交界,忽的搶跪在地上。

“王上,臣弟徵馳東國許久,現已經破其樞紐六城,特前來複命。”

武王微愣,旋即大笑。他慢慢地站了起來,無顧身邊聞召司的驚呼,信步下了金階。他用手卷起絲質大裳的動作有些略顯生硬,顯然身披鐵甲,勁旅戎裝更加適合這位驍勇善戰的帝王,他鄭重地扶起跪在地上的項之焱。

“三弟,如今你已經是車驅大將,不再是從前那個跟在我屁股後面的孩子了。”他說,“如此大禮,以後便是無需了!”

“王上……不,哥哥,弟弟今天的成就都是您一手交予我的,算不上我的能力。”

“賢弟,你倒是有心,就是不知其他郡王,是不是也像你這樣忠誠。”武王的眼裏藏着烈火,但他卻隱下了勢頭,“三弟,東征以來……辛苦了。”

項之焱一愣,他擡頭看向武王,竟覺得他是如此的陌生與突然的親切。善騎射,拔劍弒敵終面色不改,便是他這個二哥的勇猛之處。這個殺兄奪位的帝王,註定便是不滿屈居於心無韜略的大哥的。

他漸漸想到了那個時候的事情,至今仍然覺得背若芒刺。

哀帝十八年,二十八個身居高位的諸侯,已經僅剩下了十個最終仍在磨礪爪牙的亂世之狼。而彼時陸洲的諸侯之爭已經接近了尾聲,十大王朝雄霸陸洲,他們窮兵黷武,企圖就這麼爭奪下去,將這陸洲壓縮爲大一統集團。

廣皿國的侯爵,廣太侯項儲素有謀略,可他貴爲侯爵,加封大鉞給予的極高地位,權勢一度達到足以威脅帝王的存在。廣皿國本就是臨近鉞都的封國,其優越的地勢造就了廣皿國的軍士鐵甲所向披靡。因此,項儲的目光,對準了南邊不遠的鉞都,愈發的目中無人,而這正是摧毀了他的前兆。

時爲二皇子的項之燚是項儲最爲扼腕長嘆且怒罵不中用的皇子。他早早地就將精力投身於酒肆娼館與那氓流之輩聚集的地方,大街小巷裏,無人不知他項之燚的大名,每談起這個名字,人們皆是面如死灰且捶胸頓足着怒罵他就是一個無用匹夫。

主城尚都裏,廣爲流傳着一個津津樂道的話題,關於二皇子項之燚究竟是何許人也?有說他是一生下來就會跑會跳,卻是個不成器的東西,畢生本事豈是一個賭字了得。也有人說他是下官爲了擾亂君心,排除萬難,送到了侯爺的妃子產房裏,讓他當了二皇子。更有妖人大言不慚道,二皇子乃是亂世之昏君,是導致大鉞覆滅的始作俑者。沒人會信這個言論,畢竟大鉞沒落時,項之燚這個地痞無賴還在孃胎裏打着轉!

但那妖人或許誤打誤撞,也猜對了一半。不過不是昏君,而是一頭亂世的狼。

繁華的鳳棲街頭,一處閉着門戶的說書堂裏,有說書人大笑着猛拍下驚堂木,驚煞了一衆搬着小凳坐在堂前聚精會神聽書的人們。他手裏摺扇一收,忽地又變爲緊皺的面龐裏有道不盡的神祕。

他低低的發問:“誰人不知炎之烈猛?而誰人又不知炎之炎,尤爲甚?現今三炎且無力,餘觀此勢,定當早夭!”

“早夭!”衆人捧腹裏大笑。

而說書人眉頭又猛地一擰,仿着樣子,大驚中一腳踩住座椅,當頭就是一聲斷喝,“哪兒來的野狗!拉下去斬咯!”

屏風後面,烏琴特有的低沉頓響聲一下接一下爆響,評書堂裏充斥了緊張的氣息。而早已準備就緒的小廝,從衆人裏極爲驚嚇的一聲尖叫,倒摔在了地上,忙跪着求饒。

“小的該死!小的該死!”

“既是該死,那怎的求饒!拉下去!”說書人將摺扇充當斬令扔在了地上,立時有二人上前扯過了那小廝,朝着後房拉去。

不知是誰帶頭鼓起了掌,衆人都從剛纔緊張的氣息裏反應過來,掌聲如雷貫耳。

“好!好!”

“靜!”說書人又一止住,拍下驚堂木。掌聲戛然而止,人們又回到了方纔的聚精會神中,而說書老漢剛一張嘴,就恍若千軍萬馬疾馳而過。

“世人皆知這陸洲英雄,項儲當爲一絕,然其操備一生,只是給後世宵小留下祖上蔭庇苟延殘喘!您說這,算是個什麼?這后王,哪個皇子又當得起?二炎當得起?”

三絃厚亮的聲色起伏,彷彿將衆人帶進了那廟堂託孤的場景。

“二炎當不得!二炎當不得!”衆人聲嘶力竭的大喊着迴應說書人,可那震耳欲聾卻顯得愈發無力。而說書人越發的抖擻起來,他抓耳撓腮,或站或坐,或笑或哭,隨後一下狠狠地拍下了驚堂木,堂內又重回了寂靜。

“二炎當不得,那誰人又可當?自是二火!”說書人飄然入了屏風之內,只留下個耐人尋味的背影。

衆人嘻嘻哈哈過後,就又重歸了死寂。多數的人都是知道這個調侃意味濃厚的小詞是在說誰,只是他們沒有這個膽子去說。

“奇怪……”有的人已經發現了今天的說書內容有些莫名的怪,因爲上回說書老漢的評書乃是前煒朝的演義,這回卻是忽然說了那極爲隱晦但並不難猜的,對二皇子項之燚的謾罵故事。

“這說書人是在尋死……”有人低着頭與身邊的人竊竊私語,已經有了想要走的趨勢。他們都是迎合了方纔說書人的評書,若是給朝廷的耳目探到了,那是要砍頭的。

他們是恨透了這項之燚,但不代表他們願意爲了辱罵他而去受刑。所以沒有人敢公然說這些事,這個說書人今天的反常,很是奇怪。

這時,有人站起身開始鼓起了掌。衆人都從沉寂裏擡頭盯着他,那是個年輕的公子哥模樣的人,身邊還帶了個年紀相仿的侍從。公子一言不發,只是在無聲地笑。沒有人知曉那鼓動之下的意思,他們也已來不及思索。殘留的掌聲像是還縈繞在耳旁,只是公子已經離開許久了。

陸陸續續有人起身離開了說書堂,他們的心裏都是在想着今日的說書老漢到底是中了什麼邪,居然會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評書,這可是足以株連九族的絕罪啊!

一個眉目尚且年幼的小孩兒眼見的堂中人越來越少,賊溜溜的眼睛盯緊了桌上的那碟還未動過的水煮花生。他許是餓極了,滑稽的爬上了桌子,雙手並用着去摸那小碟的花生,可是手伸到半空,就被另一隻大手給狠狠地打落了。小孩兒喫痛,驚惶地低鳴了一聲,一擡頭卻發現是自己的老爹。

“看什麼看!還不快走!”鬍子拉碴的中年漢子又一伸過了手,緊緊扯住了小孩兒,擡腿就朝門外走。

因爲小孩兒的耽誤,漢子出去時,已經是最後一個了。他的頭上蓄滿了冷汗,扯過堂門的遮簾子,一擡腳踏過了門檻,離開了這裏。可是門外的光亮並沒有讓他感到些許的心安,反倒是恐懼愈發佔據了他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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