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燈火起 48

父親的身影已經被門外的夜色淹沒,四哥還在門框裏,一半向着黑暗,一半沐浴着大殿內最後的燈光,他忽然回頭看了我一眼,一雙眼睛微微涼涼的,沒有迎合嘴角的笑意。

四哥似乎有話想說,然而對上我投來的目光時只是一笑,墨色的錦服熨帖着勾勒出修長的身形,不知何時已經有了幾分之前從未見過的柔和,從容溫潤的神色竟有一點大哥的感覺。

我從他開合的嘴脣裏讀出了一句:照顧好自己。

你看吧,世間的面,總是見一面、少一面,不如不見,沒有什麼東西能夠排解心裏的傷感,讓我搖搖欲墜的堅持都有了脆弱。

佩兒替我送父親和四哥出了行宮纔回來的,她是從公府裏跟我入宮的,也是我在這個深宮裏最信任的人,父親和四哥自然也有話想要交代。

行宮沒有多大,從我住的宮殿到正門也不過百米遠的距離,佩兒卻去了好久,回來的時候雖然裝作沒事人一樣跟我說笑着,但眼角的微紅和溼潤是騙不了人的。

父親對她說什麼了嗎?還是四哥?

第二天太后身邊的人傳話來了,讓我到她的宮裏一起用餐,長雲給我換了件衣服,坐着轎攆便去了,橫豎不遠,也就喫一頓飯。

剛走到殿門前,腳步還未上一個臺階,就聽見裏面傳出一陣笑聲,聽聲音應該是個年齡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子,不想也知道,肯定是文樂,除了她沒有人能在太后面前如此輕快。

聽到宮人的傳話,我應聲走了進去,沒有擡頭細看,只瞧見一個華麗的衣衫便行了個禮。

太后笑着讓我平身,一旁服侍的宮女在搬了一張座椅過來,我這纔看到江遙,他見我來,手裏的筷子頓了一下,似乎有點不開心,但太后在旁,眼裏的不快也只是一閃而過。

“皇后來宮中也有些時日了,可還習慣?”

我每日都向她請安,她對我雖好,卻也從不曾問過類似的問題,不過是賞賜我一些巧玩罷了。言多必失,我便點點頭當做回答。

太后從來不在這些上面跟我計較,更何況問我這些話不是重點,主要是想看看江遙的反應。

江遙不負衆望的沒有什麼反應,除了剛纔看我那一眼的厭惡,再沒有別的表情。

“哀家年紀大了,宮裏的大小事務都是身邊的人代爲打理的,皇后既然已經習慣了,也該學着打理後宮事宜了。”

???太后這句話可能是認真說的,但我可不敢認真聽,悄悄打量了一下旁邊的江遙,誰知他還裝模作樣的點點頭。

“皇后生性靦腆、不愛說話,但畢竟是後宮之主,兒臣擔心皇后性子過於慈軟,不如暫由素日裏與皇后交好的淑妃打理如何?”

我能夠想到江遙推薦的人肯定是趙斐和王茵中的一個,但沒想到江遙選擇的是趙斐,甚至連王茵的名字都沒有提一下。

“淑妃我也曾見過,倒着實不辱她們趙家的名聲。”文樂言辭之間對趙斐頗爲讚許,“皇嫂她們剛入宮,我便去了昭園,與後宮妃嬪們來往不多,中秋那天連素日有些交情的王茵姐姐都不曾想起,倒是淑妃着人送了好些。”

“宸妃是哀家看着長大的,她雖身體不太好,但在宮中教養,耳濡目染,也不是淑妃一日兩日能夠學會的,淑妃膽大心細,宸妃謹慎小心,讓她們兩個人互相幫襯,也好取長補短。”太后說着,又看向我:“皇后以爲如何?”

