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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二章二十三年的小池塘

柳十歲認出他來,很是喫驚,旋即生出無比真摯的喜悅,喊道:“大師,不,前輩您好”

當初他來果成寺學習佛法,根本無法理解卷中真義,直至得到陰三的親自指點,才終於讀懂了經文,繼而壓制住了體內的真氣衝突。解經完畢,陰三便從他的生活裏消失,讓他很是想念,今日忽然重逢,自然非常激動。

在他想來陰三必然是果成寺裏的高僧大德,下意識裏喊了聲大師,轉念一想對方既然要喝酒,說不得是自己想錯了,對方是公子請來的高人,於是趕緊換成前輩的稱呼。

陰三微笑示意不必多禮,逕直在桌邊坐下,看着豐盛的菜餚,發現那隻小狐狸的手藝比當年更有精進,滿意地點點頭,說道:“這菜可以下酒。”

這時候小荷端着一碗菜走了進來,看着陰三也很是驚喜。

只不過與柳十歲不同,她的喜悅比較淡,警惕比較多,她不希望禪寺菜園的平靜日子出現任何變數。

陰三看了眼她手裏的碗,發現是跳水泡菜,青筍與紅皮蘿蔔顏色搭的很好看,溢着淡淡的酸香,更是滿意,說道:“酒後可以來一碗飯。”

小荷微笑行禮,把泡菜擱到桌上,去竈房裏取了乾淨的碗筷,斟了滿滿一碗。

陰三端起酒飲了口,發現酒水倒是普通,有些淡,也不在意,又一口便把碗裏的酒喝盡。

柳十歲趕緊替他把碗裏的酒再次添滿。

陰三也不喫菜,直接又飲了一碗,有意思的是,明明極豪邁的喝法,反而被他喝出了理所當然的感覺。

數年前鎮魔獄事變,冥皇殺蒼龍而死,那天傍晚他吹了首曲子,喝了碗酒,今天他也吹了首曲子,也特別想喝酒。

連喝了兩碗酒,他纔拿起筷子,挑着自己喜歡的菜揀了半碗,慢慢地喫着,間或夾一片紅皮蘿蔔清清口。

“禪子不是寫了信讓你去一茅齋爲何不去”陰三忽然看着柳十歲說道。

柳十歲更加確認對方是果成寺的大德或者公子的友人,回以歉意的笑容,卻沒有說什麼。

在雲夢山的時候,井九問過他同樣的問題,他那時候都沒有說,現在更不會說。

陰三微微一笑,轉而問道:“此番問道,感悟如何”

柳十歲想了想在那個世界修行、當侍衛的生涯,發現實在很是簡單枯燥,談不上什麼感悟,抱歉說道:“沒有。”

陰三問道:“那井九呢”

柳十歲想都沒想,直接說道:“公子與在外面也差不多,還是那樣。”

陰三沉默片刻後說道:“那就好。”

雲夢山某處崖臺,秋樹如黃蓋,隨風飄落幾片金葉。

童顏站在樹下,看着崖外如夢境般的雲國,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他手裏提着一隻精緻的小酒壺,每當有片葉子落下的時候,他就會提起來喝一口。

