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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3章

發現李旦守在牀榻旁側,裴英娘再也睡不着了。

深秋的夜裏依稀還能聽見悠遠的蟬鳴聲,孤單冷清,不似夏天裏如海浪一般喧囂聒噪。

她怕驚動李旦,不敢翻身,手指在錦被底下劃來劃去。

宮綢被裏,光滑細柔,躺在其中,像睡在溫暖的雲朵中,十分舒適。

然而她就是睡不着。

水晶簾外傳來潺潺的水聲。

李旦在倒茶。

裴英娘能想象到晶瑩的茶水緩緩注入茶盅的情景,忍不住嚥了口口水,嗓子暗啞乾澀。

她平時夜裏醒來,一定要喝一杯溫茶潤口。半夏和忍冬知道她的習慣,側殿長年燒着紅泥小火爐,專們供她夜裏沏茶用的。

她現在真的、真的好渴。

李旦似乎也很渴,喝完一盞茶後,又斟了一杯。

水聲那麼輕柔,就像甘甜的玉露傾灑在乾枯的禾苗上……

裴英娘口乾舌燥,爲什麼一盞茶要倒那麼久!

她覺得自己渴極了,如果這時候李旦不在,她能一口氣灌下整整一大壺茶。

水聲之後是一陣袍袖摩擦聲,茶盞擱回黑漆梅花小几上,輕輕一聲鈍響。

李旦站起身,轉過屏風,推門出去了,腳步聲漸漸消失在迴廊深處。

這麼晚了,他出去做什麼?

裴英娘等了半天,沒聽到李旦迴轉的聲音。

她冷哼一聲,或許李旦是茶喝多了……

房裏茶香四溢,濃烈的香味偷偷摸摸鑽進牀帳,直往裴英娘鼻子裏鑽。

她大着膽子坐起身,先躲在牀帳後,撥開一條縫隙,窺看房中情景。

燭火未熄,小几上的杯盞茶壺在月色籠罩下瑩瑩生光。

裴英娘光着腳踩在沒過腳踝的氈毯上,躡手躡腳走到小几旁,翻開一隻沒用過的水晶杯,斟滿大半杯茶,一口氣飲盡。

清冽的茶水潤澤乾燥的喉嚨,渾身舒暢,她輕舒一口氣,忍不住又倒了兩杯,一一喝盡。

重新擺放好茶壺和茶杯的位子,她左右看看,自覺天衣無縫,回到牀榻上,整理好牀帳,蓋好錦被。

終於可以睡了。

等裴英娘朦朧睡去,一個人影踏着清冷的月光,回到側間。

月光映在他冷峻的側臉上,照出微微勾起的嘴角,脣邊一抹溫柔的笑意。

茶壺裏的水都被她喝光了,她竟然還以爲自己沒有露出破綻。

燈臺裏的燭油燒盡了,燭火晃動了兩下,化作一縷縷輕煙。

李旦就着月色的照明坐回簟席上,脊背挺直,姿態端正。

他陪着熟睡中的裴英娘,直到晨光熹微,光亮如水一般一點點漫進槅窗,才起身離開。

裴英娘是被忍冬喚醒的。

她一時分不清夢境和現實,起身洗漱,披衣,梳髻,戴冠,對着銅鏡裏如花似玉的少女懶洋洋打哈欠,直到使女們端着食盤、提盒拾級而上,才陡然想起昨晚發生了什麼。

“半夏呢?”

忍冬的手腕輕輕抖了抖,端起一碗熱氣騰騰的羊肉餺飥,放在裴英娘手邊,“娘子,她告假了。”

裴英娘沉吟不語。

“娘子。”使女跪在廊外稟報,“相王來了。”

李旦不是一直在永安觀嗎?

裴英娘愣了一下,隨即明白過來:爲她的名聲着想,李旦昨晚留守在永安觀的事情是瞞着人的。今天一大早他特意在使女們醒來之前離開,然後又在衆人的注目中折返回來探望她,還真是煞費苦心……

等等,李旦來了?!

裴英娘很想立刻倒地裝死。

她掃一眼廊檐下的木質地板。早膳她通常是在庭院前喫的,對着紅花綠樹喫飯,眼睛清亮,心境開闊,胃口更好。

綵衣使女們在園子裏修建花枝,灑水澆花,忍冬和秋葵跪坐在簟席旁燒水煮茶,她面前的小几上琳琅滿目,擺滿各種喫食……

這種時候,倒地裝死好像不太適合。

而且木質地板很硬,倒下去說不定會摔得鼻青臉腫。

她握緊銀匙,低頭喫餺飥。

李旦今天沒穿圓領袍和皁靴,着一襲緋紅色寬袍大袖衫,錦緞束髮,趿拉着漆繪枹木屐走過庭院,意態瀟灑。

他平時很少做這樣的裝扮,永安觀的使女們紛紛納罕,偷偷摸摸盯着他看,被忍冬一個嚴厲的眼風掃過去,吐吐舌頭,三三兩兩散去。

忍冬也走了。

庭院裏很快空無一人,只剩李旦和裴英娘,一個坐在廊檐前,一個站在石階下,大眼瞪小眼。

秋日的清晨涼爽宜人,霜露在朝陽霞光的璀璨光華下悄然蒸發,秋葵在院子角落裏種了很多不知名的花草,果實累累,紅的黃的都有,一夜過去,熟爛的果子委頓一地,蝴蝶圍着散發出甜香的果子翩躚。

李旦站在欄杆前,含笑看着裴英娘。

他不說話,只是這麼看着她,視線比夏天的驕陽更灼熱。

裴英娘咬咬脣,放下銀匙,擡頭直視李旦,看到他眼底微微泛青,想起昨晚他就那麼坐了一整夜,心裏莫名發虛。

她遲疑片刻,輕聲問:“阿兄用過朝食了?”

