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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帝后二人和好如初,宮人們悄悄鬆了口氣。

宦者們臉上帶笑,腳步都輕快許多。

進殿的時候,裴英娘緊緊跟在李旦身後。

李旦走得快,她也走得快,李旦走得慢,她也走得慢。

他忽然停下來不走,裴英娘來不及反應,一頭撞在他腰間。

額頭磕在冷硬的玉帶扣上,被鑲嵌紅寶石的帶扣硌出幾道紅印子,火辣辣的,有點疼。

裴英娘呆了一下,雙腿習慣性地往前一邁,差點踩在李旦的腳尖上。

她昨晚睡得不安穩,還有點迷糊。

宮女們笑成一團,上前把裴英娘拉開扶穩,揉揉她的額頭,輕聲哄她。

裴英娘縛發的絲絛和李旦腰上懸的玉佩流蘇纏在一起,一時竟扯不開。

宮女怕弄疼她,跪在地上,小心翼翼解開絲絛。

裴英娘有點難爲情,雙頰燒得通紅,像霜打的茄子一樣,蔫蔫的,不敢看李旦。

李旦低下頭,看不到裴英娘羞赧的表情,只能看到小娃娃漆黑柔亮的發頂,一排八支花骨朵形狀的碧玉金絲珠花擠在一塊兒,熱鬧喜氣。

他眉峯輕蹙,沒說什麼。

李治並未起身,長髮披散,衣襟半敞,歪在火爐牀上,背後墊一隻素緞隱囊,正由武皇后服侍吃藥。

還未走近,裴英娘就聞到一股濃重的腥氣。

藥很苦,李治眉心緊皺,強撐着服下半碗,搖搖頭,示意不想吃了。

武皇后舉着銀碗,柔聲道:“陛下,良藥苦口。”

李治眉頭皺得越緊。

武皇后不容他退縮,繼續喂他。

裴英娘擔憂地看着李治,雖然對方只是她名義上的皇父,而且收養她極有可能是爲了懷念某個已經逝去的人,並不純粹是真的喜愛她,但李治對她的溫和慈愛不是假的。

看着他被病痛折磨,她心裏有些不好受。

“小十七來了。”李治勉強喫完藥,看到滿臉憂色的裴英娘,心裏不由一暖,笑着朝她招手,“可用過朝食了?”

宮女把坐席移到李治身邊,裴英娘屈腿跪坐,“吃了一碗胡麻粥。”

李治笑了笑,故意逗她:“宮裏的粥飯點心好喫嗎?”

裴英娘認真地點點頭。

想了想,添上一句:“有盤叫玉尖面的點心,尤其好喫。”

玉尖面是御膳之物,裴英娘以前沒喫過。

李治剛服完藥,口齒酸苦,胃口全無,但不知道爲什麼,聽裴英娘這麼一說,忽然覺得有點饞,喃喃道:“玉尖面?倒是好久沒喫它了。”

武皇后在銅盆裏洗手,聞言,立刻把宦者叫到殿裏:“朝食就要玉尖面和麪片餺飥。”

宦者已經很久沒聽到李治說想喫什麼東西了,不必武皇后強調,一路疾跑至御膳房,尖聲道:“玉尖面!快蒸一籠玉尖面來!”

御廚擦擦汗,陪笑道:“蒸籠裏有呢,要裝幾盤?”

宦者氣得直跺腳:“大家要喫的東西,哪能隨便?重新蒸一籠好的來。大家要是喫得高興,天后自會賞你們!”

御廚們聽說是李治想喫玉尖面,不敢怠慢,洗菜的洗菜,揉麪的揉麪,剁肉的剁肉。幸好禁苑早上剛送來新鮮的鹿肉和熊肉,不然只能用臘肉代替,陳肉哪有新鮮野味好喫。

趁着御廚們拌餡的工夫,專管燒水的小宮女扛起一隻小水缸,把清水注入大鍋中,重新架上蒸籠。

竈膛裏燒得噼裏啪啦響,管竈火的壯奴把一捆捆松枝塞進竈膛,大冷的天,他卻熱得直喘氣。

內殿中,李旦向李治和武皇后請安。

他是男子,朝父母行禮時必須跪下。

裴英娘就跪坐在李治身旁,李旦跪下時,她想躲也沒處躲。只能直起身,正襟危坐,在李旦下拜時,微微側過身子,以示避讓。

李治倚着隱囊,問了李旦一些學問上的事,閒話幾句,打發他出去,“知道你孝順,也不用天天都來。”

武皇后在一旁附和了一句,淡淡道:“你去吧。”

李旦垂眸,靜靜站了一會兒,躬身退下。

遠去的背影看起來有些落寞。

裴英娘暗暗詫異,李治脾性溫和,對她這個只見了一面的養女很親切,但對親兒子李旦卻好像很冷淡,這是爲什麼?

