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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五十六章 公元1485年的尾聲,叛變!

夜色昏沉,剛果河洶涌流淌,烏雲遮蔽了月亮。三艘卡拉維爾帆船拋下了沉重的船錨,停靠在大河的邊緣,彼此相距百米。點點的火把在船上燃起,照亮了飄揚的葡萄牙旗幟,也照亮了警戒的值夜水手。

對於葡萄牙探索船隊來說,在一片陌生的內陸流域進行夜晚航行,會非常的危險。所以,迪奧戈·康船長一如既往,下達了就地停泊的指令,並安排水手長迭戈進行警戒。

“Foda-se!這裏真是魔鬼的土地!白天還是一片晴朗,晚上卻連月亮的影子都看不到!嗯、哼!”

一名船長衛兵蹲在船頭的木板上,脫了褲子,屁股光光的對着船外。

很顯然,這是一件不得不做的事情。但是在大航海時代的帆船上,做這樣的事情並不容易,甚至需要一定的技術。此刻,衛兵的手中緊緊拽着一根纜繩,保持着身體的平衡。他腳下的木板凌空橫立,不時搖晃。而搖晃的木板下,就是深不見底、濤濤流逝的剛果河。

“Foda-se!連蹲坑都有這麼多蚊子!這樣的日子真是受夠了!”

另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正是另一個船長衛兵。他一隻手握着纜繩,另一隻手奮力的在屁股後拍打。熱帶的蚊子聞着氣味匯聚而來,不時嘗試着更親密的接觸,根本驅之不散。

“該死!圖利奧,今晚的食物一定長了壞黴!我的腿都快蹲麻了!”

在遠洋的船上,喫發黴的食物是很常見的事情。但如果吃了鬧肚子,那就是“壞黴”了。

“馬丁他們也鬧了肚子,晚上都跑了好幾回了!該死的廚師長哈羅多!我要把擦完屁股的繩子,糊在他的胖臉上!”

是的,請不要驚訝,船上的如廁工具就是繩子,而且是頗爲堅韌的麻繩。這玩意的使用起來,感覺會非常的酸爽,不過水手們早就習以爲常。如果在大海上,水手們還會就地取材,使用各種剛打撈的海鮮。那種綿軟的感覺,舒適的令人難忘。

“哎!什麼時候才能返航啊!看不到盡頭的樹,看不到盡頭的河,看不到盡頭的蚊羣,不斷被魔鬼侵染的船員...真是噩夢般的綠色地獄!”

“噓!好像有人過來了。”

兩名船長衛兵的談話戛然而止。他們一同看向前方,注視着幾根火把搖曳靠近。衛兵們一隻手抓住纜繩,另一隻手按住了腰間的短刀。哪怕在如廁的時候,他們也沒有解下武器。

“迭戈?”

一名衛兵警惕的喊了一聲。

“是我!”

火把逐漸靠近,映照出水手長迭戈的臉,旁邊是其他兩名值夜水手。迭戈的臉上滿是苦色。他痛苦的弓着腰,右手緊緊按住肚子,正快步走來。

“來,夥計們擠一擠,讓我也佔個位。Foda-se!該死的廚師長,做的什麼狗屁晚餐!我要把他的頭塞進屁股裏!”

“哈哈!”

兩名船長衛兵鬆了口氣,把手從短刀上移下,贊同地笑出聲來。接着,一名衛兵瞪着快步走來的迭戈,不滿的嘀咕道。

“Foda-se!你就不會自己架塊木板?”

“啊,我真等不及了!”

談話間,迭戈已經帶着人手,走近到兩步之內。火把越發明亮,說話的衛兵盯着迭戈,突然神色一變!他分明看到,迭戈按住肚子的右手中,有金屬的反光一閃而逝。

“你!...呃!嗬嗬...”

聽到衛兵的低喊,迭戈兇狠的上前一步。他的右手無比迅捷的伸出,露出藏在手中的匕首,然後重重地在對方的脖頸間一劃!

“呲啦!”

