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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真事隱去假語存言

正值中秋佳節,甄士隱來到仁清巷內的葫蘆廟裏。

要說這廟裏也沒什麼稀奇的,不過寄住着一位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號‘雨村’。

這賈雨村原出自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一身一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業。自前歲來此,花光了盤纏,只得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爲生,故士隱常與他交往。

中秋夜晚,賈雨村站在廟院之中,仰頭看着天空明月,又想到平生抱負苦未逢時,於是搔首對天長嘆,高吟一聯道:“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話音剛落,一旁便響起一個激昂的聲音道:“雨村兄真抱負不淺也!”

賈雨村轉頭看去,見甄士隱正緩步走來,於是上前拱手道:“豈敢,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

又問道:“老先生何興至此?”

甄士隱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邀兄到敝齋一飲,不知可納芹意否?”

賈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謬愛,何敢拂此盛情。”便同甄士隱回到甄府書院中來,須臾茶畢,下人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餚自不必說,二人款斟慢飲,漸次興濃。

正當街坊上家家簫管,戶戶絃歌,當頭一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賈雨村已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一絕道:“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好!”甄士隱擊掌讚歎,大叫妙哉。“吾觀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得接步履於雲霓之上矣。可賀可賀。”於是親斟一杯酒爲賀。

賈雨村幹過,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只是目今行囊路費一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得。”

甄士隱不待他說完,便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並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一戰,方不負兄平生之所學也。其盤費餘事弟自代爲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給賈雨村。

甄士隱又說道:“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明冬再會之時,豈非大快之事耶!”

賈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一語,心中並不感念,仍是喫酒談笑。”

夜裏已交三鼓,二人方散,翌日,賈雨村五鼓便起了牀,早早離開了姑蘇,進京去了,只留下了一封辭別書信給甄士隱。

清冷的早晨,濃霧未散,賈雨村登上入京的舟船,忽聽岸邊隱隱有歌聲傳來:“仁清巷,人情巷,人情巷裏人情忘。元宵節,禍起時....真事者隱去,假語者存言。”

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宵佳節。

甄士隱命家人霍啓抱了女兒英蓮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啓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着,等他小解完了來抱時,哪裏還英蓮的蹤影。

霍啓急的直尋了半夜,到天明也沒找到,那霍啓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甄士隱夫婦見女兒一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人去尋找,回來皆雲連音響全無。

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念?因此晝夜啼哭,幾度意欲尋死。還不到一月,甄士隱先就得了一病,妻子封氏也因思女構疾,日日請醫調治。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着窗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大概也是劫數,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雖有軍民來救,但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了,直燒了一夜方漸漸的熄去,也不知燒了幾家。

只可憐甄氏在隔壁,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到。急得甄士隱跌足長嘆。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安身。偏偏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四處搶田奪地,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

甄士隱只得將田莊都變賣了,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岳丈家去。他岳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都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甄士隱還有折變田產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託他隨分就價置些房地,爲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

甄士隱是讀書之人,對農務稼穡等事一竅不通,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說些現成話。人前人後,又怨他們不善過活,只一味好喫懶做等話。甄士隱知投人不着,心中悔恨,再兼上年驚嚇,身體已經有了暗疾,且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甄士隱這日拄了拐,掙扎到街前想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一個跛足道人,瘋狂落拓,麻屣鶉衣,口內唱着幾句言詞道: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塚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至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嬌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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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甄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你滿口說些什麼?我只聽見些‘好了’‘好了’。”

跛足道人笑道:“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你明白。可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好了歌’。”

甄士隱本是有宿慧的,一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便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來如何?”

跛足道人笑道:“你解,你解。”

甄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牀。

衰草枯楊,曾爲歌舞場。

蛛絲兒結滿雕樑,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

說甚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

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做強梁。

擇膏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爲他人做嫁衣裳。”

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得好,解得好!”