宮女們魚貫而入,送來三張食案。唐朝是分食制,用餐時一人一張食案,各喫各的。

李治和武皇后面前一人一張,裴英娘跟前也有。

她舉着銀箸發呆:我已經喫過了呀?

李治命人把一小盤玉尖面送到裴英孃的食案上,“小十七不是喜歡喫玉尖面嗎?再多喫幾個。”

跪在食案旁的宮女立刻拈起長筷,夾起一枚玉尖面,遞到裴英娘面前的銀碟子裏。

武皇后眼眉舒展,含笑看着裴英娘。

李治也看着裴英娘笑。

宮女們不明白帝后在笑什麼,但既然帝后都在笑,那她們最好也得笑。

一屋子人的目光都彙集在裴英娘身上。

不就是想看她喫飯嗎?有什麼好怕的?

裴英娘鼓起勇氣,把銀碟子裏的玉尖面夾到自己碗裏,輕輕咬下一口。

麪皮鬆軟,鹿肉、熊肉餡鮮美異常。

她喫得兩頰鼓鼓的,大眼睛隨着她的動作時而彎起,時而舒展開,神情享受而自在,像只在溫暖的日光下慵懶漫步的大臉貓。

李治哈哈大笑,光是看着裴英娘喫,他就覺得胃口好了很多。

帝后二人不知不覺喫完一碗麪片餺飥,宮女們立刻重新盛上一碗。

殿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七八個宮女簇擁着一位身穿緋紅圓領錦袍的少年踏進內堂。

少年圓臉,小眼睛,小肚子大喇喇鼓着,把錦袍撐得緊繃繃的,匆匆向李治和武皇后問安,咧嘴笑道:“還沒進殿就聽到阿父的笑聲,不知阿父爲何事開懷?也講給我聽聽唄!”

李治放下筷子,笑而不語。

李顯輕哼一聲,走到火爐牀前,盤腿一坐,一巴掌拍在自己大腿上:“阿父偏心,有了新妹妹,就不喜歡我了!”

說着話,故意一肘子撞向裴英娘。

裴英娘猝不及防,險些撲在食案上。

宮女輕呼一聲,連忙把一碗差點打翻的牛酪漿移開。

李顯斜着眼睛看裴英娘:“你今年八歲?怎麼生得這麼矮小?是不是從來沒喫飽啊?”

裴英娘心裏有點不耐煩,撇撇嘴,不搭理李顯的挑釁。

李顯和裴十郎很像,驕縱任性,她看着就討厭。

宮女們說七王李顯好相處,八王李旦古板不近人情,她昨天還真信了。

結果呢,李顯根本不好相處!

李旦雖然高冷,至少不會刻意針對她。

裴英娘再次確定,李旦果然是李氏兄弟中最靠譜的老大人選。

李治兩指微微勾起,輕輕彈一下李顯的腦袋,正色道:“顯兒,小十七以後就是你的小妹妹,莫要欺負她。”

李顯眼珠子一轉,對着李治甜甜一笑,“阿父,我曉得!我會對十七妹好的!”

李治點點頭,回頭去和武皇后說話。

李顯臉上的笑容立即收起,側過身,俯視着裴英娘,輕嗤一聲:“本王只有一個妹妹。”

裴英娘撩起眼皮,回贈李顯一個白眼,口齒清晰,吐出兩個字:“王兄。”

你不認我又怎樣?敕旨已經草擬好,我就是你妹妹!

李顯愣了一下,他平時來往的小娘子,刁蠻的有,溫婉的有,豪爽的有,聰慧的有,木訥的也有,但沒有人和裴英娘一樣,臉皮這麼厚!

朝食畢,宦者見李治今天竟然喫完兩碗餺飥,面露喜色,笑向武皇后道喜。

武皇后眼中含笑:“賞。”

不止御膳房,今天伺候用膳的宮女們也都各有賞賜。

女史匆匆趕來,領着衆人在殿外拜謝。

等宮女們告退,殿中省的女官向武皇后彙報遷宮事宜。

武皇后看一眼牆角的蓮花滴漏,道:“陛下受不得顛簸,不必滷薄出行,預備好車駕,由千牛衛和金吾衛護送,未時前出發。”

女官面色爲難,“今天不是朝參日,大臣們休沐在家,怕是來不及。”

武皇后皺眉道:“只是挪個宮室罷了,用不着文武百官送行。”

商量好章程,女官和殿中監程福生立刻率領宮女們搬運行李,預備遷宮。

李治看着宮女們進進出出,想起一事,差人把八王李旦喚到內堂,“你帶小十七回裴家一趟,讓她和父母拜別。”