鮮紅頓時飛濺。衛兵的呼喊咽在喉中,又化作滲人的悶嚎。迭戈再次揮匕,割斷對方握着纜繩的手指,然後擡起一腳,就把面前的衛兵踹入了剛果河裏。幾乎在同時,兩名值夜水手也解決了另一個對手,河面便又是一聲“噗通”。

刺鼻的血腥在空中彌散,大蓬的蚊羣向河面衝去。而河中漂浮的“枯木”們,也在瞬間甦醒,張開了血盆大口游來。前後不過幾分鐘,衛兵們的軀體就消失不見。

看着紅色的河面,迭戈咧嘴一笑。他伸出舌頭,舔了舔匕首上的血跡,興奮的低喊着。

“啊,我真等不及了!”

夜色茫茫,火光微微。船上的衆人都在行動,很快,一名水手就面帶喜色,匆匆而來。

“頭,其他的四名船長衛兵也都處理乾淨了!伊沃把航海長雷納爾多和那個學者的艙室鎖上了!馬蒂姆和布魯諾控制了底層甲板,留了幾個人看守。現在,大夥兒正聚在甲板口附近,等你過去!”

“哈哈,我真等不及了!”

迭戈興奮的舔了舔舌頭,像狼狗一樣奔行過去。很快,他就看到甲板口上邊的四個頭領。布魯諾神情凝重,馬蒂姆滿臉笑意,伊沃焦慮不安,哈羅多依然畏畏縮縮。而剩餘的十幾名水手,都在甲板下緊張等待。

“真是出乎意料的順利!伊沃做得很好,哈羅多更是立下了大功!”

馬蒂姆拍着廚師長的肩膀,笑着說道。船長的六名衛兵本來是最難對付的,但哈羅多在晚餐中動了手腳,衛兵們就成了束手待宰的羔羊,甚至沒發出一點大的動靜。

“船上的船員都想着返航。聽說我們要‘勸說’船長,他們幾乎沒有抵抗!”

布魯諾有些感慨。底層甲板本來還有十幾個水手,但是衆人把動手的目的一說,大多數人就當場保持了中立,甚至還有人要臨時加入進來。

“呵呵!船長衆叛親離,這可是他自找的!”

馬蒂姆呵呵一笑,看向衆人。

“人齊了,我們走吧!布魯諾,你來打頭,去勸說船長!”

布魯諾點點頭,當先走了出去,衆人就跟在後面。

不遠處,狹窄的船長室中,迪奧戈正側弓着身子,臥在鋪着軟布的木板牀上。這是船長才有的待遇,其他人只能睡甲板或者吊繩。此刻,船長深深的皺起眉頭,肚中咕咕亂叫,如同翻江倒海。

“圖利奧!圖利奧!”

呼喊過後,船長室外一片安靜,無人應答。迪奧戈側耳傾聽,只聽見剛果河嘩嘩的水聲,還有一些雜亂的響動。他用一隻手捂住肚子,繼續喊道。

“馬丁!馬丁!”

一片奇怪的安靜,沒有迴應的聲音。迪奧戈艱難的坐起,盯着船長室角落裏的木桶。今晚的肚子格外磨人,不大的木桶已被穢物裝滿。一股刺鼻的味道,就在艙室中瀰漫。在這難堪的時候,衛兵們卻不知去了哪裏,連木桶也無人更換。

“衛兵,衛兵!”

迪奧戈的聲音有些憤怒,又有些焦急。他咬了咬牙,緩緩從牀上站起。針扎般的疼痛從他的膝蓋傳來。魔鬼的詛咒早已深入骨髓,讓這個雄獅般的男人失去了曾經的力量。在病痛的折磨下,他緩緩移動着腳步,走向角落的木桶。

“尊敬的船長!”

熟悉的聲音突然從門外響起,伴隨着“咚咚”地敲門聲。迪奧戈頓了頓,坐回了牀上。他挺直脊樑,單手按住腰間的短劍,沉聲問道。

“布魯諾?你有什麼事嗎?”

“船長,我有個建議,想給您提一下。”

“太晚了,等明天吧!”

迪奧戈的聲音平靜而威嚴。

“對了,請把我的衛兵喊過來。我想他們應該在船頭或船尾的木板附近。”

“尊敬的船長,我很抱歉。但恐怕等不到明天了。”

布魯諾舉着火把,搖了搖頭。他看了一眼身後神色緊張的幾人,就用力的推開船長室的木門。

“吱呀!”

木門打開,一股刺鼻的味道從船長室中飄散。在火把的光亮下,迪奧戈神情憤怒,鬚髮皆張。他就像被驚擾的獅子,兇猛地怒視過來。

“貴族騎士布魯諾!你在幹什麼?”