想來想去,只有說這句話不覺得彆扭。

李旦脫屐上廊,輕掃袍袖,坐到裴英娘身邊。

裴英娘嘴巴張了張,她確實想請李旦一起喫飯,但沒有允許他坐到自己身邊啊!

李旦挽起袖子,骨節分明的手拈起銀筷,垂眸看她,“想喫什麼?”

裴英娘下意識道:“紅綾餡餅。”

這四個字說出口,不止她呆了一呆,李旦也默然片刻,脣邊揚起一絲笑,夾起一枚紅綾餡餅,放在她面前的碟子上。

“英娘。”他輕聲喚她,氣息縈繞在她耳畔,“你想好了嗎?”

裴英娘手心發麻,垂下頭。

何曾見過他如此強勢,雖然態度溫和,語氣平淡,但步步緊逼,根本不給她猶豫的機會。

“吐蕃使團的求婚書纔剛剛送達,你暫時不能還俗。”李旦沒聽到她回答,並沒有露出失望的神色,緩緩道,“我可以等你在出家期間想通。”

裴英娘心頭一顫,擡眸看他。

李旦揚起手,手指輕輕撫過她的髮鬢,“但是最好不要讓我等太久。”

裴英娘覺得呼吸有點困難,移開視線,不敢看他的眼睛。

李旦收起笑容,鐺鐺兩聲,銀筷飛快夾住裴英孃的筷子,不許她逃避,“討厭我嗎?”

裴英娘連忙搖頭。

她怎麼可能討厭李旦。

李旦滿意地低笑一聲,鬆開她的筷子,一字字道:“那就應承我,爲我還俗。”

院中秋色燦爛,美人蕉漸漸開不出花朵,肥闊的綠葉依然長勢良好。

裴英娘默默喫餅,眼珠轉來轉去,李旦對她這麼好,只要她撒撒嬌……

李旦揚袖,手掌按在她的發頂上,“別想打其他主意,也別假裝聽不懂,我的話既然說出口,就不會收回去,你明白嗎?”

裴英娘不由泄氣——李旦怎麼連她在想什麼都猜得到?!

她放下筷子,鄭重道:“阿兄……”

這一聲叫出來,她覺得格外尷尬,但李旦面不改色,靜靜看着她,她只好硬着頭皮接着說下去,“或許你只是一時錯覺……我,我不該那麼依賴你的。”

“是不該,還是不想,或者是不敢?”李旦淡笑幾聲,慢慢道:“英娘,我比你年長七歲,我不是十幾歲敏感易變的少年郎,會因爲一些似是而非的東西產生錯覺,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他頓了一頓,坦然道,“我想要的是你。”

裴英娘臉上騰地一紅,昨晚那幾句話再次炸響在她的耳畔,那時驚魂未定,除了驚詫之外,更多的是不可置信,現在兩人單獨對坐,聽他一個字一個字直接坦白心意,她根本沒辦法冷靜。

她扭頭看着朝陽下碧瑩瑩的芭蕉叢,“倘若有一天你後悔了呢?”

李旦怔愣片刻,笑了笑,笑容裏難掩驚異,好像裴英娘問了一個很滑稽、很莫名其妙的問題,“你怕我會變心?”

裴英娘沒好氣地瞪他一眼,她問得很認真,很嚴肅,絕對沒有開玩笑。

李旦握住她的手,指頭摩挲白皙的手背,很多話可以對阿父、母親說出口,當着她的面,反而覺得是多餘,“沒有倘若,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他撂下這句話後,起身離開。

臉上的熱度慢慢降下來,裴英娘兩手托腮,坐在廊下發了會兒呆,等日頭漸漸攀爬到半空中,忽然後知後覺,竟然把昨晚的事給忘了!

她滿腦子只有李旦,腦海裏來來回回反覆着他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根本無暇去害怕恐懼。

她喚來忍冬,“昨天跟着我進宮的人呢?”

忍冬恭敬道:“相王說觀裏的人需要重新排查,暫時不能放他們回來。”

裴英娘剛纔已經看到幾個陌生的面孔,同時發現除了半夏他們以外,還少了幾個人。

李旦已經把永安觀重新梳理一遍,守了她一晚上,現在又去爲她奔忙麼?

她咬了咬嘴脣,收回思緒。

武三思一個人不可能同時買通宮裏的內侍和永安觀的內衛,剛好選在婚宴結束後動手,時機卡得太準了,背後不知有多少人是他的幫手。

又或者說,他們並沒有出面,只是彼此心照不宣的,爲武三思提供各種幫助。

裴英娘太掉以輕心了。

她一直以爲自己不觸及北方士族的利益,以爲交好文武大臣,就能安安穩穩開展自己的計劃,忘了有些時候,即使沒有正面利益衝突,只要雙方不在同一陣營,就會有人想置她於死地。

誰有那麼大的能耐,可以派遣死士埋伏在永安觀附近?

除了世家大族,別無他想。

武三思只是他們借刀殺人的工具罷了。

這一次遇險,看似是私仇,其實是世家大族的反撲。

樹欲靜而風不止。

越是這種時候,她反而愈加清楚自己關心在意的東西是什麼。

裴英娘攏攏衣襟,回想李旦剛纔含笑的眼神,心裏漸漸敞亮。

走得那麼急做什麼,她還沒回答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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