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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她不是女道士!”

阿芒兩手搭在額前,盯着水面上漂浮的花朵看了又看,綠葉鮮潤,紅花嬌豔,蓮瓣蓮葉高高低低,綠蓋疊翠,鋪滿整個大水缸,微風拂過,晶亮的水珠從蓮瓣滾落,風中送來一陣陣清苦幽香。

他目瞪口呆,駭笑數聲,側頭和尚陵欽耳語:“陵欽,唐國公主肯定是下凡的女仙師!”

尚陵欽面色黑沉。

不等尚陵欽說什麼,倭國使臣和新羅使臣搶先讚歎道:“實在是歎爲觀止!歎爲觀止吶!”

驚訝之下,兩人已經想不出別的詞了。

席間衆人這才如夢初醒,讚美稱頌的話如潮水一般此起彼伏。

裴英娘收斂笑容,謙遜道:“使者謬讚。”

她回頭吩咐半夏和忍冬,“此乃仙家物,好生看守。”

兩人點頭應是。

倭國使臣自覺剛纔被裴英娘選中,說明上國公主心裏親近倭國,不願錯過討好她的機會,自發守在水缸前,“我願爲真師護法!”

裴英娘笑而不語。

新羅使臣冷笑一聲,目帶不屑,甩袖道:“癡心妄想!”又換上一副諂媚笑臉,“能有幸觀此奇景,某實在是三生有幸。”

忍冬和半夏眼簾微擡,似笑非笑地看着倭國使臣。

倭國使臣面上訕訕,默默退下。

殿前的人紛紛放下酒碗杯箸,三三兩兩站在廊前,觀看水缸中的蓮花,交頭接耳,議論紛紛。

裴英娘確定護衛牢牢把守在水缸前,不許閒人靠近,放下心,在衆人摻雜了好奇、欣賞、豔羨和敬畏的複雜視線中拾級而上,回到李治和武皇后的坐席前,“幸不辱命,但願能博得二聖一笑。”

帝后二人對視一眼,武皇后笑着道:“難爲你的巧思。”

李治點點裴英孃的額頭,又笑又嘆,輕聲說:“小十七莫非真是仙女不成?”

裴英娘悄悄吐舌,直起身,湊到李治身邊,附耳道:“阿父快幫我轉移吐蕃人的注意力吧,不然我就得穿幫了!”

李治早猜到她這幻術必定藏有祕法,聞言開懷大笑,搖搖頭,寵溺道:“你呀你!”

扭頭吩咐侍立在階前的宦者,“命樂伎排演《破陣樂》。”

宦者應是,走到殿前,拍拍手。

龜茲樂人們立刻擂起大鼓,鼓聲轟隆,聲震雲霄,百里之外都能聽到隱隱的雷鳴,氣勢宏偉。

數百身穿盔甲、手執畫戟的健壯舞者奔入前殿,隨着威武雄壯的樂聲,做出穿刺衝殺動作,隊列不停變換陣勢,發揚蹈厲,聲勢雄渾。

席中衆人飲酒作樂,意態閒適,微醺欲醉,忽然聽到鼓聲,不由凜然。

更有甚至,隨着庭中舞樂且歌且舞。

裴英娘挑眉,破陣樂既是舞樂,也是威懾周邊城邦的下馬威,李治這是想先禮後兵?

一場慷慨激昂的破陣樂舞,振聾發聵,觀者無不肅然起敬,心生畏懼。

尚陵欽的臉色更黑了。

趁着席間衆人欣賞樂舞,李令月挪到裴英娘身邊翻她的袖子。翻了半天,什麼小巧機關都沒翻到,不由疑惑道:“英娘,你怎麼把蓮花變出來的”

裴英娘眨眨眼睛,促狹道:“天機不可泄露……”看到李令月眼裏滑過一抹失望,連忙改口,“我逗阿姊玩的,一會兒等散席了再告訴你。”

李令月點點頭,耐住性子,等着宴散。

席上美味珍饈,琳琅滿目,她一邊漫不經心地自斟自飲,一邊琢磨是不是水缸裏有什麼古怪,莫非倭國使臣和新羅使臣提前和英娘串通好了?