“船長,我想給您提一個建議。”

“滾出去!”

迪奧戈怒喝出聲,聲音威嚴,震懾人心。

布魯諾沉默着站在原地,微微低頭。接着,在火把的映照下,布魯諾的身後,出現了一個又一個不該出現的身影:兇狠的水手長迭戈,微笑的軍需官馬蒂姆,畏縮的廚師長哈羅多,還有躲閃的木匠伊沃。

迪奧戈的心瞬間墜入深淵。在二十幾年的航海生涯中,他曾好幾次遇到過這樣的場景,但都被他鎮壓下去!一股磅礴的怒火在他的心頭升起。船長短暫的忘記了疼痛,猛地站起身來,一把拔出腰間的短劍,指向門口的衆人。

“你們要做什麼!想叛變嗎!衛兵!衛兵!”

久病的船長突然站起,門口的衆人嚇得齊齊退後一步。接着,水手長迭戈惱羞成怒。他唰地拔出彎刀,也指向了船長。

“迪奧戈,就你這隻垂死的老狗,還想出來嚇人!”

軍需官馬蒂姆也悄然拔出短劍,眼神如毒蛇般盯住船長。

“船長,這艘船上已經沒有支持您的人了!您還是聽我們的吧!”

布魯諾則恭敬地低下頭,向船長行了一禮。

“尊敬的船長,我們沒有別的意思。只是想代表船上的所有船員,勸說您返航!”

“返航?...布...魯...諾...”

迪奧戈咬着牙,一字一頓的說出布魯諾的名字。他沒有看其他人,只是死死的盯着親手提拔的族中子侄,寄予厚望的貴族騎士。這一刻,他的眼神是如此的深邃,蘊含了那麼多複雜的情緒。

“你真是讓我失望!”

聞言,布魯諾渾身一抖,膝蓋發軟。船長的眼神讓他無地自容。在他心中,似乎有某種堅信許久的東西,在一瞬間完全破碎。聖母的光輝在剎那間遠去,無邊的黑暗帶着魔鬼的呢喃,深深地將他籠罩。

“Foda-se!該死的老東西,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這裏裝?!”

水手長迭戈咒罵一聲,突然出手。他用彎刀往迪奧戈的短劍上一架,然後擡起右腿,就狠狠的踹在迪奧戈的大腿上。

“呃...”

迪奧戈痛苦的悶哼一聲,再也支撐不住,仰面摔倒在地。他的頭側靠在木牀上,露出曬黑的脖頸。

迭戈獰笑一聲,高高舉起彎刀,就要向脖頸劈去。

“砰!”

布魯諾拔出短刀,一把將彎刀擋住。

“迭戈,你做什麼!”

“哼,做什麼?當然是殺了他!”

“說好的,船長不能殺,只是囚禁!”

布魯諾怒喝出聲。

“我們還要留着他,指揮其他兩條船!”

“對,不能殺船長!”

木匠伊沃一手提着短劍,另一隻手竟然還握着船上少見的盾牌。不知道他是從哪裏弄得,很可能是自己做的。

“迭戈,暫時留船長一命!”

馬蒂姆眼神閃爍了會,也開口勸道。

“哼!”

迭戈悻悻的收起彎刀,接着突然擡腳,狠狠踹在迪奧戈的肚子上。

“迪奧戈,你平時使喚我,就像使喚狗一樣。今天也讓你做一次死狗!”

“呃,啊...”

迪奧戈痛苦的蜷縮在甲板上。他的肚子遭到重擊,再也忍受不住,突然發出了一陣奇異的聲音,然後又是一陣。接着,更加刺鼻的味道,就從船長的下身傳來。

衆人驚訝的瞪大了眼睛,看着狼狽而又衰弱的迪奧戈。這一刻,曾經令人敬畏、無比威嚴的船長形象,徹底從他們的腦海中破碎。

“人心背棄,雄壯的獅子轟然倒地,變成了可憐的老狗...”

廚師長哈羅多喃喃自語了一句,又悄然地躲在了後方。

“迭戈!”

布魯諾怒吼一聲,兇狠的揮動短刀,把迭戈避退了兩步。接着,他小心的看向迪奧戈。

“船長,您...”

