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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執失雲漸眼眸低垂,視線落在裴英娘頭頂的籠紗黃冠上。

黑鴉鴉的髮絲從此以後要藏在頭巾下,有些可惜。她的頭髮又黑又亮,本該挽成各式漂亮精緻的髮髻,用璀璨的花朵金玉來裝飾的。或是什麼也不戴,鬆鬆挽着,漆黑柔亮,勝過波斯國最精美的緞子。

裴英娘晃晃腦袋,道裝打扮就是這點不好,太引人注目了,每個人看到她,都會盯着她看一會兒。宮人們不敢明目張膽打量她,當着她的面老老實實忙活自己的差事,等她轉身,立刻擡起頭,時不時偷偷瞥她幾眼。

裴英娘進宮才一兩個時辰,已經被各種躲躲閃閃的眼神看得沒脾氣了。

“很古怪嗎?”她不禁自言自語。

執失雲漸沒說話,擡腳走開。

在裴英娘看不到的角度,他眼簾微擡,嘴角勾起一個細微的弧度,笑意像寒夜裏掠過的星子,稍縱即逝,很快恢復成平時的面無表情。

裴英娘蹙眉,雖然看不到執失雲漸的臉,但她總覺得他肯定在笑話自己。

有那麼好笑嗎?

她搖搖頭,對着宮人取來的鈿螺八角銅鏡,把海棠花簪在黃冠前,頭巾微微後攏,露出光潔的面龐。

光線從淡青色竹簾一點點濾進長廊,罩在怒放的花朵上,猶如畫龍點睛,在她頭上點燃兩簇燃燒的火焰,襯得她的膚色愈顯皎潔瑩潤,一雙點漆黑瞳,閃動着狡黠靈動的神采。

映襯之下,她身上的道裝頓時多了幾分清豔,沒那麼樸素了。

李治看到她時,第一眼也被她鬢邊簪的海棠奪去注意力,“海棠花什麼時候開得這麼好了?”

“海棠早就開啦,阿父沒留意罷了。”裴英娘沒坐宮人爲她預備的席褥,擠到李治身邊坐下,撒嬌道,“阿父這幾天想不想我?”

李治笑了笑,笑容寵溺,接過侍者送上來的鎏金蔓草花鳥紋銀壺,給裴英娘斟了杯蔗漿,看她飲下,也給自己倒了一盞。

裴英娘喝下一大杯甘甜蔗漿,心裏略覺鬆快了些,和武皇后說話時得小心翼翼,每個字、每句話都要斟酌再斟酌,不能觸犯她的忌諱,太耗費精力。從紫宸殿出來時,她都快累虛脫了。

還是和李治待在一塊輕鬆閒適。

不過想到武承嗣剛纔氣得齜牙咧嘴的樣子,裴英娘忍不住翹起嘴角笑了笑:既然改姓了武,認了武士彠當祖父,當然不能浪費這個姓氏。武承嗣作威作福好幾年,也該喫點苦頭了。

侍者跪坐在簟席旁佈置食案,茶食、糕點摞在高足金花銀盤裏,堆成小山包一般,小几上擺得滿滿當當的,刻花三足盤放不下,宮人們另挪了張小几過來,並排拼在一起,接着陸陸續續往內殿送喫食。

看她們兩眼放光,源源不斷往裏送食盤的架勢,像是要把膳房搬空。

內侍挽起袖子,手執長筷,親自爲裴英娘揀點心,“真師不在,大家的胃口都變差了。”

裴英娘挑眉,今天的朝食她只吃了一碗羊肉餺飥,腸胃正空虛,“茶點撤了,預備膳食吧。”

糕點再好喫,終究是飯後茶點,飯點前後,還是大魚大肉更符合她的口味。

李治也道:“直接擺膳。”

內侍喜笑顏開,忙不迭應喏,公主還沒喫呢,大家就饞了,果然不愧是傳說中能讓人胃口大開的永安公主!