不對,英娘剛剛進宮沒一會兒,哪來得及和外國使臣聯絡……

裴英娘埋頭喫櫻桃凍酪,初秋時節的新鮮櫻桃,比嶺南道送來的荔枝稀罕多了。

經過剛纔那一番裝神弄鬼,吐蕃這回沒有理由繼續質疑她的道士身份。其實她還可以趁勢再表演一個滴水成冰、仙人摘桃、隔空作畫什麼的,不過她的目的已經達到,不必再拋頭露面爭風頭。

萬事過猶不及。

她端着琉璃碗,正喫得開心,餘光看見尚陵欽趁衆人不注意,打發兩個隨從去水缸旁查看水裏的荷花。

隨從躡手躡腳穿過人羣,靠近水缸。

李令月也看見了,緊張得臉色發白,忐忑道:“英娘,怎麼辦?吐蕃人過去了!”

她不知道裴英娘到底用了什麼法子讓一把蓮子瞬間開枝散葉,長出荷苞,唯一可以確定的是裴英娘使的絕對不是什麼神仙法術。萬一被吐蕃人瞧出不對勁,露餡了怎麼辦?

裴英娘拍拍李令月的手,“剛纔樂舞演奏起來的時候,我已經讓人悄悄把蓮花換了。”

李令月輕籲一口氣。

她拉起李令月,“這裏太鬧了,不管他們,我們去後殿待着。”

李令月迫不及待想知道裴英孃的祕密,點頭如搗蒜,“好,我們去閣子裏,那邊清淨,隔着窗還能看到殿前的樂舞。”

兩人起身向李治和武皇后辭別。

武皇后示意宮人跟着姐妹倆,“只許待在閣子裏,別跑遠了。”

這邊阿芒看到裴英娘和李令月告退,一拍大腿,扯扯尚陵欽的衣袖,“我看你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永安真師一點都不緊張,表演完法術就離開了。你別浪費工夫啦,那幾缸蓮花肯定沒有古怪!”

尚陵欽瞳孔微微一縮,沉聲道:“有沒有古怪,只有看過才知道。”

阿芒雙手並用,攥着太平畢羅,咬下一大口麪皮,搖搖頭。

側殿的閣子翹角飛檐,共有三層。

姐妹倆登上二樓,坐在窗前美人靠上。

裴英娘讓昭善端來一碗熱茶,把幾粒渾圓的蓮子塞進李令月手心裏,“阿姊,你不是想知道其中奧妙嗎?你看看,能看出什麼古怪?”

李令月摸摸蓮子,搖搖頭,“這只是普通的蓮子呀!”

裴英娘揭開茶盅,“你把蓮子放進來。”

李令月按着她的指示,將蓮子投入茶杯中。

裴英娘蓋上杯蓋,垂眸暗數十幾下後,“阿姊,揭開蓋子看看。”

李令月挽起袖子,小心翼翼揭開杯蓋,“啊!”

茶碗中蓮葉、蓮花漂浮在碧綠的茶水中,擠擠挨挨,好不熱鬧。蓋上杯蓋前明明只有一杯茶水和一顆蓮子,過一會兒就開出花來了,實在奇怪。

“這是?”李令月端起茶杯,盯着水中的蓮葉,伸手碰了碰,“它怎麼開出花來了?”

裴英娘接過宮人找來的小銀剪子,夾破一粒蓮子,將蓮殼裏捆紮的小團倒在掌心,給李令月看,“原因在裏頭。”

瞬間生蓮術其實非常簡單,事先準備好蓮子,鑿開,祛除蓮肉,挖成空心,把用通脫木的木莖髓製成的荷花、荷葉緊紮成一團小球,塞入蓮殼,用細線捆縛,一端在蓮殼中,一端捆系小鉛塊,再用樹脂將蓮殼粘合。

阿芒往水缸裏撒的蓮種並未開花,依然還是蓮種。

倭國使臣和新羅使臣檢查過大缸後,裴英娘偷偷把空心蓮殼和阿芒摘來的蓮子混在一起,命人往缸中注入熱水,蓋上氈席,樹脂在熱水中融化脫離,蓮殼一分爲二,通脫木的木髓吸收熱水,迅速膨脹,銅線葉梗根根竄起,鉛塊下沉,蓮子墜入缸底,而蓮花、蓮葉恍如瞬間長大綻放,齊齊浮出水面。

