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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4章

這時,熟睡中的阿鴻感覺到身邊多了個人,翻了個身,肉乎乎的小拳頭揉揉眼睛,盯着李旦看。

阿耶一天到晚見不到人,他早上剛起來,阿耶就不見了,每天要到很晚很晚才能看到阿耶回來。

阿孃和他說阿耶每天很辛苦,他聽不懂,但是他知道這個男人很疼愛他,他想要什麼阿耶都會給他。

裴英娘小心翼翼抱起阿鴻,然後把他往李旦懷裏塞,柔聲哄他,“來,鴻奴,叫耶耶。”

阿鴻很聽話,順勢扒着李旦的衣襟不放,“耶、耶耶~”

口齒不清,不像是在叫人,更像是隨口胡亂咿呀。

可他喊得很認真,眼睛裏還帶着瞌睡的水氣,巴掌大的小臉,滿是孺慕親近。

李旦怔了怔,神情慢慢柔和下來。

月色朦朧,燈火搖曳,他一手護着阿鴻,一手攬住裴英娘,合衣躺下。

本來就拿她沒辦法,何況如今又多了一個兒子。

很快就到裴英孃的生辰了,李旦特意空出幾天,留在甘露臺陪她。

還沒到正日子,正殿已經張燈結綵,裝飾一新,庭院的花草樹木上扎滿綵綢彩絛和各種剪成花朵形狀的綵勝,柔嫩的綠柳織出一片淡淡的霧影,璀璨的花光中偶爾露出一角波光粼粼的湖面。

內外命婦們知道裴英娘不喜歡用宴席的方式慶祝生辰,這幾天沒有纏着馮德和阿祿打聽宮宴的事,不過她們還是照例預備了各種各樣的奇珍異寶,阿祿領着內侍登賬造冊,送到上陽宮的箱籠提盒堆成山一樣。

裴英娘看單子的時候頻頻被各種稀奇古怪的禮物刷新認知,送寶石送金銀多好,囊中羞澀的話送一些字畫呀什麼的也行,偏偏總有人想別樹一幟吸引她的注意力,“又有人送了一對貔貅?”

阿祿站在廊下答道:“貔貅是青州都督所贈。”

裴英娘點點頭,繼續看單子後面的內容,驀然睜大眼睛,“吳州侏儒?”

正跪坐在一旁熨衣裳的忍冬輕咳一聲,鬆開金斗手柄,小聲解釋道:“殿下……吳州當地的山民天生矮小,遠近聞名,歷代吳州刺史將吳州侏儒作爲賀禮進貢朝廷。”

吳州多山地,當地有部分山民天生矮小,世代都是侏儒,人們覺得很新奇,捕捉侏儒送入京都給貴人們取樂。貴人們養馬養猞猁猻養鬥雞,這些都屬平常,養矮小畸形、能說話、會表演雜耍的侏儒可比養馬要好玩多了。

有時候鴻臚寺官員招待外國使團,還會把侏儒們叫過去助興。

裴英娘眉頭緊蹙,山民們只是長得比普通人矮小罷了,活生生的人,竟然被官員們當成貨物一樣任意抓捕拘役。

“準備筆墨。”她丟開灑金單子,吩咐阿祿,“問清山民們的來歷,送他們還鄉,所需花費全部記在賬上,直接從我的私庫扣取。”

阿祿應喏。

半夏把紙筆備好了,筆尖飽蘸濃墨,裴英娘略一思忖,提筆寫下幾行字。

她請求女皇廢除吳州以山民爲貢品的制度,山民也是人,不是牲畜。

春暖花開時節的洛陽,花團錦簇,春光爛漫,坊市間熙熙攘攘,仕女郎君們身着錦繡華服,騎着健馬,乘着香車,外出郊遊,好一派盛世繁華景象,連拂面的楊柳風裏,也浸潤着和其他地方不一樣的富貴風流。

吳州刺史走出胡肆,將胡姬們的曼妙舞姿和柔美歌聲拋在身後,擡頭望一眼晴朗碧空,長嘆一口氣。

一旁的長史拱手問:“使君何故嘆息?”

