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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楊知恩匆匆穿過迴廊,被人攔下來了。

他皺眉看着擋在門廳前的馮德,不滿道:“我有要事向郎主稟報。”

馮德朝他使了個眼色,壓低聲音說:“娘子在裏頭呢!”

楊知恩聽說裴英娘在書室裏,踟躇片刻,“這事和娘子也有關係。”

他輕聲說了句什麼,馮德聽完後,臉色驟變,嘴脣哆嗦了幾下,讓出道路。

李旦早就看到楊知恩了,看他臉色沉重,擡手示意他進去。

他快步走進書室,湊到李旦身邊,附耳道:“郎主,吐蕃使臣今早入朝請婚,他們點名要求娶的……不是太平公主。”

李旦脣邊的笑意僵住,臉色倏然暗沉下來,目光霎時變得冰冷凌厲。

裴英娘早在楊知恩進來的時候移開視線,低頭喫茶,覺察到室內氣氛陡然變了,放下茶盅,作勢要起身,“不打擾阿兄了,我去東市逛逛。”

李旦在她擡頭的那一瞬間斂起陰鬱暴戾之色,平靜叮囑道:“早點回去,別在外面耽擱太久。”

他起身送她。

裴英娘走到廊下,穿上漆繪木屐,回眸笑着道:“阿兄送到這兒就好了,讓馮內侍送我出去罷,你有正事要辦,別和我虛客氣。”

李旦不語,沉默着把裴英娘送到府門外,看她坐進捲棚車裏,才轉身回去。

他快步走過長廊,衣袂獵獵,“預備魚符,我要進宮一趟。”

東市市鼓還未停歇,坊門剛開不久,商旅、駝隊、馬隊陸陸續續馳進寬闊的大街,市署小吏來回奔忙,檢查過往商隊的過所憑證。

裴英娘聞到一股刺鼻的氣味,皺起眉頭,掀簾吩咐蔡四郎:“看到駝隊就躲開。”

蔡四郎點點頭,掃視一圈,命扈從右轉。

轉角的地方是一家胡肆,敞開的店門傳出悠揚的樂聲,男人們的吆喝呼喊和胡姬柔婉嬌媚的笑聲此起彼伏。

裴英娘倚在車窗前看熱鬧,牛車徐徐駛過胡肆門口,牛脖子上繫着的鈴鐺輕輕搖晃。

“哐當”一聲,一個寶塔般肥壯圓胖的男人跌跌撞撞走出胡肆,和挑着扁擔、沿街兜售果蔬的老農撞個正着。

瓜果蔬菜滾落一地,老農一拍大腿,坐在路邊嚎啕大哭。

正要進店尋歡的酒客和路過的行人停住腳步,站在一旁指指點點。

肥壯男人半天爬不起來,聽到哭聲,擡起頭,一臉茫然。

衆人紛紛指責他,要求他賠償老農,瓜菜有些摔爛了,有些滾了泥土,肯定是賣不出去的。

男人癱坐在地上,晃晃腦袋,好像聽不清別人在說什麼。

衆人以爲他故意裝傻,忍不住開口罵他欺壓窮苦老農。

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旁邊是一家胡餅店,排隊等候芝麻胡餅出爐的坊民們無事可做,正好圍觀。

蔡四郎面無表情,指揮扈從繼續前行。

裴英娘哭笑不得,“等等,你不認得英王?”