修道者飲酒,與凡人飲酒沒有太大區別,還是需要好物相送。

何霑去白城前把烤魚的製作方法抄寫給了他,他照着烤了幾百條,發現還是烤不出來那個味道,只好作罷。

此時他用來送酒的好物不是那些隨風飄落的黃葉,是左手心裏握着的幾顆棋子。

棋子在掌心摩擦、轉動,帶出清卻沉的聲音,有些好聽,對他來說,與一盤好菜無甚區別。

他越來越少下棋,因爲覺得無趣。

世間無人能勝他,而他怎樣都勝不了井九,不管是在世間,還是在青天鑑的幻境裏。

偏生井九下棋的方法還是那樣無趣

無趣纔會想着飲酒,自然不會用真元消解,當第七十片黃葉飄落的時候,他終於感覺到了醉意。

這種飄飄欲仙的感覺真的不錯。

童顏心想飛昇成仙何必苦苦修道,凡人只需要幾壺美酒便可以。

爲了飄渺難覓的大道,付出那麼多真的值得嗎

他提着酒壺踏欄而起,乘風而去,在雲霧裏穿行良久,來到一處極其幽靜偏僻的山谷裏。

這裏是雲夢山的邊緣地帶,又靠近禁陣,很少有中州派弟子會來這裏。

可能正是因爲這個原因,洛淮南纔會把自己的祕府暗中修建在這裏。

童顏提着酒壺,開啓洞府的三層禁制,走了進去,由晶石砌成的光帶遇新風而明,照亮裏面簡易而乾淨的陳設。

洛淮南死後,這個祕密洞府便落在了他的手裏,談真人與白真人應該知曉他暗中做了些什麼,以沉默迴應,自然也不會理會這個小洞府。

童顏走到石桌前,沉默了會兒。

這裏曾經有個綠色的小瓶,那是洛淮南爲元嬰準備的最後退路,但他卻真正死在這裏。

童顏把酒壺裏的酒倒了些在地上,然後坐下慢慢自飲起來。

隨着時間流逝,他醉意漸重,撐額靠着石桌,將睡未睡時,忽然聽到了一個聲音。

那聲音很微弱,就像狂風裏的燭火,似乎隨時可能熄滅消失。

童顏霍然擡頭,眼睛明亮至極,哪還有半點醉意。

此地幽靜偏僻,靠近雲夢大陣,洞府裏還有禁制隔絕內外,爲何會有聲音

那聲音在極近的地方,甚至就像是在他的心裏。

難道是邪派妖人的手段

童顏一臉漠然想着,即便是當年血魔教的聖女也沒有這等本事,宮裏那位胡貴妃也做不到。

他相信這不是幻覺,自己也沒有喝多,把真元運進耳裏,專注的聽着。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他耳垂微顫,終於再次聽到那個聲音。

那個聲音真的很微弱,而且微微顫抖,似乎極爲寒冷,而且他彷彿在哪裏聽過一般。

他沉默地聽着,又聽了很長時間,終於聽明白了那個聲音說的是什麼。

“少年”

“少年救我”

“下棋的少年是我”

童顏挑眉,挑得特別厲害,就像豎起來一般。

他聽出了這是誰的聲音。

青天鑑靈。

那位叫做青兒的小姑娘。

他童年的時候那個小姑娘曾經出來與他玩耍過,直至前些天在迴音谷的小樓裏重逢。

問道大會結束後,他請示師尊想去迴音谷裏見她,但師尊沒有允許

是啊,青天鑑在迴音谷,爲何她的聲音會在心裏響起

難道自己真的喝多了,因爲棋道受的挫折,以及洛淮南的遭遇,從而生出心魔

童顏的臉色忽然蒼白,不是因爲喝多,不是因爲畏懼心魔,而是因爲他再一次真切地聽到了青兒的哀鳴。

他想明白了一些事情。

那聲音並非來自心裏,而是洞府裏的一道石縫。

誰都不知道,洛淮南這個隱祕的洞府裏,有一條暗道可以通往雲夢大陣深處的地脈。

那道石縫便是暗道的入口。

那道微弱的聲音爲何會在那裏傳出來

難道青天鑑被鎮壓到了地脈深處

青天鑑乃是真正的天寶,在中州派的地位與麒麟、死去的蒼龍差不多,只有兩位師尊才能做出這樣的決定。

那個小姑娘究竟犯了怎樣的大錯,竟要受到這樣的懲罰

童顏深研棋道,推演計算能力極強,只用了極短的時間便靠近了真相,同時得出結論,這不是他可以插手的事情。

他把酒壺擱到石桌上,起身向洞外走去,毫不猶豫。

感應到他的離開,來自地底深處的那道聲音漸漸消失,一切重歸死寂,絕望至極

童顏來到洞府門口,揮手擲出一塊玉牌。

玉牌劃出一道流光,向着雲夢山某處而去,帶着他傳給白早的一道神識。

我於青天鑑幻境有所感悟,決意閉關隱修,時間未知。

他重新開啓三道禁制,轉身走回洞府深處,又做了一道屏障陣法,才走到石壁前,盯着那道石縫沉默了很長時間。

很快他便得出了第二個結論,這基本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地脈與雲夢大陣相連,如果想潛入地脈深處便不能用任何道法,不然一定會被發現。

而像青天鑑這等天寶必然有人看守,甚至有可能是麒麟神獸,就算他真的抵達地脈深處,又能做些什麼

他沒能得出第三個結論。

對他這樣聰慧至極、算無遺策的人來說,只有兩種情況不需要思考。

一種是怎樣算也算不清楚,一種是怎樣算也沒有好結果,那麼這種時候便不需要再進行推演計算,直接做就好。

童顏脫下身上的衣裳,仔細疊好,放在榻上,走到石壁前。

穩定的雙手落在堅硬的石壁上,就像是抓進了豆腐一般,悄無聲息便挖下了一大塊岩石。

很快那道石縫便被挖成了一個能鑽進去的洞口,地面堆着如小山般的沙石。

速度看似很快,但想着地脈深處與地面的距離,便知道還是太慢。

童顏已經算清楚,想挖到地脈深處大概需要十二年。

這個事實沒讓他有半點退縮,他沉默不語地繼續挖着。

對修道者來說,閉關十二年本來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冬天來了。

青山大陣如往年那樣開啓,迎來初雪以及二雪三雪。

神末峯頂,一處洞府石門開啓。

井九揹着雙手走到崖畔,向着風雪裏的諸峯望去,左手依然握着。

雪落無聲,天光峯如常,上德峯如常,劍峯、昔來峯,峯峯都如常。

眼前的風景,與前些年決定離開去朝歌城時的他看到的風景沒有什麼區別。

只是不遠處的清容峯隱有曲聲傳來。

賞雪、賞梅、總有說法。

清容峯這些年的承劍、試劍成績都不好,與南忘的縱容離不開關係。

井九搖了搖頭,看着雪地裏豎着的那根白旗杆,右手微彈。

啪的一聲輕響。

白貓從厚雪裏彈飛起來,憤怒地喵嗚一聲,渾身白毛炸開如箭,正準備撕碎來人,卻發現是他,只好悻悻作罷。

它忽然覺得這場景有些似曾相識,微微歪頭,顯得有些困惑。

五段雷魂木已經從劍獄裏回到神末峯,井九卻沒有讓阿大回碧湖峯。

掌門真人明顯不同意他這樣把青山的鎮守當成看門貓來用,但他這麼怕死,才懶得理會。

井九說道:“阿大,做好準備陪我去個地方。”

