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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順流逆流

捨得晝夜,還是要爭朝夕,如此萬古才更長。

按道理,井九想完那句話後便應該離開,但他沒有起身,還是坐在河邊發呆。

離開青山是爲了尋找磨劍石,現在鎮魔獄的妖骨沒了,聚魂谷底的妖骨也都變成了塵埃,又該往哪裏去呢

他還是那個不理世事的人,在某些細微處終究發生了些變化,比如他偶爾會離開青山,遊歷的時候身邊經常會有人,不管是顧清還是過冬,又或者是趙臘月,現在竟有些不習慣一個人,覺得有些無聊。

他沒有取出竹椅,岩漿河畔的溫度太高,隨時會濺出火來,萬一把竹椅燒了,那太可惜。

他也沒有拿出瓷盤,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便很少玩堆沙的遊戲。

他忽然站起身來,收好白衣,向岩漿裏走去,宇宙鋒在後面靜靜跟着。

他不是被數萬年時光震撼的心灰意冷,決定投河自殺,焚身以火,只是想去洗個澡。

火紅的岩漿就像是金色的水般,被他從河裏捧起澆在臉上,然後順着身體淌落,在河面濺起數百朵火星。

除非是那些道爐與仙階法寶產生的陽罡之火,很難有火焰能夠傷到他,包括這些熾熱而恐怖的岩漿。

岩漿的溫度極高,他閉着眼睛,都能感覺到滾燙的意味,身體難得地感受到微微痛意,繼而生出舒爽。

蒸汽浴對他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按摩也不行,沒想到今天卻在地底的火河裏發現了類似的樂趣。

井九覺得很舒服,乾脆躺進了岩漿裏,用雙手枕着後腦勺,望着洞頂石壁上的晚霞圖案,有些出神。

很多修道者其實都沒有想明白,飛昇與長生之間其實並沒有不可切斷的關聯。

飛昇不意味着長生,那些離開朝天大陸的前代仙人說不定早就死了。

長生也不見得一定要飛昇,就井九的觀察,天光峯頂的元龜至少還能活幾萬年,甚至更久。

長生,是爲了活着。

飛昇,是爲了出去。

活着與出去都是爲了可以不停地尋找新的樂趣。

這種樂趣包括但不限於生命本能的享受,更多指的是發現你不瞭解的知識、你沒有接觸過的法則、你沒有想象過的未知世界。那麼在岩漿裏洗澡、像泡溫泉一樣泡在岩漿裏面自然也是一種。

