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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裴英娘不在乎,李旦在乎。

他擡起手,手心朝下,蓋在裴英娘頭上,揉亂裹得平整嚴實的髮髻,“英娘。”

這一聲語氣柔和,近似呢喃,彷彿煙雨時節氤氳着撲鼻花香的楊柳風。

“我去打發姑祖母,你不必爲難。”

裴英娘鼻尖微酸,拉下李旦的手,輕輕握住,“阿兄,謝謝你。”

李旦呼吸微微一滯,空着的右手掩在寬袖底下,緊緊握拳。

隔得這樣近,他可以聞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蘭膏香氣。白玉似的指頭握着他的左手,指節纖長,那麼細,那麼軟,好像攥在他的心上一樣。

她坐在他身側,脖頸低垂,烏濃髮鬢下露出一截雪白皮膚,眉尖輕蹙,脣色鮮紅,胸脯微微鼓起,男裝圓領袍也藏不住一身玲瓏曲線,昔日瘦小的小娃娃一日日長大,漸漸有了少女的嫵媚端麗,眉眼間已經可以窺看出日後的嫋娜風姿。

庭前的落花雖美,遠遠不及她的俏麗明媚。

李旦深吸一口氣,右手指尖深深陷進掌心,勉強剋制住心底翻騰的情緒,移開目光,半晌,緩緩道:“有我在,沒人能欺侮你。”

裴英娘沒有聽出這一句背後的深意,低頭掰着李旦的手指頭玩。他生得高挑,手掌也格外寬大,指間薄薄一層繭子,是長年累月練字留下的印記。她把自己的雙手放在他的手掌旁,比比大小,

“阿兄放心,我心大着呢,大長公主以爲光憑我阿耶或是阿孃就能拿捏住我,未免太小瞧我了。”

她對裴拾遺或者褚氏的孺慕之情,隨着歲月磨礪,早就煙消雲散,血緣關係於她而言,僅僅只是身份證明而已。

李旦一動不動,淡淡嗯一聲,悄悄壓下心頭的躁動。裴英娘永遠不會知道,剛剛一剎那間到底發生了什麼。

半夏按着裴英孃的吩咐,找到在府門前縮頭縮腦、鬼鬼祟祟的常樂大長公主府上的長史,“大長公主想見我們貴主的話,擇日不如撞日,就選在今天見一面罷,貴主在府中等候大長公主大駕光臨。”

長史被護衛從人羣中提溜出來,面紅耳赤,輕咳一聲,板起臉道:“永安公主是侄孫女,我們大長公主是長輩,豈有長輩紆尊降貴來見後輩的?永安公主去公主府向我們大長公主請安才差不多。”

半夏嗤笑一聲,“我們貴主人多事忙,過期不候,愛見不見。”

說完這句話,轉身踏進府門。

啪嗒一聲,硃紅大門當着長史的面關上了。

長史氣急敗壞,額前青筋暴跳,他是大長公主府身邊伺候的心腹,去哪兒都是被人巴結的,連氣朝中官員見了他,都得客客氣氣喚他一聲長史,何曾受過這樣的氣?

忍氣吞聲回了公主府,添油加醋一番,恨恨道:“永安公主仗着聖人寵愛,目無尊卑,驕縱任性,僕被她的使女指着鼻子破口大罵,多少年的老臉,沒想到竟然被人當成犬狗一樣折辱!要不是僕惦記着回來向公主覆命,早就一頭撞死在那刁奴面前了!”

常樂大長公主咬牙切齒,面色猙獰,“好一個永安!區區一個養女,竟然敢狂妄至此!”

她霍然站起,長袖帶起食案上的茶盞,哐噹一聲,銀盃砸在地磚上,烏褐色茶湯飛濺一地,“她不是想履約麼!送褚氏去醴泉坊,我倒要看看,對着她的親孃,她還敢不敢目中無人!”

長史巴不得一聲,立刻飛奔出去傳話。

駙馬趙瑰在院中練劍,一套劍法練下來,出了一身薄汗,走到廊下飲茶歇口氣,遠遠看到常樂大長公主怒氣衝衝的樣子,眼皮一跳,喚來使女,小聲問:“誰又惹公主生氣了?”

使女戰戰兢兢道:“奴恍惚聽見……”她頓了一下,左右看一眼,接着道,“聽見長史在抱怨永安公主怠慢他。”

趙瑰嗐了一聲,“朝中文武最近都捧着永安公主,讚頌的奏摺摞起來,差不多能有我高了。平白無故的,惹她做什麼?”

不提永安公主最近名聲大振,是個外柔內剛的硬茬,仗着長輩的身份欺負一個還沒及笄的後輩,傳出去,不是白白惹人笑話麼!

而且還不一定能欺負到。

趙瑰沉吟片刻,接過侍者遞上的布巾,狠狠搓一把汗溼的臉,繫上衣帶,“不行,我得去和二孃說一聲,不能讓她摻和進來。”

當即吩咐門房牽來愛駒,預備去一趟英王府。

醴泉坊。

半夏氣走長史,快步回到內庭,“公主,我們這樣得罪大長公主,會不會太冒失了?”