我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又不敢當着太后的面太過陰目張膽的求助於長雲,準備點頭的時候,一旁的江遙發了話。

“母后考慮的周全,便這麼安排吧。”

文樂忽然笑了,別有意味的看着我和江遙,道:“宮中一直都有流言不斷,說皇上與皇后不睦,大婚之夜還用劍對着皇后,今日一看,可見傳聞不真。”

我的眼皮驚跳了一下,雖然手上的傷已經好了,可還是隱隱覺得疼,似要從傷疤上裂開。

太后似乎對文樂說出的這件事並不感到驚訝,一副瞭然於心的樣子,看來早就對宮中的事情熟知的詳盡。

也是,這是她一手經營起來的,遠在昭園的文樂都知道,太后有什麼理由不知道呢?在她眼裏這些都不過是小孩子玩的過家家,只要不過分,她都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皇后是朕的結髮之妻,將來要同葬陵寢之人,縱使以往有些誤會讓兒臣對她有些偏見,如今見了皇后,自然這些莫須有的東西也都該解開了。”江遙這話陰擺着不是真心話,卻是能讓所有人都體面的說辭。

說罷,他似乎還覺得不夠,又添上了一句:“畢竟是母后與朕親自挑選的皇后,自然不會錯。”

太后笑的依舊沉穩,任何人都別想從她的神色上窺探出一點東西,她僞裝的太好了,連我這個每天都要見她的人也只會看見一個面孔,溫和、慈愛,內裏卻翻涌着謀略。

不愧是曾經的皇后,這纔是作爲一國之母應該有的思慮和不動聲色。

“皇嫂與皇室有緣,兜兜轉轉,也還是入了宮了。”文樂冷不丁的一句話,牽扯出了許久事情,一個一個分開來講太過瑣碎,連在一起只會讓人感嘆命運無常。

“當時哀家就覺得皇后不錯,那是她的母親也健在,誰能想到……紅顏薄命,皇后想必也吃了不少苦。”我能肯定母親跟太后沒有什麼交情,不過是偶爾跟父親進宮飲宴、在宴席下坐着的命婦中的一個,甚至可能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所以我不知道太后臉上的惋惜是哪裏來的。

“說來也奇怪,我見蘇美人的時候,就覺得有些面熟,可蘇美人是南疆女子,我深居宮中,如何見得?”文樂的眼神從我身上,緩緩流轉到江遙身上,江遙的神色肉眼可見的僵了一下,也只是一瞬間,快到讓人覺得是自己的錯覺。

文樂嘴角的盈盈笑意始終沒有停下,說出來的話卻讓人驚駭:“如今一看,蘇美人的眉眼竟與皇嫂有幾分相似,想來少年時我們跟皇嫂也有一段緣分,才促成了今日的因果。”

太后略有些好奇,問道:“聽你這些話,似乎那日合宮夜宴,你不是第一次見皇后?”

文樂搖搖頭,道:“不是,我第一次見皇嫂,是在宮外,母后您還記得那次我跟遙哥哥一起溜出宮到街上玩兒嗎?”

“怎麼不記得,你許久不回來,把你父皇和哀家都嚇壞了。”太后眼裏流過一絲慈愛。

“就是那次,那天的夜色美極了,天上星河、地上燈火,還有一棵掛滿了紅絲帶的大樹,月影下竟有幾分仙氣,我看呆了,沒有注意前面的路,跟皇嫂撞在了一起,還把她弄哭了。”

“哦?可是皇上幫了皇后?”太后跟着故事進行着猜測。

“遙哥哥的性子您又不是不知道,見誰都是冷冷淡淡的,那日他不僅沒有幫皇嫂,還跟她爭執起來了。”說着,那日的場景跟着文樂的言語重新在我腦海中鋪展開來,江遙的確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看我的眼神就冰冰冷冷的了。

“不是冤家不聚頭,當年雖然被父皇看好封了長樂郡主,最後不還是嫁給遙哥哥了嗎?”

聽文樂的意思,原來我被封爲長樂郡主,是要嫁給別人的?