需要專門說一句,還要做準備,那個地方想來極遠,要去很長時間。

白貓很生氣,心想難道還來一次如果隨你遊歷人間是去欺負人當祖宗倒也罷了,可每次遇着的不是蒼龍便是西海劍神這等兇人,誰頂得住再說雷魂木剛回身邊,難道又要送狗

井九上次說服它是憑一個鬥字。

龍虎鬥的鬥。

這次他靠的是一個地名。

“我要去果成寺,雷魂木過了明路,送回碧湖,柳詞親自看着。”

白貓沉默了會兒,喵嗚了一聲表示同意。

對於現在的它來說,飛昇基本無望,便只能想着延壽,最好能與天地同壽。

這方面的法門當然是禪宗最厲害,它早就想去果成寺聽經,只不過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

顧清與元曲聽着動靜,從洞府裏走出來,對着一人一貓行禮。

井九對顧清說道:“抱着貓,跟我走。”

當初從朝歌城到西海,他們便是這樣走的。

顧清來不及問,走到白貓身前,再次行禮,然後伸出手去。

看着這幕畫面,元曲有些羨慕,有幾個青山弟子能抱着鎮守大人在世間行走只不過顧清是井九的親傳弟子,他是師侄,終究隔着一層,也不好爭取什麼。

沒想到白貓竟是不讓顧清抱,揮爪讓他站遠點,一臉嫌棄。

趙臘月向崖邊走來,看着井九的眼睛說道:“我來吧。”

白貓不停點頭。

井九說道:“也好。”

留了封信讓元曲轉交那邊,井九便帶着趙臘月、趙臘月抱着貓離開了神末峯。

弗思劍太過顯眼,他們用的是那把鐵劍,而且沒飛多遠便落在了雲集鎮,吃了頓火鍋才正式離開。

接下來的這段路他們沒有馭劍,而是步行。

白貓在趙臘月懷裏歪着,覺得這趟旅途還算不錯,山路顛簸也無所謂。

山路通過一座小山村,來到山樑上向下方望去,正好可以看到那座越來越大的宅院。

柳父在院子裏忙着什麼活路,依然滿頭黑髮,隔了這麼多年,看來身體依然康健。

柳母抱着一個小男孩,手裏牽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走了出來。

柳父迎上前去說了幾句什麼,全家人都笑了起來,其樂融融至極。

趙臘月看着下面說道:“柳十歲知道嗎”

“我不知道。”

井九取出一顆丹藥,遞給趙臘月說道:“化在水缸裏。村子裏的池塘的風景不錯,你在那裏等我。”

白貓擡起頭來,看了看天空裏落下的微雪,心想大冬天的站塘邊賞景,你夠了吧

趙臘月說了聲好,抱着貓來到村子裏,往柳宅的水缸裏放了一顆藥,然後走到那個池塘邊,望向水面。

雪花落在水面,瞬間消失,彷彿從來沒有存在過。

她已經快要遊野中境,對凡人來說,就是真正的神仙,站在池塘邊也沒有人能看到。

白貓感覺到她有些緊張,輕輕喵了聲,想安慰她。

趙臘月看着落在水面的雪花,什麼話都沒有說。

井九確認沒有人看着自己,無論天空還是地底,走出小山村,沿着當年來時的路走了回去。

柳父柳母又生了兩個孩子,池塘邊的大樹已有老態,已經二十三年。

穿過野林,走了很久,他終於來到那條溪畔,當初他就是在這裏切木生火,兩世爲人裏第一次蒸乾衣服。

溪水落着雪,上游的水潭更是飄着薄冰,但因爲從山腹裏落下的瀑布,沒有被凍結。

井九逆瀑布而上,進入山腹,穿過幽暗至極的通道,來到那座洞府裏。

洞府裏的明珠散發着光毫,照亮了石榻與榻前的兩個蒲團。

那人還躺在石榻上,臉上遮着一層深不可測的雲霧,又彷彿是萬千星辰,無法看清真容。

井九走到榻前,說道:“陣法肯定有問題,今天我們先確認白刃有沒有出手。”

有讀者朋友擔心我忘了初心,放心,大道絕對是輕鬆流,我寫的很輕鬆,而且快活,希望大家看的時候也隨便點,好玩就好。今天一算年頭,井九重生剛好二十三年,那當然要向親愛的三師姐致意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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