宮婢們魚貫而入,佳餚珍味很快擺滿食案。

鹹甜畢羅,玉露團,繡球丸子,醃的醋芹、野菌,蔥醋雞,清燉牛犢,烤鵝,炙斑鳩,鮮乳燉鷓鴣,魚膾,涼拌菠薐菜,旋鮮瓜姜,清涼臛碎,鱖魚臛,蛤蜊湯……

因天氣熱,主食備了除了黃米肉羹、漢宮棋、羊肉湯餅,還備了清風飯。

淘洗過的水晶飯拌上酥酪、龍腦香、石蜜粉,用海棠花金缸盛放,垂入深井,等金缸冷透,清風飯便做好了。清風飯和酥山一樣,雖然解暑,但喫多了傷胃,宮中多女眷,受不得陰寒,一般只有大暑時節才做它。

裴英娘體虛,平時不敢多喫冷飲,前一陣因爲小日子鬧頭疼,忍冬連冰碗、六月雪都不許她碰,這會子看到晶瑩雪白的水晶飯,不由食指大動,點點摩羯紋銀盤,她要喫這個。

大暑節氣早過了,不知道膳房的僕役怎麼會想到做這個,剛好她好久沒吃了。

內侍忙執起八棱壺,往水晶飯上淋一層薄薄的牛酪漿,雙手平舉至眉間,送到裴英孃的食案前。

宮人爲裴英娘挽起袖子,她高高興興拈起忍冬紋銀筷,迫不及待伸向銀盤。

李治輕笑一聲,按住她的手,示意內侍挪走銀盤,改用小碗盛,“別淘氣。”

裴英娘眼睜睜看着銀盤離自己的筷子越來越遠,戀戀不捨地嘆口氣。

宮人們都笑了。

這時,窗外也傳來一陣歡快的笑聲,水精簾被人劈手掀開,李令月疾步奔進內殿,“英娘來了?”

過了好一會兒,氣喘吁吁的宮人們纔跟在她身後小跑進來。

裴英娘看她未梳高髻,穿藕荷色對襟上襦,紅黑間色裙,衣着簡單,未飾簪環,料想是剛聽說自己在含涼殿就趕緊過來了,來不及換衣梳妝,心裏一熱,起身迎上前,“阿姊。”

李令月走到裴英娘跟前,按着她坐下,不許她起來,上上下下打量她幾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緩口氣,忍着笑道:“英娘,你打扮成女道士,像小孩子偷穿大人衣裳,看起來更像娃娃了!”

裴英娘心中的感動不翼而飛,爲什麼每個人都要取笑她的道裝!她都拉下臉皮頂着兩朵大紅花來吸引注意了,李令月就不能放過她嗎?

她輕哼一聲,扭過頭和李治說話。

李令月扯扯她的衣袖,她愛答不理。李令月再接再厲,揪揪她的頭巾,她依舊不回頭。

李令月怕她生氣,圍着她討饒,“好妹妹,你理一理我呀。”

裴英娘聽她說得可憐,瞥她一眼,紆尊降貴般,緩緩道,“我像娃娃嗎?”

李令月眼珠一轉,笑嘻嘻道:“我錯了,英娘不像娃娃,更像是菩薩跟前的仙童!給你戴上花冠,就更像了!”

說完打趣的話,怕裴英娘不依,飛快擠到另一邊,和李治一起笑成一團。

裴英娘看着笑得紅光滿面的父女倆,算了,難得回一次宮,不和他們計較了。

仙童也好,娃娃也罷,至少不難看不是?

熱熱鬧鬧喫完一頓飯,有兩個女兒相伴,李治果然喫得香甜,比平時多用了一碗肉粥。

飯後,李治惦念着剛纔提起的海棠花,裴英娘讓宮人們在海棠樹下鋪設簟席香案,供香爐,設棋盤,父女幾人圍坐庭前,一邊下棋,一邊賞花。

正正經經下棋,裴英娘可謂盤盤皆輸。

李令月坐在旁邊圍觀,一邊看,一邊喫醍醐餅,一邊飲茶,一邊嘆氣。

嘆得裴英娘眉頭緊皺,想一把掀了棋桌:觀棋不語真君子,阿姊你再嘆氣,再用那種恨鐵不成鋼的眼神看我,我要打人了!