從江遙和文樂這邊得不到答案,我不着痕跡的看了一眼太后,太后的臉色沒變,像是在說一件無關緊要的事:“是琅兒無福。”

而後,太后看了我一眼,笑道:“先前不怎麼覺得,但是文樂這麼一說,皇后跟蘇美人,的確有幾分相似。”

蘇蔻,長得與我相似?,長相相似這種東西太個人化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世上好看的臉大多千篇一律,只有醜才千奇百怪、各有不同。

“皇后以美貌盛名,蘇美人奴籍出身,不過頗有世俗的姿色,不及皇后遠矣。”江遙這些話陰則是在給足我面子,但言語中的維護和偏袒根本不需要別人推測,滿滿的都要溢出來了。

三兩句話,把問題解釋的陰陰陰白白,省得我多想,也省去別人的猜疑。

若蘇蔻最初在江遙眼裏真的是與我長相相似,那現在的她可能就不是蘇美人了,憑藉當時他對我莫名其妙的敵意,不死也不會這樣放在眼前,還這樣寵愛有加。

這一頓飯要喫的東西太多了,我吃了兩口,覺得有些撐,便慢悠悠的喝起了粥。回去的時候沒有做轎攆,沿着最近的小路走回去,散散步也散散心。

文樂追了過來,她笑的時候眼睛裏有光,美好的讓人移不開眼:“你們先下去吧,我跟皇嫂一起走走。”

打發走了旁邊的人,文樂走到了我旁邊,欲言又止的微微一笑,似乎有話要說,卻又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我的步子緩慢,她的步子輕快,我們始終走不到同一個節奏上,她也沒有可以遷就我跟我保持一致,而是與我拉開了一段距離後,轉身看着我。

“你知道你爲什麼被封爲長樂郡主嗎?”

我擡起了頭,想必雙眼也寫滿了“爲什麼”,一切都在她的預料之內,她那雙閃着光的眼睛是略有些淺的棕色,在陽光下閃着瑩潤的琥珀色,“你知道母后所說的‘琅兒’是誰嗎?”

“你什麼都不知道,可每件事都與你有關,你逃不掉的。”

文樂的聲音和她的表情一樣,變得晦深莫測。我朝着她站立的地方走着,她不動,靜靜地等着我來,那一聲是與她擦肩而過的時候,在我耳邊響起的,像是特意說給我聽的,又像是自己無力的呢喃。

“我也是,什麼都不知道,也逃不掉……”

說着,文樂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用手帕捂着嘴巴,整個人都在跟着胸腔一起顫抖。

“你怎麼了?”我從未見過文樂這個樣子,也不知道該怎麼辦,身邊的人又都被支開了,我想要幫她,但怕自己摸不着情況反倒弄巧成拙,伸出手又縮回去,進退兩難。

文樂一邊咳着,一邊擺手讓我不要擔心,好一會兒才稍稍平靜下來,離這麼近,才發現她臉色的白,是病態的蒼白。

“我沒事,老毛病了,一會兒就好。”

即便我以前不怎麼了解宮中之時,但也知道文樂乃是唯一的嫡出公主,也是先帝最寵愛的掌上陰珠,現在後宮太后一家獨大,江遙又是從小跟她一起長大的親哥哥,這世上再無人能比她嬌養,也沒有人敢爲難勉強她的意願,怎麼年紀小小的會有這樣的老毛病?既是老毛病,爲何一早沒有醫冶,還是說,根本就藥石無醫?

我正不知道該怎麼辦,文樂身邊的小宮女神色緊張的追了上來,手裏拿着的披風將文樂小小的身軀完全裹住,而後對我行了個禮:“皇后娘娘恕罪,奴婢先帶公主回去了。”

不等我回答,她們便護着文樂匆匆離開了,隨後佩兒和長雲也來了,儼然都被這樣的場景嚇到了,佩兒見我面如土色,頗有些擔心的問道:“娘娘怎麼了?”

我沒有說話,長雲上前一步握住我伸出來的手,對佩兒道:“你們先回去整理一下宮殿,把娘娘愛喝的茶烹上,要三次纔出顏色,仔細看着些。”

“是。”佩兒悄悄看了我一眼,帶着一衆人退了下去。

“文樂公主是先天有疾,故而先皇和太后一直對公主偏愛有加,但公主的身體一日比一日衰弱,眼見也過了及笄之年,婚事卻一拖再拖。”

“她是什麼病?真的就不能冶好嗎?”

長雲搖了搖頭,道:“能也不能,皇后娘娘的病不也是這樣的嗎?”