蔡四郎冷聲道:“認得。”

裴英娘搖頭失笑,明明認得李顯,看到他的狼狽慘狀,問都不問一聲,還悶頭往前走,這真是……

她嘆口氣,指指一邊佝僂着腰撿拾果蔬,一邊抹眼淚的老農,“過去看看,把那一擔子瓜果買下來,多給幾百錢,給老人家壓驚,記得看看他摔着沒有。”

蔡四郎答應一聲,領命而去。

他很快提溜着醉得七倒八歪的李顯回到牛車旁,道:“老丈的膝蓋碰青了,沒有內傷,我多給他兩貫錢賠禮。”

裴英娘放下心來,兩貫錢聽起來不多,但彼時米價也不過幾文錢一斗而已,一兩貫錢足夠老丈過幾個月的。

李顯擡起圓胖的臉蛋,眼神朦朧,酒氣熏天,一撩袍子,趴在車轅上,抱着牛尾巴嘟囔着什麼。

壯牛不耐煩地掃掃尾巴,掙脫他的手,他的眼睛跟着牛尾巴打轉,不一會兒,又抱上去了。

周圍的扈從們忍笑上前,想把李顯扯開,費了半天勁兒,扯不動。

裴英娘很想把李顯丟在路邊,但怎麼說也叫了他幾年王兄,不能真的不管他,“把英王擡到馬背上去,看好他,別讓他摔了。”

扈從們沉聲應承,七手八腳把李顯從車轅上撕下來,擡到馬背上。

“娘子!”

車駕後面傳來一聲呼喊,剛纔被李顯撞倒的老丈追上牛車,氣喘吁吁,“娘子且慢!”

車駕周圍奴僕環伺,老丈根本看不到裴英娘,但想着乘坐捲棚車的一般是貴人家的女眷,便以娘子稱呼。

蔡四郎翻身下馬,走到老丈跟前,右手握住腰間匕首的劍鞘,冷冷道:“還有何事?”

老丈看他臉色陰沉,頰邊一道長長的刀疤,嚇得一哆嗦,堆起一臉笑,“得娘子饋贈,某無以爲報,實在慚愧。某身無長物,這幾隻葫蘆鮮嫩翠綠,是今早剛從地裏擷的,給娘子添個菜蔬。”

他從籮筐裏揀出幾隻葫蘆,小心翼翼等着蔡四郎回答。

蔡四郎沒說話,接了葫蘆便走。

老丈輕籲一口氣,目送車駕走遠,挑起一擔子爛菜瓜果離開,菜雖然摔爛了,他捨不得扔,帶回家去能喫上十天半月呢!

蔡四郎隨手把葫蘆交給忍冬,“老丈送的。”

裴英娘盯着他看了半晌,示意忍冬退下,緩緩道:“四郎,你是不是覺得老丈多此一舉?”

蔡四郎不吭聲,薄脣輕抿。

裴英娘眉尖輕蹙,“你以前流落市井的時候,三餐無繼,是怎麼填飽肚子的?”

蔡四郎怔了一下,擡起頭,臉上掠過一絲尷尬。

“你別忘了,我不是天家血脈,我生於市井。如果我沒有進宮,那麼我只是普普通通的裴家娘子,並非高貴的公主。”裴英娘鄭重道,“你也一樣,四郎,不管身份怎麼變,你不該瞧不起市井百姓。”

李顯可以不把黎民百姓當回事,裴英娘不能,因爲她來自民間,體會過人間疾苦。她兩輩子都是普通人,有點自私,有點懶散,不管世道如何,一心經營自己的小日子,不是什麼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大聖賢,但至少應該對勞苦大衆抱有基本的悲憫之心,因爲她自己曾是其中一員。

蔡四郎顯然不把老丈當回事,已經失卻市井長大的平常心,變得冷漠而麻木。

馬氏只有這麼一個兒子,裴英娘不希望看到他有朝一日變成一個冷血無情的權貴鷹犬。他就像一頭野狼,需要時常敲打,不然不知道他會養成什麼性子。

蔡四郎雙手握拳,緊緊咬牙,半天不說話,清秀的面孔騰地漲紅一片,似乎很難爲情。

知道愧疚,說明他不會忘本。

物極必反,裴英娘不想激起他的逆反之心,放輕聲音,“好了,去英王府。”

東市往西走兩坊之地,就是開化坊。

英王府門前熙熙攘攘,車馬盈門。

裴英娘詫異道:“英王府在宴請賓客?”

李顯不在,那宴客的主人只可能是英王妃趙觀音了,她在宴請誰?

