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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6,施恩

在蘇菲告退的時候,老皇帝的面孔古井無波,沒有做出任何表示,直到她走出房間之後,他的嘴角才露出了一個飽含着嘲弄和無奈的冷笑。

“她還是不服氣……嘿,明明是她的任性妄爲害得我們要收拾爛攤子,結果她還理直氣壯地認爲是我對不起她!”

梅特涅一言不發,畢竟這時候他說任何話都是在火上添油。

雖然口口聲聲說都已經“過去了”,但是蘇菲沒有放下過往,老皇帝又何嘗放下了?

怨恨歸怨恨,但現在爛攤子已經無力收拾,大家無非只能互相忍耐,然後湊合着過完餘生而已。

發泄了一會兒不滿,老皇帝也重新收拾好了情緒,然後又嘆了口氣。

“女人啊,真是奇怪!我結了四次婚,卻還是不敢說自己瞭解女人。你說她怎麼就這麼放不下呢?我那個外孫有這麼值得惦記嗎?明明也是個浪蕩子……”

“蘇菲殿下喜歡文藝,再加上又有點俠義心腸,因此會特別喜歡那種鬱鬱寡歡的落難美少年,而當時那個多才多藝又身陷囹圄的萊希施泰特公爵,恰恰就完全符合了她的精神需求。”梅特涅小聲回答。“再加上,整個宮廷裏,平時夠資格配得上平常陪伴她、和她以平等身份來往的人也就那麼幾個,而且除了公爵之外都不入她的法眼,久而久之,她自然就只有他一個人了……再加上,她又是那種固執尖刻、喜歡鑽牛角尖的人,所以一旦動情了就怎麼也無法回頭。”

不得不說,梅特涅親王不愧是在政壇縱橫了多年,看人的眼光十分毒辣,再加上“旁觀者清”,所以對皇室的祕聞居然洞若觀火,輕易就看透了來龍去脈。

皇帝頓時默然。

因爲即使是他也清楚,自己的兒子外孫,無論是才華和容貌,差距實在太大,甚至比都沒法比。蘇菲看不上丈夫轉而去鍾情外甥,實在太正常了。

“你倒是教出了個好學生!把你的浪蕩本領都學去了。”帶着幾分羞慚和慍怒,老皇帝瞪了梅特涅一眼。

長得好這也能怪我嗎?梅特涅只能苦笑以對。

他當初也是一個英俊小生,無論是在維也納還是在巴黎,也都有過數不清的風流史。

某種意義上,這幾年來,眼見艾格隆成就越來越大,甚至趁勢而起搖身一變成爲一國皇帝,他對艾格隆確實還有幾分“得意門生”的欣慰。

當然,即使在這個時候,他還是不忘安慰皇帝。

“陛下,萊希施泰特公爵畢竟也是您的外孫,也是您親自照管和教育長大的。他之所以能有這樣的天賦,多少也是因爲有您的遺傳所致……沒有您,就肯定沒有他的今天。”

雖說皇帝心裏知道這只是首相在拍馬屁,但是他聽後心裏真的舒坦了許多。

不管怎麼說,現在有蘇菲出馬,自己和外孫之間就沒有任何“冰釋前嫌”的障礙了。

畢竟,在他心目中,蘇菲肯定比他母親說話還要管用。

“你一定要監控好蘇菲,讓她不要說不該說的話,重點要放在兩國之間未來的合作上面。”沉吟片刻之後,皇帝開始向首相交代自己的思路,“既然我們要張開雙臂和解,那麼除了遏制沙皇的野心之外,我們應該進行一個全面廣泛的合作,在意大利的問題上,我們尤其更加需要和解,我們要讓他明白,我們願意安撫法蘭西人的民族情緒,願意幫助他鞏固自己的統治,但是這種野心也必須限定在合理範圍之內——他應該知道,和平對他也是有利的,一旦他胡作非爲,神聖同盟也不會坐視不理。”

老皇帝的意思,梅特涅當然明白。

他一邊痛罵沙皇,一邊又拿神聖同盟來嚇唬人,本質上就是“挾洋自重”,想要既靠法奧關係來遏制俄國,又想要靠着俄奧關係來遏制法國,利用自己處在中間的位置來左右逢源,維持一個平衡,而這也是梅特涅在維也納和會之後苦心孤詣想要維持的局面。