吳州刺史苦笑道:“我出身士族,乃堂堂刺史,常常以賢吏自居,卻護不住治下的百姓,心中難安。”

正值暖春,全城出動,士庶出遊,長街上人來人往,摩肩接踵,刺史心情低落,出行時沒有驚動其他人,身邊只帶了三五個護衛,長史一邊小心觀察四周情況,一邊道:“使君擔心那些侏儒?某聽說太子妃殿下乃仙人轉世,生就一副菩薩心腸,待人和善,從不磋磨宮人們。使君把他們送給太子妃殿下當奴僕,是他們的造化,多少人求都求不來。要是流落到教坊司裏,那纔是呼天不應、叫地不靈。”

吳州刺史沉默不語。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

太子妃或許真如傳說中所說的一樣溫婉仁慈,但那些想討好奉承她的人,可能會爲了哄她高興而無所不用其極。

比如太宗皇帝晚年時曾一度沉湎美色,雖然太宗本人很有分寸,並沒有因爲眷念美色而耽誤朝政,但當時諸州的刺史縣令爲了替聖人尋得絕色美人,隨意徵召民婦,還以選美人爲藉口強迫百姓掏錢,鬧得百姓們寢食難安,民間怨聲載道。

同樣的,太子妃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不僅僅是她的個人愛好,滿朝文武都在挖空心思打聽她的喜好和忌諱。她隨口的一句話,能影響成千上萬人的命運。

山民們粗野無知,貴人們把他們當成好玩的玩意養着,很少有人會真心喜歡他們。

吳州刺史一開始打算把山民們送進宮,宮裏制度分明,當丑角兒比跟着那些喜歡以凌辱奴僕爲樂的紈絝要強。

哪想山民們十分崇拜永安公主,走投無路之下,主動要求伺候太子妃,按他們的話說,反正都是要當奴僕,他們寧願做永安公主的家奴。

吳州刺史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對還是錯,當那些山民們紛紛向他下跪,求他把他們送去上陽宮的時候,他實在不忍心拒絕。

小吏們強行帶走山民的時候他在場。山民們雙手捆縛,一臉麻木,像牲畜一樣老老實實排成幾條縱隊,任由官府的人掰開他們的嘴巴看他們是否健康強壯。

被選中的人掙扎着想回家和家人告別,凶神惡煞的衙役幾棍子砸下去,場中鴉雀無聲,沒人敢違抗命令。

隊伍離開後,失去頂樑柱的老人、孩子和婦人遠遠綴在後面,嚶嚶泣泣的哭聲在山間迴盪,久久盤旋——傷心到絕望,他們卻不敢大哭。

那種淒涼的場面,他這輩子都忘不掉。

吳州刺史搖搖頭,努力趕走回憶,回到邸舍,家僕紛紛上前,“使君,山民們被送回來了!”

他大喫一驚,急忙往裏走,“他們惹怒太子妃殿下了?”

山民們仰慕太子妃,太子妃並非脾性驕縱之人,按理來說應該不會這麼快惹出事啊?

他憂心忡忡,撩起錦袍疾步走進租住的小院,卻見十幾個個頭矮小、面色黧黑的山民迎面衝上來,跪地磕頭,“多謝使君爲僕等升斗小民操勞!”

山民們滿面紅光,激動不已。

吳州刺史愣住了。

家僕趕過來向他解釋原委,“阿郎,太子妃殿下不僅放回所有山民,還上書勸諫聖上,以後我們吳州再也不用把山民們捉來當貢品了!”