通脫木的木莖能製成各種花朵,只需摻入染料,便能做出世間百花,仔細看也看不出區別,完全能以假亂真。

這個生蓮術是裴英娘給李令月預備的驚喜,私底下演練了很多次。一開始她手忙腳亂,處處是破綻:比如蓮花、蓮葉軟塌榻浮不起來,或是銅絲豎直得太快濺出水花,或是沒把握住水的溫度和通脫木的分量,花開不出來……

後來練得多了,她很快能遊刃有餘地唬人。

裝神棍這種事,最重要的是氣勢和氣氛,把架子擺出來了,再把氣氛調動起來,那事情基本就成功了一大半。

正如後世變魔術一樣,魔術師不僅要手快膽大,還得會忽悠人,會造勢,會宣傳。

幾百人注目之下,更容易造成心理暗示和從衆效應。

加上武皇后暗中配合,幻術完成的效果比裴英娘預料的要好得多。

李令月揎拳擼袖,把幾顆蓮子翻來覆去,又揉又捏,連聲喊昭善,“再倒幾杯熱茶來!”

雖然聽懂其中的精妙了,但她還是覺得匪夷所思!不知道第一個表演這個法術的人當初是怎麼想出這個主意的。

她摩拳擦掌,袖子高挽,一連試了五六顆蓮子,每回揭開杯蓋時都忍不住驚呼讚歎,“實在是巧奪天工!”

姐妹倆正笑鬧,突然聽到殿外傳來吵嚷聲,倚窗服侍樓下,卻是吐蕃使者和倭國使者在水缸前爭吵。

李令月皺眉道:“缸裏的蓮花怎麼沒了?”

幾隻大水缸剛纔還開滿荷花,這會子空空落落,只剩幾缸綠水。

裴英娘抿嘴一笑,“這就得問吐蕃使者了。”

樓下,吐蕃使者和倭國使者爭執不休,倭國使者揪着吐蕃使者的衣襟,怒氣衝衝,“真師施展仙術,你們不誠心瞻仰就罷了,竟然對真師不敬,仙家之物,被你一碰就沒了,你怎麼賠!”

吐蕃使者百口莫辯,他奉主人之命偷偷靠近水缸,想看看缸中蓮花、蓮葉究竟有什麼奇特之處,誰知剛伸出手,蓮花、蓮葉就如同幻像一樣,瞬間枯萎、沉入水底了!

倭國使臣氣急敗壞,彷彿自己家的祖墳被人刨了一樣,硬抓着吐蕃使者不肯放。

鬧到李治和吾皇或跟前,李治淡笑道,“吐蕃遠處西境,沒有見識過這些,一時好奇,也是有的。”

右側席位上的裴宰相直起身,笑着道:“我中原地大物博,幾朵荷花罷了,使者不必愧疚。”

他們越表示自己寬宏大量,越不在意被使者無意間毀掉的蓮花,尚陵欽的臉色越難看。

阿芒在他耳邊聒噪:“我就說你不該派人過去的吧……看看,好好的花兒,說沒就沒了。仙師的蓮花,我們凡人碰不得……”

尚陵欽暗吐一口血,雙手緊握成拳。

樓閣之上,裴英娘聽說尚陵欽願意送上珍寶以示賠償,兩手一拍,“賠!當然得賠!不用和他們客氣。”

匠人們花費好幾個月,試驗無數次,才做出幾百顆藏了通脫木的空心蓮子。她方纔辛辛苦苦一番作態,免費表演給在場諸人看,除了叫好聲之外,啥都沒撈着,正好找吐蕃使團討點辛苦費。

李令月喫喫笑,伸手掐一下裴英孃的臉,“快老實交待,你不是讓人把蓮花換成真的了嗎,怎麼吐蕃人碰一下,那些花都不見了?”

裴英娘撇撇嘴,從頭到腳都寫滿無辜,“不關我的事,我沒讓他們靠近水缸呀!”