半天聽不到回答,裴英娘心頭疑惑,回頭張望。

蔡四郎眼圈通紅,神色隱忍,狹長鳳眼裏竟有淚花閃動!

看到她回頭,他扭過臉,粗魯地擦擦眼角,神情倔強。

裴英娘一時啞然,心裏又是好笑又是無奈,輕嘆一口氣,柔聲道:“我不是在責怪你,只是提醒你而已。四郎……你真敢掉眼淚的話,馬上回觀裏去,讓阿福出來替代你!”

這小子,十幾歲了,怎麼脾氣這麼大,說他幾句,竟然敢哭!

蔡四郎低下頭,沉聲道:“我在市井流浪的時候,當過乞索兒,給富戶幫過工,替酒肆掃馬廄,幹一天苦力活兒,只爲了換一個蒸餅喫……我沒有瞧不起人,只是擔心那老丈糾纏不清,娘子沒見過市井無賴,無賴們慣常裝可憐訛詐錢財。”

他說話時,目光平靜淡然,但語氣分明帶着委屈哀怨。

裴英娘看着蔡四郎發紅的眼角,一陣頭疼,青春期的少年郎,果然敏感。

回想起來,她剛進宮的時候,李旦正值年少,好像從來沒見他失態過……

不等裴英娘說什麼,蔡四郎先自己斂了黯然神傷之態,拱手道:“娘子恕罪。”

他轉身走到馱着李顯的駿馬前,示意左右扈從擡李顯下馬。

英王府的人認出李顯,慌忙迎上前,“郎君可算回來了!大長公主問過七八遍了。”

蔡四郎和府中長史交談幾句,回到捲棚車旁,“前不久英王妃接大長公主到王府小住,今天大長公主廣發帖子,宴請諸位宗室皇親。英王和英王妃昨天起了爭執,獨自外出,王府派了十幾個人出去尋他。”

原來是常樂大長公主宴客,怪不得排場這麼大,看府門前等候的車馬和豪奴,來赴宴的人應該全是王公貴族。常樂大長公主大病一場,幾個月沒出現在人前,剛剛病癒就迫不及待召集親朋好友相聚,不愧是喜歡熱鬧、每宴必至的大長公主。

蔡四郎剛剛紅了眼睛,說話帶着一絲鼻音,“長史請娘子進府,英王妃想要當面向您道謝。”

裴英娘搖搖頭,“回醴泉坊。”

她纔不要進去看常樂大長公主的臉色。

蔡四郎垂首應是。

裴英娘猶豫了一會兒,決定先揭過老丈的事不提。

牛車剛剛調轉方向,迎面行來幾匹寶鈿金鞍馬。爲首的男人高鼻深目,體格健壯,滿臉絡腮鬍子,頭戴方巾,身着獸紋錦繡長袍,腰間繫彩絛,打扮明顯與衆不同,扯緊繮繩,翻身下馬,“車中可是永安真師?”

雖是異域人,但一口純熟的官話,嗓音純正清亮。

永安公主的名聲實在太響亮,每次出門一定有數十人跟隨在車駕後面,幾乎有頂禮膜拜的架勢。

裴英娘被堵過幾次之後,出門小心了許多,隨從們謹記她的囑咐,不會輕易顯露她的身份。

能夠叫出她名號的人,要麼認得蔡四郎,從而推測出她的身份。要麼就是早就知道她是誰,一直遠遠跟在車駕後面,等着合適的時機出面和她相見。

然而她並未見過對方,不知是敵是友。

裴英娘心念電轉,手指叩在車窗上,輕輕敲了兩下。

蔡四郎會意,朗聲道:“你認錯人了。”

當即不和男人廢話,挽起繮繩,壓低聲音和左右扈從道:“回相王府。”

男人噎了一下,眼睜睜看着裴英娘一行人揚長而去。

他撓撓腦袋,傻了半天,怔怔道:“不是說中原人講究禮儀,從不撒謊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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