按照井九的行事,他就算偶爾會有這方面的樂趣,也不會在這種樂趣裏停留太久。

因爲這種新奇的經驗依然是可以推算出來的,是意料之中的。

今天他在岩漿裏躺了很長時間。

進入地底之前,他在野湖邊坐了整整一夜。

當初在東海畔的通天井,他往下面看了很長時間。

都是因爲猶豫。

行前他已經算到,聚魂谷底應該很難找到合用的妖骨,甚至可能會有些危險,但還是來了。

因爲這裏離深淵很近,那邊就是冥界。

他不願意去雪原,因爲雪原危險,他更不願意去冥界,因爲那邊也很危險。

按道理來說,他根本就不應該猶豫,直接轉身離開便是,爲何這時候要躺在岩漿裏,看着滿天晚霞發呆

很少有人知道井九喜歡什麼。

柳十歲只知道他喜歡躺在竹椅上,所以不管在天光峯還是在果成寺都沒忘了種幾叢竹子,好方便修補竹椅。

顧清只知道他喜歡看雪,所以每年落雪的時候,便會主動和元曲從道殿裏搬出來,把臨窗的好位置留給師父。

趙臘月只知道他喜歡自己留一頭烏黑順滑的長髮,所以她偏偏不幹,但還是堅持要他給自己梳頭。

但就連他們三個人都不知道井九真正不喜歡什麼。

有很多事情他不願意做,那是因爲懶,或者覺得無意義,並不意味着他不喜歡。

比如他不喫火鍋,只是覺得喫這個動作並無意義,不代表他不喜歡火鍋。

當年在上德峯,師兄與元柳二人喫火鍋的時候,他就很喜歡坐在旁邊看。

這種習慣一直留存到現在。

現在,他很喜歡看趙臘月喫火鍋。

朝天大陸無數座酒樓裏,都有被他看殘的白湯。

只有過冬知道答案。

井九最不喜歡的事情就是欠人。

不管是情還是錢還是別的事物。

當年煙消雲散後,在遙遠的外界,他的身體依然留着一口濁氣。

那便是未結的因果,未盡的未緣。

飛昇失敗便是因爲這些,他自然極不喜歡。

所以重生以來,他很注意這些方面,以往欠的那些都想法彌補,偏又多了些新債。

最大的債主便是冥皇。

在鎮魔獄裏,冥皇傳他魂火之御,他答應幫冥皇找一位繼承者,把冥皇之璽與魂火之御都傳給那人。

十三年過去了,他還沒能把這件事情做完。

他把宇宙鋒放入宇宙裏,閉上眼睛,向着岩漿下方沉去。

岩漿密度很高,普通人如果不被燒成灰燼,也無法沉下去,但他自然不同。

他順着岩漿河流向遠方流去,就像一塊石頭。

十餘里外便是河道分岔的地方,一道河流向上,一條河流向下。

順流逆流,河流自己會做選擇。

這是不負責任的隨波逐流還是果成寺的和尚們喜歡說的隨緣,或者還是懶

可能井九自己都沒有答案,他只能明確地感覺到,隨着在岩漿裏越來越深,身周的溫度越來越高,他右手稍微變得軟了些,而這正是他想要的。

他順着岩漿河流飄了很長時間,某天忽然撞到了一個東西,睜開眼睛,發現攔住去路的是一道牆。

這道牆是透明的。

岩漿河流遇到那堵牆,無法繼續向前,激盪而回,形成無數個小漩渦,生出無數團火苗,看着就像幾千個竈眼。

如果回到地面,只能看到天空,看不到牆,所以這裏是地底。

井九揹着雙手走到那堵透明的牆前,望向遠方。

這道牆很高,綿延不知多少裏,根本看不到盡頭。

那邊是幽暗的深淵。

深淵的那邊便是冥界。

想要成爲人族正道宗派領袖,強大是必須的條件,但絕非全部,你還必須爲了人族擔起很多責任,付出很多代價,比如鎮守人間與冥界之間的通道。

朝天大陸那些歷史悠久、聲名顯赫的宗派都有自己鎮守的通道。

無恩門鎮守的是萬壽山底通道,東海畔的通天井則是由水月庵與果成寺共同監視,一茅齋鎮守的是千里風廊。

中州派地位最高,實力最強,責任自然也最大,蒼龍化身鎮魔獄鎮守朝歌城,同時還要負責聚魂谷底的通道。

這道綿延不知多少裏的透明巨牆應該便是中州派的封印,從散發出來的氣息看,確實強大至極,堅不可摧。

青山宗沒有鎮守的冥界通道,因爲南方水澤豐潤,地底裂縫被充塞,但同樣付出了很多。

如果說中州派付出的是神獸被困以及封印所需的強大法寶與陣法,青山宗付出的便是劍與血。

井九背

着雙手站在透明巨牆前,靜靜凝視着那邊的深淵。

十三年前,冥皇也是隔着一層透明而無法打破的屏障,靜靜凝視着那邊的深淵。

當時冥皇的視線裏滿是對故鄉的懷念,此時他的眼神卻要複雜很多。

他的視線穿越深淵,落在極遠處的冥界。

冥界的地貌與天空與這邊很相似,也有險峻的山峯,但沒有太陽,光線極度晦暗,只能憑着地火照明。

一條略顯明亮的河流在羣山間蜿蜒流轉,給兩岸的生命帶去光亮與希望。

井九收回視線望向自己的右手。

在岩漿河流裏浸泡了這麼長時間,他的右手軟了一些。

他一直揹着雙手,實則是在用左手揉捏右手的食指。

那根食指看似沒有什麼變化,實則更加鋒利,已經快要回復完好時的程度。

井九伸出食指,點向身前的透明巨牆。

那道透明牆似乎沒有厚度,也沒有任何彈性。

這聽上去很普通,但細思起來則是件很恐怖的事情,甚至可以說難以想象。

也不知道三萬年前中州派封印此地時,前代仙人究竟用的什麼陣法,又消耗了多少法寶。

一聲輕響,井九的指尖落在透明牆面上。

感受着指尖傳來的回饋,他挑了挑眉,渾身劍意驟然暴發。

數千道極其細微又凌厲至極的劍意,從他的身體裏散發出來,就像被風吹落的柳葉一般,四處打着旋。