甄士隱也便說了一聲:“走罷!”然後將道人肩上搭連搶了過來揹着,竟不回家,同跛足道人飄飄而去。

當下烘動街坊衆人,當做一件新聞傳說。封氏聞得此信,哭個死去活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卻也了無音訊,無奈何,少不得依靠着他父母度日。幸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僕三人日夜做些針線發賣,幫着父親用度。那封肅雖然日日抱怨,也無可如何了。

...

“張先生哪去了?”今日景雲樓的客人們見臺上的說書先生換了個人,哪裏肯依,紛紛朝景雲樓掌櫃的問道。

掌櫃的忙的滿頭大汗,朝客人們作揖道歉,“張先生說要離開一陣子,少則三五日,多則十餘日即歸。諸位諸位,今日的茶水算我的,李先生的書說的也不比張先生差,大家暫且聽聽便是。”

可沒了張道靈講書,大家聽着總覺沒甚麼樂趣,一個個坐在那裏無精打采,倒是那個李先生說得口若懸河,搖頭晃腦。

張道靈離開了景雲樓,一路來到了維揚地界。

在這裏,住着一個紅樓世界至關重要的人物。

此人名叫林如海,前科的探花,現在官至蘭臺寺大夫。本來是姑蘇人氏,但被當今皇帝欽點爲巡鹽御史,到任剛剛一個多月。林如海的祖父曾襲過列侯,到林如海已經五世。起初只封襲三世,但當今隆恩盛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到林如海的父親又襲了一代,至林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是鐘鼎之家,卻也是書香之族。只可惜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林如海雖然有些堂親,卻沒什麼親支嫡派。如今林如海年已四十,膝下只有嫡妻賈氏生的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歲。林如海夫婦愛女如珍,且又見她聰明清秀,便也教黛玉讀書識了幾個字。

張道靈到了林府外,掐指一算,然後朝林府大門前走去。

“停步。”張道靈來到林府門前,便被門口的兩個門丁攔住,“做什麼的?”

張道靈笑道:“反正不是做賊的。”

“呵?且不說你是不是做賊的,你要真是做賊的,跑到朝廷命官家裏做賊,豈非找死?”門丁冷笑道。

張道靈從袖中摸出一件玉盒,說道:“我要見巡鹽御史林老爺,麻煩小哥通稟一聲。”

門丁聞言,擺手道:“老爺說了,這幾日恕不見客。”

另一個門丁看着張道靈道:“這幾日像你這樣來找路子的讀書人多了去了,老爺一概不見,你還是回去吧。”

張道靈聞言,說道:“我又不是讀書人,找你們老爺也不爲了升官發財,我有一件救命的寶物要給你們老爺,快去通報。”

“救命的寶物?”兩個門丁看着張道靈手中的玉盒倒是價值不菲。

其中一個門丁看了一眼,道:“那你稍待。”

說罷,便轉身走了進去。

林府極爲龐大,是一座園林別墅,門丁一路來到後院,林如海正在陪着妻子賈敏說話。

這林如海雖然已是四十歲的人,卻顴骨清秀,面容溫善,身形清瘦。

至於賈敏更是溫婉賢淑,雖年歲也不小了,卻依舊美麗動人,只是她近日來舊病復發,形容有些憔悴。

“什麼事?”看到管家帶着門丁走了進來,林如海問道。

門丁稟道:“...外面來了一個年輕書生,說...說有什麼救命的寶物要獻給老爺...”

林如海聞言,淡淡一笑,道:“這裏沒有要救命的人,我也不想見客,讓他走吧。”

“是。”門丁應聲道。

“慢。”賈敏細膩雍容的聲音響起,然後朝門丁說道:“想是落魄書生,沒有了盤纏,想來撞撞運氣,給他取十兩銀子,送走就是。”、

“還是夫人想的周到。”林如海笑道。

張道靈看着手中的十兩銀子,耳邊聽着門丁口中催他離去的話,不由心中想道:“看來還得想別的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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