李旦應承下來,掃一眼裴英娘,發現她偷偷睨一眼李顯,像是鬆了口氣。

裴英娘起身行肅禮,跟着李旦走出大殿,“英娘告退。”

語調輕快,那副逃過一劫的歡喜雀躍已經藏不住了,似乎只要離李顯遠一點,她就很高興。

殿中衆人都把裴英孃的小動作看在眼裏。

李顯氣得咬牙。

李治和武皇后相視一笑,這一刻,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隔膜似乎完全消融了。

李治本來是打算讓李顯陪裴英娘回家的,但他心細,看出兩人不對付,怕李顯仗着身份讓裴英娘難堪,這纔想到李旦身上。

說來也奇,長安世家大族家的小娘子,都愛和李顯玩鬧打趣,不敢接近李旦。裴英娘卻相反,和李顯水火不容,卻喜歡黏着李旦。

早上兩人一起進殿時,她眼巴巴跟在李旦身後,像只蹣跚學步的小鴨子,模樣可愛極了。

武皇后瞧出李治心情好,笑道:“陛下,可要賜姓十七娘?”

由李治開口賜裴英娘李姓,裴英娘皇家公主的身份將更名正言順。

也更利於她的計劃。

李治心裏正喜歡,想也不想,點點頭,“既然要養在宮裏,當然得賜姓。”

武皇后馬上側頭吩咐羊仙姿,“去裴家宣讀陛下口諭。”

李顯聞言,撇撇嘴巴,神情頗爲不屑。

金城坊在宮城西邊,出了安福門直接往西走就行,李旦卻吩咐金吾衛往南走。

二輪車經過皇城,沿着朱雀大街徐徐前行。

朱雀大街貫通長安南北,北至皇城朱雀門,南通明德門,寬度達一百五十米。

街旁種植成排的槐樹和榆樹,街邊是又深又寬的排水溝,再遠處,是一座座威嚴高聳的坊牆,王公貴族們的宅院分佈在坊牆之後。

屋脊琉瓦探出坊牆,微風拂過,檐下的護花鈴隨風搖動,發出一陣陣悅耳鈴音。

裴英娘趴在車窗上,往外探看。

沿路的風景單調乏味,除了高大的坊牆和一排排大樹,還是高大的坊牆和一排排大樹。

她看了一會兒,正覺得無聊,忽然發現車隊拐了個彎,開始往西面走。

過了三坊之地,車隊停下。

騎馬走在最前頭的李旦翻身下馬,長靴踩在泥地上,泥水飛濺。

他走到二輪車旁,“在這等着。”

裴英娘看他轉身要走,連忙道:“八王要去西市嗎?還沒到開張的時候呢!”

光德坊和京兆府公廨已經過了,再往西兩坊之地是光禿禿的城牆,李旦的目的,想必是坐落在皇城西南角的西市。

長安規劃嚴格,商貿交易集中在東、西兩市,由市署統一管理。

西市的店肆主要販賣胡商們沿着絲綢之路運進長安的外國貨品,東市則主要經營國內貨物。

東西兩市匯聚天下奇珍異寶,不管是喫的、喝的、住的、行的、玩的,還是西域的香料,波斯的寶石,草原的牲畜,甚至連來自中亞的奴隸,都能在東西兩市買到。

兩市每天午後開張,日落前關門,風雨不輟。

李旦聽到裴英孃的話,愣了一下。

他對自己要求嚴格,不論在東都洛陽,還是長安,都認真遵照安排度日。一般上午在書室練字讀書,下午去禁苑練習騎射,很少隨王公子弟們一起出宮遊玩。偶爾被李顯拉着逛西市,大多是在下午時分,那時候皇城的官吏們已經放衙,正成羣結隊外出尋歡,是最熱鬧的時候。

他出行總有奴僕簇擁,根本沒注意其他細節。

爲李旦牽馬的戶奴楊知恩看主人露出遲疑之色,小聲道:“郎主,市鼓響後,西市纔開門。”

裴英娘賣力表現自己,眨巴着眼睛道:“八王想買什麼?若是不急的話,等我們從金城坊出來,西市應該開張了,到時候再從這邊走好了。”

西市有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別說李旦,裴英娘自己也想去逛逛。

李旦沒有錯過裴英娘眼中的嚮往和羨慕,想起李治看她時親切柔和的目光,墨黑眼底劃過一抹失落。

阿父倚重太子,寵愛七兄,連一個不相干的女娃娃都能獲得他的喜愛,他卻什麼都沒有。

他的眼神越來越冷。

裴英娘不由惴惴,她說錯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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