“滾出去!!”

船長勉強挺直脊樑,竭力呼喊出聲,甚至帶上了一絲隱約的哭腔。

衆人互相看了看,就退後了幾步。布魯諾隨即把船長室的門帶上,給船長留下最後一絲尊嚴。

“哈哈!可憐的死狗!”

水手長迭戈晃着頭,笑得有些癲狂。

“怎麼辦?”

木匠伊沃煩躁的揮舞着盾牌。事情的發展,似乎和他預料的不大一樣。

軍需官馬蒂姆指了指船長室,又看了眼布魯諾。

布魯諾點點頭,隔着木門喊道。

“船長,那我們就遵從您的命令,下令返航了!”

船長室裏是死一樣的安靜。過了好一會,纔有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

“我的衛兵在哪?”

“他們...今天晚上,全部不小心落水了。”

又是良久的沉默。接着,是迪奧戈平靜的回答。

“既然這樣,船上的事,又何必再問我。”

布魯諾和馬蒂姆對視了一會,馬蒂姆比劃了下圖章。布魯諾就再次喊道。

“船長,我們會派兩個新的衛兵給您。請您把皇家騎士的圖章借給我們!”

過了一會,船長室中響起淅淅索索的聲音。很快,木門後就是一聲撞擊的砰響。

布魯諾把船長室的門打開一條縫隙,伸手拿起地上的小巧圖章。黃金的圖章上,是葡萄牙王室的徽記,還有迪奧戈的家徽。

衆人看着代表船長權威的圖章,臉上露出喜色。

布魯諾注視了會,思緒起伏。過了一會,他才吩咐道。

“我去起草給另外兩艘船的令信。馬蒂姆,你去把船長下令返航的消息,通知給船上的船員!”

“好!迭戈,我們走!”

馬蒂姆笑着點點頭,就和迭戈一同離去。

布魯諾垂下眼眸,把黃金的圖章緊緊握在手心。這是真正的權力象徵,是騎士的至高榮耀,也是他前半生渴望的追求。許久之後,布魯諾才睜開眼眸。他看向身旁的伊沃。

“伊沃,麻煩你安排兩個人,去照顧下船長!他今晚吃了哈羅多精心準備的食物...最好再帶一個木桶。”

伊沃低下頭,向布魯諾行了一個面對貴族的禮節,就忙碌去了。

“哈羅多,我的朋友。”

直到伊沃走遠,布魯諾才伸出手,露出黃金的圖章。

“你覺得這枚圖章怎麼樣?”

“很好,很誘人。”

廚師長哈羅多露出笑容。

“那,我該怎麼得到它呢?”

布魯諾輕聲問道,神情鄭重。

“我的朋友,如果你真想得到它...”

哈羅多眼神閃爍,遲疑了會,還是開口。

“那麼,最好在這條船上,只剩下你一個航海貴族。”

聞言,布魯諾垂下眼眸。在他眼前,夜色深深,烏雲滾滾。黑暗越發濃郁,不見一絲天光。

第二日,淅瀝的陰雨從天空落下。在向東航行了數個月後,葡萄牙的探索船隊終於掉頭返航,往剛果河的入海口駛去。

世間的命運總是無常。只要再遲幾天,船隊繼續前行百里,就會發現湍流的源頭,是一個無法通航的大瀑布,即後世的利文斯通瀑布。到了這裏,即使是最堅持的船長,也只能無奈的選擇返航。而那樣,叛變就很可能不會發生。

返航的日子猶如節日,水手們的歡呼聲響徹整條大河。他們讚美仁慈的聖母,讚美醒悟的船長。他們稱讚尊敬的二副布魯諾,也稱讚勇敢的水手長迭戈。沒有人在意,船長的衛兵在一夜間消失不見;也沒人在意,貴族之子雷納爾多突然暴斃身死。

畢竟,在死亡的航路中,死去的人太多太多。埃爾米納堡出發時,五條帆船足足有兩百五十多名水手。而航行到了現在,卻只剩下了百人出頭。

剛果河滾滾向西,匯入廣闊的南大西洋。船隊順流而下,速度陡然加快。茂密的叢林中,再次出現了人煙的痕跡。葡萄牙的旗幟飄揚在桅杆上,海鳥在桅杆間環繞。魔鬼的土地逐漸消失在身後,而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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