不僅僅是1815年而已,在原本的歷史線上,直到1855年的克里米亞戰爭時期,奧地利一直還是想要在法國和俄羅斯之間左右逢源,利用他們之間的矛盾來爲自己牟利。

只可惜,這個如意算盤每一次都弄巧成拙。

1815年的精明算計,因爲拿破崙突然迴歸而化爲了泡影,讓沙皇藉機爲所欲爲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一切。

而在克里米亞戰爭期間,當時的奧皇弗朗茨·約瑟夫借俄國被英法擊敗、無力分心的機會,陳兵於羅馬尼亞邊境,要求沙皇退出巴爾幹半島。

沙皇尼古拉對此極度憤怒,因爲就在不久之前的1848年,他還曾經應奧地利的請求,出兵15萬幫助奧地利鎮壓了匈牙利的革命,在沙皇看來,奧地利人如此趁人之危的做法可謂是極度的“忘恩負義”。

惱羞成怒的沙皇尼古拉,在臨死前痛罵奧地利,“我真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居然相信有人會知恩圖報”。

奧地利雖然嚇退了沙皇,但是最終也沒有拿到什麼好處,英法覺得我出人出力打了這麼艱苦的仗,你在最後纔出面,憑什麼想要摘取勝利果實,於是故意將奧地利排除在外。

而從此以後,俄羅斯皇室對奧地利的敵意就此根深蒂固,兩國之間圍繞着巴爾幹半島的利益衝突也越來越激烈,而同時和意大利和俄羅斯交惡的奧地利,地緣形勢越來越惡劣,迴旋餘地越來越小最終只能無奈地委身於德意志帝國的“庇護”之下。

最終,也就是從俄奧兩國之間引爆了世界大戰,讓歐洲迎來了1914年的大清算。

之所以往往“弄巧成拙”,不是因爲奧地利人的智力不足,更重要的還是實力不夠。

正因爲實力不夠,所以纔會想着“弄巧”,到處拉攏同盟扯虎皮。

然而,在國際舞臺上,一個國家說話的分量不是看同盟的數量,最終還是靠自身的實力說話,外交上的精巧構思終究只是“點綴”,不可能真正替代實力的作用。在同一個問題上,強國往往可以反覆贏兩次,因爲他們能夠憑藉實力掀桌子或者不認賬。

1815年的沙皇,就憑藉自己戰勝拿破崙之威,無視梅特涅的抗議,幾乎獨吞了整個波蘭;1855年的英法,自然也可以憑藉自己戰勝沙皇之威,無視奧地利的“善意貢獻”,根本就不想讓它參與分贓。

在1859年,拿破崙三世甚至假借保護撒丁王國的名義,主動向奧地利開戰,逼迫它吐出了自己最富饒的倫巴底省份,可謂是元氣大傷。

世界就是如此無情,強國就是可以出爾反爾忘恩負義,沒人敢於追究責任,而奧地利這麼幹了卻會成爲“罪狀”,原因就在於此,它不夠強,無法讓人忘記它的污點,反而會屢屢成爲別人掀桌子開刀的對象。

眼下的老皇帝,以及梅特涅首相,並不能預知未來的事情,但是作爲奧地利的實際統治者,他們卻能夠明顯感覺到自己相對於其他強國來說越發衰弱的實力,因此往往就會有力不從心之感。

這個國家,正如他們垂垂老矣的身體一樣,重病纏身,而他們卻也沒有精力和魄力,再去進行那些傷筋動骨的改革。

重建國內混亂的稅收體制,打擊腐敗的官僚體系?

收回匈牙利馬扎爾貴族的免稅特權?

開闢財源,減少拖累國家財政的鉅額債務?

推行義務教育,提升全民素質?

鼓勵科學和技術突破,追上如今開始隱隱浮現出的工業革命?

站在君王的位置上看,無論哪一條都對這個老朽的帝國至關重要,但是每一條執行起來都力不從心。

老皇帝和老首相,在歲月的侵蝕下,精力和眼界都大大衰退,比起“銳意進取”來,他們更加傾向於“維持現狀”,只希望自己有生之年帝國不出大亂子就行。

說的難聽點,他們都已經成爲了帝國的“裱糊匠”。

更讓老皇帝悲涼的是,等自己過世之後,兩個不成器的兒子,可能連“裱糊匠”都做不好,帝國將會遠遠落後於那些強鄰們。

總之,現在面對堆積如山的問題,以及那些難以解決的隱憂,老皇帝已經無暇顧及,他只想自己熬過最後剩下的壽命,然後把一切問題都交給後人們去解決算了。

但願蘇菲和其他人會有辦法吧。

對於皇帝心中的想法,梅特涅當然不得而知,不過他能夠敏銳地察覺到,皇帝如今心亂如麻的狀態。

年齡越來越老,只能眼睜睜地看着一切慢慢失控,這種滋味兒確實很不好受,他自己也能夠感同身受。

但不同的是,他並沒有把“爛攤子”交給別人的覺悟,畢竟他比皇帝還是年輕了很多,他自認爲自己還可以爲帝國“無私奉獻”很多年,即使皇帝不幸駕崩,他也還是想要繼續盤踞在首相的位置上。

