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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舊世之虹 第十一章。日冕號的夜

越臨近日冕號,這座通體漆黑的空間戰列艦給人的壓迫感便越強,當陸遠望到它時,日冕號就佔據滿了視野,無論如何環視,都只是鋼澆鐵鑄樣的艦體裝甲。

密集排列開的廓燈好比這個冷酷外神的一萬雙眼睛,當然,以古老傳說中的神靈來比擬日冕號,某種形式上反而是對日冕號的輕視,

舷窗外,不可計數的無人機羣穿梭而過,無休止地維護着日冕號艦體設施,這些“工蜂”哪一隻都不比陸遠所乘的空天機尺寸小,而負責出艙修補外部零件的工程宇航員光每日總出勤量便是一個極爲恐怖的數字。

“注意,一分鐘後開始與領航機對接,所有人員,請勿離開座位。”空天機飛行員提醒道,陸遠旋即感到腳下震動消失了,意味着空天機的動力在歸零。但很快,兩架猶如扁平方盒的領航機靠近到空天機機頭兩側,伸出電磁拖曳索附着住,方盒四角放下輔助推進器,迅速朝日冕號機庫駛去。

穿過機庫磁場氣閘,空天機停在了一羣等待泊入的各式艦船後,不過這也不礙事,此時已經允許搭載艦內接駁飛船了。

傘兵們在陸遠背後列的長隊排得歪歪扭扭,這些征塵未洗的漢子們不斷打着呵欠,疲態盡顯。陸遠揉了揉微微發紅的眼圈,見身旁還有個掛總部飾緒的高級軍官側面相看,勉強道:“地表灰塵比較重。”

“我們都服務於宙盟,上尉。”軍官頷首道,他的身材極爲高大,以至於能略略俯視着陸遠,而陸遠也很容易地看到了他鸛骨上一塊遮掩在帽檐陰影裏的暗色胎記。

“是的,上校。”陸遠點頭道,這個軍官的聲音有些耳熟,陸遠卻記不起究竟在哪個場合聽到過,不過他一般也碰不到這種手腕銬着公文箱的總部軍官,總部的精貴人兒哪裏捨得靴底沾泥。

陸遠也不欲多問,沉默片刻,兩機接駁,這位總部軍官壓了壓軍帽,其上的銀絞繩鷹徽熠熠生輝,語氣漠然道:“願你們的犧牲有所價值,再見,陸遠上尉。”說罷踏上總部專屬的飛行器離去。

陸遠有些納悶這位怎麼認得自己,衣服上也沒什麼銘牌之類的,陸遠拋開無關念頭,領着傘兵們上接駁飛船,向駐地而去。

第28傘兵大隊所屬的機動師駐地內人影寥寥,偌大的集結場只有幾輛陸戰坦克撐場面,鷹谷星地表戰鬥關乎艦隊存亡,容不得機動師不投入一切堪用的作戰軍備。

這就算是到了家,陸遠隨便找了個有軟墊的椅子一屁股坐下,揮揮手示意嶽東帶傘兵們回去,看人走光了,陸遠頓時腦袋埋進膝蓋裏,無言許久,也不知他究竟在想些什麼,或許只是單純的放空思緒。

直到地勤發現了陸遠,遞給這個渾身邋遢的傘兵一條熱毛巾,陸遠纔不那麼頹唐,他大口大口呼吸着毛巾的馨香氣,道了聲謝,又托地勤去他的單間拿幾件乾淨衣服,他不想髒臭味道傳到唯一一個他能徹底鬆弛下來的小窩裏。

筆挺軍裝換上,神采飛揚的精氣神自然溢了出來,陸遠也不忌諱,摸出內兜裏藏着的鋼酒壺灌了幾口,然後直接送給了地勤,這個地勤小哥看着陸遠快步離去的背影,端着酒壺扔也不是收也不是,無奈大喊道:“嘿!你要去哪?!”

“軍法處!”陸遠頭也不回地喊道。

衆所周知,日冕號很大,單是爲了五十多萬名編員的平時交通,艦內便鋪設了密如蛛網的磁懸浮快軌。雖然作戰部隊全數投放,但這並不干涉文職與工程人員的日常工作。

陸遠無視了周圍投來異樣目光的人羣,他對着最近的某個文書女官咧嘴笑了笑,然後掏出一包煙,對着她晃了晃,抽出一根點上,煙氣混雜着酒氣,一股腦瀰漫到她精緻的天鵝藍制服裙上。

在糾察隊滿站點找人時,正主陸遠在監控盲點又淡然自若地抽了好幾根,這就是軍銜沒升到校級前的少數快樂了,只要沒植入AI芯片,那麼陸遠就能耍地風氣糾察隊團團轉,膽子夠大,溜溜憲兵陸遠也不是沒幹過。

不過陸遠再滿腹牢騷,到了艦橋附近,他也不敢亂來了,艦橋擔負着整艘戰艦的一應事務,而且日冕號作爲旗艦,艦橋區額外配有一套聽從於遠征艦隊司令,茹法瑺元帥的指揮機構,連衛兵們都是接受過鐵馭訓練的精英,防衛不可謂不慎重。

好在陸遠不必進入核心艦橋,當然他也沒資格進去,他輕車熟路地找到了軍法處,接待員顯然認識這位常客,戲謔道陸遠這次又犯了什麼錯誤,是聚衆打牌還是違規飲酒,等到陸遠說出自己犯的事,接待員不禁豎起大拇指,連說陸上尉果然牛批,這樣竟也能自個兒來領罰,而不是憲兵押着來。