腳下的幾塊黑石被切成粉碎,河裏的岩漿表面出現了無數裂縫,而且無法彌合。

哪怕在果成寺裏面對玄陰老祖時,他也沒有進入這種狀態,而當渡海僧偷襲時,他又受到了仙籙的影響。

重生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真正展露出最強的模樣。

瞬間,他的臉色便變得極度蒼白。

啪的又一聲輕響。

他的指尖似乎刺進了透明的牆裏,又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

如果用肉眼去看,哪怕湊在他的指頭那裏去看,都不會看到任何變化。

井九有些疲憊,這一指似乎耗盡了他的劍元。

他盤膝坐下,閉上眼睛開始修行。

透明巨牆在他的眼前,清楚顯出深淵與更遠方的冥界,就像是一幅巨畫,等着他醒來再次欣賞。

七十息後。

岩漿河流忽然變淡,一道陰影不知從何處生出,落在了他的身上。

井九睜開眼睛,望向透明巨牆的那邊。

那道陰影裏的味道非常陰冷而詭異,他並不陌生。

這是某位冥部大人物的投影。

冥部現在想影響朝天大陸,絕大多數時候只能採用這種方式。當年中州派元嬰長老魏成子暗殺趙臘月不成,逃亡路上便是被冥師三弟子用影子殺死,青山弟子簡若山私下調查左易被殺一案,也是在監利城外的破廟裏死於同樣的手法。

這位冥部大人物很強大,境界遠遠超過現在的井九,相信他的影子想要殺死井九也不是太難的事情。

但在井九的臉上看不到任何畏懼,甚至連警惕都沒有。

他早就知道對方會出現。

因爲對方本就是他喊過來的。

“你是誰”

透明巨牆的那邊,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

那人眯着眼睛,沒有眉毛的臉上流淌着彩色的光線,卻依然壓不過他的衣衫。

他穿着一件寶藍色的衣服,顏色非常鮮豔,在滿是黑白與隱隱火光的背景裏,顯得異常醒目。

冥界沒有藍色的天空,沒有綠色的原野,只有枯燥的黑白灰暗色調,普通民衆的衣飾也一般是這種顏色,只有地位極高的貴族纔有資格着彩。

當初在鎮魔獄裏,井九初見冥皇時,冥皇便穿着五彩的衣裳。

這人衣衫的顏色如此醒目,自然在冥部的地位極高。

這人得到井九的傳訊,居然能在七十息的時間裏,穿越深淵來到這裏,速度實在驚人。

三百年不見,果然更強了。

井九想着這件事情,有些感慨。

那人神情微沉,散發出一道強大的氣息。

就像冥界裏的絕大多數一樣,他也很矮小,約摸只有四尺高,但此時隨着氣息散出,給人的感覺卻無比高大,彷彿就連這道透明巨牆都快要攔不住他。

如此強大的氣息,放眼朝天大陸也沒有幾人,只怕與柳詞處於相同層次

井九說道:“既然你知道蚊子的來歷,便應該猜到我是誰,我不相信太平沒有對你說過鎮魔獄裏發生的事情。”

那人靜靜看着井九,問道:“你到底是誰”

井九說道:“我是執璽者。”

蚊子。

璽。

那人沉默了會兒很長時間,問道:“陛下還活着”

井九搖了搖頭。

那人說道:“如果陛下死了,爲何蚊子裏還有他的魂火”

井九說道:“我說過,你應該知道他死前我就在他的身邊。”

那人望向深淵下方那條安靜的冥河,再次沉默了很長時間,說道:“交出冥皇之璽,我今天不殺你。”

井九說道:“你覺得我應該怕你”

那人擡起頭來,盯着井九的眼睛,聲音毫無情緒說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井九說道:“我當然知道你是冥師。我還知道一些別的事情,你想聽嗎”

比如三百年前,你差點被某個人一劍砍死。

是的,這位氣息深不可測、與柳詞同級的藍衣人便是當今冥部的最強者冥師。

他靜靜看着井九,忽然問道:“你要什麼”

井九說道:“那隻蚊子裏有冥皇的魂火,足以說明你的正統性,可以助你平息冥部紛爭,你抓緊時間選擇一位合適的皇位繼承人,送到人間讓我看看。”

冥師眼睛眯的更加厲害,說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井九說道:“這是冥皇臨終前交待我的事情。”

冥師面無表情說道:“當年陛下去了人間,結果再沒有回來,你覺得這種事情可能再發生一次”

井九說道:“新皇如果沒有得到我的認可,冥皇之璽便不會回到冥界。”

冥師說道:“如果真是如此,那你是對我冥界有恩,可是你自己要什麼呢”

還是先前那個問題。

井九對冥師說道:“你有沒有考慮過和青山聯手,除了太平”

冥師微笑說道:“你知道自己在說什麼嗎”

井九說道:“我說過我還知道很多別的事情,比如你是太平在冥部收的弟子。”

聽到這句話,冥師神情微變。

井九繼續說道:“按照入門年齡來算,你應該在柳詞與元騎鯨之後,所以你就是小三。”

冥師的眼睛眯成了一條線,說道:“既然你知道我與真人之間的關係,還想勸我與青山聯手”

井九平靜說道:“我很擅長說服他的弟子背叛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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