而若是想要達到這個目的,那麼宮廷的支持就是必不可少的,而現在,他在宮廷內的靠山,正在逐漸從皇帝轉移到蘇菲殿下身上。

不過,直到現在,梅特涅心裏還是有點瞧不起蘇菲,認爲她不過是一個空有傲氣、目中無人的深宮婦人而已,既年輕又沒有任何實際經驗,就算未來真的干涉政治,說不定也會把事情搞得一團糟。

但如果蘇菲背後站着一位強勢的法蘭西皇帝,那情況就完全不同了。

如果她可以從法蘭西皇帝那裏借到鉅額的金錢來維持國家的財政、甚至從皇帝那裏借到武器甚至軍隊,那麼她就有足夠的資本穩住這個國家——畢竟,所謂的君王大權,說穿了也不過是取決於金幣和士兵而已。

而自己,則是蘇菲不可或缺的輔弼大臣——至少短時間內她是找不到替代品的。

到時候,自己就可以掃清一切政敵,重新享有君王的寵信和依賴了,豈不快哉!

“陛下,我會將您的意見轉達給蘇菲殿下的,我相信,她已經認清了自己的處境,她會照做的——”說到這裏的時候,梅特涅突然又意味深長地沉吟了起來,“但是……”

“但是什麼?”皇帝不耐煩地問。

“如果我們希望她聽話幹活,我竊以爲還是需要給她一點甜頭爲好。”梅特涅繼續小心翼翼地進言,“那位小公主,她每天魂牽夢繞,如果我們能夠讓她定期見見的話,恐怕會大大提高她的積極性,再說了,小公主如今也在漸漸長大,如果長期見不到母親的話,說起來也太可憐了……”

明明那個私生女沒有公主的封號,甚至不爲人所知,但是梅特涅卻還是故意用了公主的尊稱。

皇帝皺了皺眉頭。

這個曾外孫女,雖然是家族的污點,但是——畢竟,這也是這座宮廷裏十幾年來第一個誕生的孩子了。

他甚至還時不時地讓人帶到自己的面前。

確實是一個非常非常可愛的孩子,漂亮得一眼就能看出未來定是個了不得的大美人,確實對得起父母的容貌。

爲什麼自己的嫡脈卻遺傳不了這份容貌?皇帝百思不得其解。

他甚至偶爾在想,如果這是個男孩兒該多好——當然,也只是偶爾而已。

聽到了梅特涅的建議之後,皇帝本能地有點不高興,畢竟這又讓他想起了那些往事。

但是很快他又鎮定了下來。

他畢竟是一個哈布斯堡皇帝,有皇帝的尊嚴,哪怕性格偏狹,他也不至於跟一個無知孩童置氣。

讓一個母親從小骨肉分離,確實沒必要。

尤其是考慮到,這個孩子的父親日後肯定會追問女兒的下落,到時候也不好交代。

“好吧,那就允許她去見吧——不過,僅限於一個月兩次,不能更多了。”沉默片刻之後,皇帝做出了決定。

唉,陛下,您到現在何必還要賭氣呢……

梅特涅心裏嘆了口氣。

要麼就永遠不讓人見,要麼就乾脆大度點讓她可以悄悄養在身邊,何必限制得這麼死呢?皇帝做事一直都這麼不上不下的半吊子,難怪明明已經“寬容”了,卻難以讓別人感恩。

不過,他也知道,面對年老固執的皇帝,他再繼續勸說也沒用,只會得到反作用。這已經是皇帝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

不管怎麼樣,至少他又在蘇菲那裏幫了個忙,對方也該記得自己的人情,而這就夠了。以後再徐徐圖之繼續刷功勞也不遲。

“我這就去安排,陛下——”他輕輕向老皇帝躬了躬身,然後悄無聲息地告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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