裴英娘坐在鏡臺前梳理長髮,花鳥紋金銀平脫葵花銅鏡前映出她如花似玉的容顏。忍冬跪坐在一旁,手執半月形穿枝牡丹紋玉梳,梳齒蘸取些微香澤,抹在每一根髮絲上。

庭前花落無聲,暗香浮動。

李旦已經走了,裴英娘換了身女兒家的半臂襦裙,花綾的料子,清淡的縹色,紋樣簡單樸素,仔細看,才能看到紋路間有隱隱約約的光華流轉,低調又清高的奢華。

“大長公主脾氣暴躁,只有這樣才能打亂她的計劃。”裴英娘挽起一縷髮絲,對着銅鏡看了看,“還是梳雙螺髻吧。”

和親生父母見面,還是要裝扮一下的。

半夏退回廊下煮茶,咕嘟咕嘟的沸水聲中,茶香一點點浸透整座庭院,花草的味道默默隱去,空氣裏是沁人心脾的清冽香氣。

庭前響起細碎的腳步聲,四五個年輕使女,簇擁着一名道裝打扮的中年婦人,緩緩步入院子。

婦人淡施脂粉,雖是出家修行的打扮,但風韻猶存,舉手投足,和尋常貴婦人沒有什麼不同。

裴英娘沒有從她的眉眼間找到和自己相似的部分,但心底還是不由自主生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悵惘之感,直覺告訴她,中年女冠便是她的親生母親褚氏。

她在這個世界上最先學會的詞語,是阿耶和阿孃。諷刺的是,阿耶裴拾遺不親近她,阿孃褚氏拋下她後,十幾年對她不聞不問,她沒有喊出口的機會。

當年受不了裴拾遺的偏心,想逃離裴家尋找生母時,她沒有奢望褚氏看到她後,會出於慈母之心,收留她,疼愛她,只要褚氏不像裴拾遺那樣厭惡她,她就滿足了。

武皇后打斷了她的逃家之行,她從孤苦伶仃的裴家十七娘,搖身一變,成爲永安公主,有了慈愛的父兄,友愛的姐妹。

她已經想不起當年冒着風雪逃離裴家時,是怎樣的心境,只記得那時褚氏是她唯一的救命稻草,雖然褚氏從來沒有給過她希望。

時至今日,看着頭戴黃冠、身披道袍的褚氏出現在面前,她心中沒有一絲波動。眸光流轉,笑了笑,客氣道:“勞女真親自走一趟,恕我輕狂了。”

忍冬和半夏領着護衛、使女們退出去,廊檐前只剩下裴英娘、褚氏和褚氏的使女。

褚氏神色平靜,眼眸低垂,進院以後,淡淡掃一眼裴英娘,一邊落座,一邊淡然道:“公主已經知道我的身份了。”

平直的語氣,沒有疑問。

裴英娘盤腿坐在廊下,既不起身行禮,也不正襟危坐以示尊重,“我的生辰八字,只有阿耶和阿孃曉得,來的人是女冠,女冠的身份不言自明。”

褚氏不做聲,她的使女忍不住皺眉喊道:“十七娘,你連自己的親孃都不認了麼?”

“親孃?”裴英娘淡笑一聲,彷彿使女說了個引人發笑的大笑話。

使女看一眼褚氏,又看一眼裴英娘,咬了咬嘴脣,“娘子當年拋下十七娘,也是不得已的。娘子和裴郎君義絕,十七娘卻是裴家血脈,娘子不忍委屈十七娘,只能忍痛將你送回親父身邊。這些年娘子住在義寧坊,無時不刻不關心十七娘,不信十七娘可以問問裴家的門房,我常常送他些布帛米糧,找他打聽十七娘的消息!”

褚氏雙眉微擰,神情嚴肅,放任使女替她解釋情由。

庭階寂然,茶爐裏的火熄了,香味一點點淡去。

裴英娘端起茶盞,抿一口茶:“照你所說,前些年我在裴家過的是什麼日子,女冠想必一清二楚?”

使女臉色一僵,有些心虛,“我、我聽說十七娘過得不好……”

“那時候女冠冷眼旁觀,現在我已經不是裴家十七娘了,女冠約我相見,又是爲了什麼呢?”裴英娘擡起眼簾,直視着褚氏的眼睛,心裏忽然升起一股熟悉的感覺。

她見過褚氏,不是那天暴雨時在驪山腳下的偶遇,也不是出於母女血緣的心理感應產生的錯覺。

褚氏回望着她,冷冷道:“你果真甘心認武氏爲母?”

她的聲音和她的人一樣,不僅冰冷,還帶着凜冽的刀鋒,開口第一句話,就颳得人心頭生疼。

裴英娘做好了和褚氏的準備,但她沒有想到,親生母親和她說的第一句話,真的是不帶絲毫溫情的質問。

她自嘲一笑,她們哪裏像是一對闊別已久的母女,哪怕是武皇后,也比褚氏待她溫和多了。

“褚氏一門,盡皆喪於武氏之手。”褚氏一字一句道,“你雖然姓裴,但也是褚家外孫女,怎麼能貪生怕死,甘心充當武氏的爪牙?”

裴拾遺曾經說過類似的話。

裴英娘低着頭,漫不經心地轉動着鎏金摩羯紋茶盞,“那麼女冠覺得我該怎麼做?寧死不屈,以死明志?”

褚氏嘴脣囁嚅了兩下。

裴英娘沒心思去猜她說了什麼,接着道,“還是臥薪嚐膽,一步步取得武皇后的信任,尋機爲褚氏報仇雪恨?”

褚氏猛然擡起頭,眼裏滑過一抹詭異的亮光。

裴英娘苦笑着搖搖頭,輕嘆一口氣,“阿孃。”

這一句稱呼喊出口時,她愣了一下。

褚氏也似乎略覺詫異,扭過臉不看她。

唯有使女面露喜色:十七娘肯叫娘子一聲阿孃,說明她們母女還是能夠相認的!

裴英娘望着院牆上方晴朗的碧空,沉默半晌,沉聲道:“褚娘子,事到如今,不必再隱瞞什麼了……”

她的聲音一點一點低下去,“我到底是不是裴玄之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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