但陸遠早受罪早完事的想法落了個空,接待員表示負責這個級別的軍紀案件不會等閒視之,需要紀律審議會處置了,也就是說,陸遠這次沒法跟以前那樣糊弄過去了。

接待員溫情提示好好享受最後幾天的自由日子,陸遠鬱悶不語,也不知道師部究竟有沒有打招呼,看鮑大校那副暴跳如雷的模樣,倒極有可能是打招呼狠收拾他一頓,不過陸遠也樂得暫時好喫好喝上一段時間,禁閉伙食再差,那也比應急營養素強。

陸遠無所謂地走出軍法處,迎着日光伸了個懶腰,艦內生態圈對標起時常要戴淨化器才能呼吸的荒蕪星球,那純粹就是天堂。

陸遠懶腰尚未伸完,便望見遠處人羣裏一個手銬公文箱的軍官,辨出了那塊胎記,心說不愧是總部的人,到哪兒都牌面。等走近些,陸遠眼尖,看清了他胸口新別上去的銘牌,唸到,總參上校盧雲忠。

盧雲忠?陸遠瞬時回憶起那個命令他想盡一切辦法癱瘓伊凡雷帝機甲的盧雲忠上校。陸遠有些疑惑,一個參謀怎麼會出現在激戰中的地表星碑要塞。

疑惑一閃即逝,陸遠沒興趣深究,他目光冷硬地看盧上校在衛兵簇擁下送入核心艦橋,陸遠服從命令,但不代表他會喜歡一道叫他和他的弟兄們去送死的命令。

陸遠怏怏不樂地回到傘兵駐地,獨自一人洗漱完,清點着這場鷹谷星要塞戰究竟犧牲了多少傘兵,數字高到陸遠心揪地慌,默默寫起陣亡通知書,寫上一個個灰色的熟悉名字,再把摞高的信封鎖進保險箱,裏面全是將由陸遠親手送達的幾百封令人絕望的信,他盯着辦公桌旁的一張合影,看到失神,那些年輕人們意氣風發,在合影裏栩栩如生。

在這個毫無生氣的星域裏,兩輪太陽彼此西升東落,幾天過去,沒人來審查陸遠,反倒是傳來了合併傘兵殘部準備重組爲一個新大隊的消息,並由陸遠接任臨時指揮官,他讀過命令,隨手揉成廢紙,不知哭或是笑。

機動師駐地陸陸續續多了些生氣,血戰餘生的傘兵們回來做的第一件事無不是悶頭睡上一天一夜。陸遠經常獨自坐在集結場的全息投影屏前,煙不離口,酒不離手,他看着太空中正在修建的穿梭光碑,這六片彷彿大理石質地的彎曲旋翼淌滿了無數士兵的鮮血,卻也是無數士兵們唯一的慰藉。

家。

陸遠回憶着出發時,在宙神星上空那座巨大的旋翼光碑,每有一艘戰艦沒入光碑喘振點,即會有一線橫貫萬里的加速藍光飈出,光碑的六片穩定翼擴展到極限,才容的下日冕號,那幅銀河落九天的畫卷,刻到了史冊,刻到每一個遠赴他鄉的士兵心裏。

光碑裏那片永恆流動的漩渦有無窮的魔力,一直讓陸遠盯到雙目乾澀也不願挪開眼,於是他發現了光碑後某片區域的黑色在減淡,他掃過屏幕下實時傳輸的躍遷數據,自嘲地搓了搓頜下亂糟糟的鬍鬚,低頭灌酒,所以他自然也就沒看到成羣掠去的戰艦。

“憑普世之萬物,發家國之誓言,稟盡瘁之忠義,吾愛得以奉獻……”陸遠輕輕哼唱着,這是每一個宙盟公民自孩提時所教會的第一首歌。身旁零星幾個傘兵和着節拍跟着唱了起來。

“此志無怨無悔,此意不懼考驗……”經過的傘兵們無不加入到合唱中,他們撫着胸口,望着懸於牆上,那個威嚴的宙盟鷹徽,渾然沒在意日冕號在緩緩變向,護衛着的巡洋艦衝刺飛過,如臨大敵般瞄準着正在延展躍遷區域的光碑之後。

“有彼巍巍遠國,吾輩久已有聞,慕者奉如至親,知者識其至偉……”他們同樣不知道就在同一時刻,艦橋裏也有人在輕唱這首曲子,然後束手就擒。

“守土不以士衆,亦復難謁其君,雄壘鑄于堅心,犧牲成其榮耀……”許多傘兵哭得難以自已,就在回家的前夜,卻又犧牲如此多的戰友,一旦光碑躍遷區域延展完畢,那麼艦隊就會啓航歸程,把數以十萬計灑盡熱血的年輕人拋在一片永遠不回來的星域,再尋不到他們一絲蹤跡。

曲未終,已是悲音,陸遠轉頭擦拭着眼角淚水,他不能讓傘兵們看到指揮官脆弱的一面,轉頭的瞬間,他忽然定定地看着全息投影上一角,光碑之後在憑空躍遷出艦隊?舷號49?是當年的誘餌艦隊首艦!那是什麼?它開火了!

紅光急閃,警報驟響,艦內緊急廣播倉促報道:“敵方艦隊!”

“戰鬥警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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