毀滅證據這種事,要及時乾脆,不能留下把柄。重新換掉的蓮花、蓮葉根部灑了特製的藥水,只能支持一刻鐘,不管吐蕃使者碰不碰它,缸中蓮花都會爛掉的。

尚陵欽的舉動,正好配合裴英孃的計劃,讓蓮花的枯萎變得更順理成章。

裴英娘在衆人面前施展法術,坐實她的修道之名,讓吐蕃使團無話可說。不止如此,他們還得因爲隨從一時的手賤無端端送出大筆金銀。

賠了夫人又折兵,尚陵欽心中鬱悶不已。

偏偏在此時,阿芒還在一聲聲讚美裴英娘。

尚陵欽額前青筋暴跳,咬咬牙,閉上眼睛,耳朵不能堵起來,至少可以眼不見爲淨!

宴席散後,李治留下吐蕃使團轉去中殿議事,幾名閣老陪同,其他人喫飽喝足,各自散去。

李旦找到剛剛和李令月分開的裴英娘,叮囑她:“哪兒也別去,在這裏待着,我忙完事情,送你回醴泉坊。”

裴英娘愣了一會兒,李旦又沒入朝,有什麼事要忙的?

她沒多問,點點頭,“好,我在亭子裏等着。”

涼亭旁邊栽有幾株皴皮棗樹,樹冠張開來蓋住整座亭子,枝葉間開出細密的棗花,宮人摘了幾顆剛結的棗子給裴英娘看,青綠色的小果子,還沒有指甲大,藏在細長的棗葉間,平時很難被注意到。

半夏跪坐着給裴英娘剝石榴,鮮紅瑩潤的果肉堆在摩羯紋金花銀盤裏,很快摞了一盤子。

忍冬往金花銀盤裏澆一層酥酪,遞給裴英娘。

裴英娘拈起匙子,剛吃了兩口,聽到半夏咦了一聲。

“怎麼?”她問。

半夏踟躇了一會兒,指着拐角的迴廊,“相王和執失將軍……”

裴英娘擡起頭,順着她指尖的方向看過去,李旦和執失雲漸一前一後經過迴廊,僕從護衛緊跟其後,一行人腳步匆匆,往麟德殿走去。

裴英娘張望了一陣,看着兩人走遠的背影,心裏忍不住疑惑:李旦和執失雲漸平時好像不怎麼來往呀?他剛纔說有事要忙,是不是和執失雲漸有關?

前殿議事,後殿寢居。中殿兩邊開闊,憑欄可以遠眺太液池的粼粼碧水,廳內佈置簡單淡雅,瞧着不像是商討國事的地方,更像一個閒時供人修葺的書室。

李治端坐主位,命人賜坐尚陵欽和阿芒等人。

宮人魚貫而入,送來茶水、茶食和鮮桃、梨子、石榴、荔枝之類的鮮果。

尚陵欽直覺這場宴後的小聚很有可能是鴻門宴,趁着衆人落座寒暄、無人注意到自己,和身後的隨從交換幾個眼色。

阿芒深吸一口氣,“好像有點不對勁……他們想做什麼?”

尚陵欽涼涼掃他一眼,沒吭聲。

和風陣陣吹拂,銅鈴搖擺,鈴聲清脆悠揚。

李旦順着白玉石階拾級而上,漸漸能聽清殿內客氣而恰到好處的恭維說笑聲。

“相王。”

執失雲漸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嗓音渾厚。

李旦轉過身,紫金冠下一張眉宇軒昂的清俊面孔,雙眸幽深,眼底沉靜如淵,淡掃執失雲漸一眼,“何事?”

聲音淡漠冷清。

相王對誰都是如此,冷冰冰的,無悲無喜,隨時隨地拒人於千里之外。

但執失雲漸曾看到他和裴英娘坐在涼亭裏對弈。

那時的相王像變了個人似的,手執琉璃棋子,眼眉含笑,面容溫和,神情溫柔專注,時不時擡眼看着裴英娘,教她下棋時該怎麼佈局,怎麼取捨,溫言細語,耐心十足。

執失雲漸直視着李旦,一字一句道:“相王對十七娘……僅僅只是兄妹之情嗎?”

朱欄拱繞,階前風聲颯颯,吹得兩人衣袍獵獵。

李旦輕輕笑了一下,輕描淡寫道:“是與不是,與你何干?”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魔術並不高大上啊,我以爲大家都知道呢……其實古代的很多法術現在都慢慢破解了,有化學實驗,心理暗示,精密的數字、概率運算等等……總之都是古人智慧和套路的結晶!

但是傳說中的神仙索目前沒有人破解,印度和日本號稱發現了背後的祕密,其實木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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