“阿姊,你來執棋吧。”又輸了一盤後,裴英娘拍拍手,不由分說,把彷彿成竹在胸的李令月拖到棋桌前,按在李治對面,“讓妹妹看看阿姊的棋藝如何。”

李令月乾巴巴笑了兩聲。

李治笑而不語。

這回輪到裴英娘一邊看,一邊啃醍醐餅,一邊飲茶,一邊嘆氣了。她有些納悶,李令月到底是哪裏來的底氣嘲笑她不會下棋?

李令月蔫頭耷腦,暗暗瞪李治一眼,阿父太無情了!這種時候也不曉得讓她幾局,好歹得讓她在妹妹面前贏一盤掙點面子吧?

日光西斜時,尚藥局奉御在殿外求見,親自催促李治服藥。

待李治喫過藥睡下,裴英娘和李令月告辭出來。

裴英娘要趕在日落前回永安觀,李令月拉着她說了好一會兒的私房話,才捨得放她走。

蔡四郎等人身份低微,不能進內宮,只能在宮門前守候。

等到裴英娘出宮門,蔡四郎立刻套車,“貴主,紙匠、工匠還要送進宮嗎?”

“不必,帶他們回醴泉坊。”

裴英娘帶紙匠進宮只是爲了向武皇后展示出她絕無私心的姿態,她料定以武皇后的處事風格,不會真的扣下紙匠。

其實武皇后扣不扣人,結果都是一樣的。宮中有擅長雕版印刷術的匠人,醴泉坊的工匠只是改進了造紙和雕版而已。刊印書籍費時費力,但基本工藝簡單易懂,不像火藥之類的絕密技術有嚴格的配料方子,裴英孃的第一批線裝書一旦問世,不出兩個月,別人就能仿製出一模一樣的來,甚至比她的做得更好。

與其到時候陷於被動,不如她主動向武皇后獻書。

這是裴英娘和武皇后之間心照不宣的默契,她能夠安安心心折騰,除了李治的扶持之外,亦離不開武皇后的默許。

北方世家林立,地方豪強根深葉茂,每逢戰事,顛沛流離的老百姓們躲進豪強的莊園之中,爲豪強充當僕役,以期躲過戰爭。豪強們只關心家族安危和家族財產,對朝廷的廢立不大在乎,誰打下江山,他們就忠於誰。

長久以來,家族勢力比官府的拳頭更硬,朝廷官員費盡心思,也干涉不了地方事務。

裴英娘沒有硬碰硬,她的人手基本在南方活動,彼時南方還未完全開發出來,經濟落後,荒無人煙,被北方世家視爲蠻荒之地,百里之內常常尋不到一處市鎮。

有李治和武皇后保駕護航,又沒有世家掣肘,裴英孃的計劃很快鋪展開來。

但世家們耳聰目明,消息靈通,很快嗅到隱藏在蠻荒背後的巨大利益,他們很快意識到南方不僅僅只有廣州和揚州兩處繁華地,積極奔走,上下鑽營,想空手套白狼,攫取裴英孃的成果。

不是單純的分一杯羹,而是徹底奪走所有商路。

如果沒有武皇后在背後威懾羣臣,裴英娘現在的生活哪能這麼平靜順遂,光是商隊打擊山匪勢力,和胡人、土人交易,就不知道觸動了多少豪門世家和地方豪族的利益,二聖都站在她這邊,他們纔不敢輕舉妄動。

這就是權勢帶來的好處。如果裴英娘還是裴家十七娘,她將舉步維艱,纔剛剛踏出第一步,就會招來別人的覬覦,果子還沒成熟,很可能功勞就被人摘走了。

因爲她是二聖養大的公主,是李治和武皇后扶持的養女,才能一帆風順,按着謀劃一步步開展事業,最終積攢下大筆財富。

裴英娘沒有投身於爭權奪利中,但她確確實實享受到了絕對權勢保護下的安定順遂。

這一點毋庸置疑。

所以,她更要盡己所能,保護自己在意的人。

忍冬攙扶裴英娘上車。

錦緞忍冬紋鑲嵌珍珠鞋履剛踩上腳凳,有人從宮門裏飛馳出來,勒馬停在牛車旁,“真師。”

裴英娘扭頭,認出來人,摘下垂紗帷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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