跪在地上的山民們淚流滿面,不停拿袖子擦眼淚。

他們就要回家了!回到家人身邊,從此子子孫孫安居樂業,再也不用擔心哪天官府突然派人抓他們給貴人們取樂。他們抱成一團,放聲大哭,這一次他們不用壓抑哭聲。

吳州刺史呆立良久。

剛過完花朝,天氣一天比一天暖和,杏花開滿枝頭,花朵嬌媚,燦如雲霞。

李旦盤腿坐在樹下支起的錦帳裏,低頭編花冠。

阿鴻身裹杏紅色春衫,胸前掛瓔珞圈,肥嘟嘟的手腕上套了一串刻了佛號的鐲子,手腳並用爬到他背後,搖搖擺擺站起身,抱住他的胳膊,咯咯笑。

他扭頭看阿鴻,阿鴻伸出手,想搶他手裏的花冠玩。

他舉起花冠,這隻花冠他做了一上午,用盛開的牡丹花和金線、玉飾、珠寶串成寶冠,每一片花瓣和葉片上絡以金線玉珠,今天是十七的生辰,這樣的花冠才配得上她,“這是給阿孃的,不許碰。”

阿鴻不知道有沒有聽懂阿耶的話,烏溜溜的眼珠骨碌碌轉來轉去。

李旦隨手拈起一朵紫色牡丹花,他折騰了一上午,試驗無數次,身邊一大堆失敗的牡丹花冠。

阿鴻立即被他手上的牡丹花引走注意力,努力站穩,伸手夠到牡丹花後,捧着就往嘴巴里塞。

他搖頭失笑,扯開阿鴻的手,“怎麼這麼貪喫?”

都說阿鴻像十七,其實只是眼睛生得像而已,十七小時候可秀氣了,又聽話又聰明,撒嬌的時候也很乖巧,像軟糯的白餈糕。

阿鴻什麼都沒喫到,只能咬自己的手指頭,表情委屈而無辜。

李旦掀開錦帳,讓馮德去準備茶食。

馮德很快送來一大盤精緻茶食。

李旦從黑漆描金漆盤裏挑了一枚單籠金乳酥給阿鴻,這個最軟,不會崩壞他的小乳牙。

阿鴻這下滿意了,一屁股坐在鬆軟的氈毯上,抱着金乳酥慢慢啃。

等他啃完半隻金乳酥時,郭文泰進來回話,看到他也在錦帳裏,猶豫了一下。

李旦示意桐奴攏起錦帳,“無妨,有事直接稟報。”

郭文泰努力不去看胖乎乎的皇太孫,抱拳道:“殿下,吳州刺史主動投效。”

李旦揚眉,手指翻飛,仍舊有條不紊地串玉珠,“吳州刺史,是不是尉遲家的大郎君?”

郭文泰道:“正是。”

尉遲家行事謹慎,始終保持中立。李旦試探過他們家的話事人,見對方搖擺不定,沒有強求。母親病情加重,移居長生院,二張最近頻頻接觸北衙統領,他差不多部署好了,離計劃好的日子越來越近,不能出任何差錯。

李旦捧起牡丹花冠,仔細檢查末端的披帶,“他怎麼會改主意?”

郭文泰一五一十說了吳州侏儒的事,最後說:“吳州刺史投效的事,太子妃並不知情。”

也就是說,裴英娘無意爲之,恰好爲李旦解決了一樁麻煩。

李旦沒說話,嘴角微微勾起,無聲微笑。

郭文泰又道:“殿下,英王府傳來噩耗,小郎君不幸夭折了。”

李旦頓了一下,“道觀那邊呢?”

郭文泰掃一眼還在啃金乳酥的阿鴻,“乍暖還寒,小娘子不小心感染時疫,也沒了。”

擔任暗衛期間,他的職責不僅僅只是護衛那麼簡單,這種讓人合理消失的事他做起來駕輕就熟,沒有人會懷疑到他們身上。

李旦嗯一聲。

斬草得除根,他不會容許韋氏的兒女平安長大。

阿鴻喫完金乳酥了,胖藕一樣的手臂伸得長長的,搖李旦的胳膊,“耶耶,喫、喫。”

他還想喫茶食,但是漆盤離得太遠,他不想動,要阿耶喂他喫。

李旦輕笑,把一頂絲線串起來的海棠小花冠扣到他頭上,抱起他,“走,我們去看阿孃。”

阿鴻眨眨眼睛,不明白爲什麼好喫的茶食沒有了,只得抓起垂在手邊的絲帶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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