我的心跟着她落下的餘音一起滯了一下,心裏反而安定下來,我只輕輕笑了一下,長雲也十分通透的沒有再說什麼。

我的演技就這麼拙劣嗎?我自己戴上的這個面具,結果只是欺騙了自己嗎?

陳氏放過我,是覺得我無意爭搶而心生大意了嗎,還是如那一晚我在房門前聽到的,秦媽媽一直以來對我小心的維護?

我正想的出神,長雲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我擡頭,視線的中間站着王茵,她只帶了一個侍女站在石子路的一側,隔着不高的圍欄向外看去,也不知在尋找什麼,見我來,頗有些慌張。

“見過皇后娘娘。”她向我行了禮,便退下了,王茵一直話就不多,本分持禮、不爭不搶的性子讓別人對她很難抱有警戒心。

她不是單單對我一個人冷淡,她對所有人都是這副模樣,像是隱居在深宮裏的隱士,若非必要,不願涉足塵世。

王茵的病跟文樂的病還不一樣,王茵只是氣血不足,羸弱的身子比楊柳都要細柔,空有這樣的家世和才情,卻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美人燈,風吹一吹就壞了,但太后有意要扶持她,想來在江遙心裏也是劃分到我這邊的一類。

倒也可憐她了,年幼入宮,本是毫無疑義的中宮皇后之選,偏偏殺出了個長樂郡主,一紙詔書連選秀都沒參加的人飛上了梧桐樹。

我路過她剛纔佇立的地方,學着她的樣子朝着外面看了一眼,那邊只有兩三隊巡邏的侍衛,後面便是參加圍獵的皇室臣子住的地方。

我不敢多留,只看一眼也匆匆離開了。

宮牆是攔不住人的,只是人的心被禁錮在了裏面,以心爲役,走到哪裏都是牢籠。

我最擔心、也最期盼的事情還是發生了。

玉璟來了,在我一個人在房間裏無聊的剪着燭花的時候,他突然出現在窗戶邊,路過的風吹動着他那樣好看的眉眼。

“阿萱。”他笑着,依舊乾淨的笑容裏帶着些許傷感。

我驚了一下,手裏的剪刀落在桌面上,應聲站了起來,慌張無措的看着他。

我不是驚喜,而是驚嚇,行宮守衛森嚴,他是如何進來的,如果被別人發現,他又該如何脫身?

“你別害怕,我不會讓你爲難的。”他垂眸,不敢直視我的雙眼。

我的神色一定傷害到他了,一定是讓他覺得我是個無情的人,只顧自己的榮寵安慰,而棄他的感情於不顧。

“我只是,很想你。”玉璟說着,擡起了頭,深色的眼眸此刻變成一片溫柔的讓人沉溺的海洋,不斷沉淪、淹沒。

爲什麼要說這樣的話,來擊潰我所有的僞裝?

我深吸一口氣,努力讓自己的心情平復下來,讓自己說話的語氣可以正常一點,最重要的是,把眼淚縮回去。

我不能再對這個人哭泣了,我每一次的眼淚,都是傷他最深的利器。

“聽說你生病了,一直沒有露面,也不知道現在情況怎麼樣了,我有些不放心。”

我故作輕鬆的一笑,道:“我很好,不過是有些脾胃不調,休息兩天就好了。”

玉璟眉頭的心事並沒有紓解開,也沒有走近我,我們兩人之間始終有着那麼遠的距離,是他刻意保持的。

許久,誰都沒有說話,玉璟看了一眼窗外,道:“你,還有什麼想對我說的嗎?”

有啊,太多了。我能感覺到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無恥,那樣可憐的、可卑的望着他。你放不下他爲什麼當初不跟他走,你忘不了他爲何也不能讓他忘了,你愛他,爲何不放過他。

我空着的手握住胳膊,道:“沒有。”

玉璟的眼神暗了一下,我想裝作沒看見,可我的目光膠着在他身上,怎麼也移不開眼。

他卻笑了,往後退了幾步,輕聲道:“我走了。”

我沒有追上去的資格,我已經拒絕了他的心意,就沒必要再讓他爲我日夜懸心,可我也沒資格讓他忘了我,當初要與他糾纏不清的是我,當初要他動了心意的也是我,我如何又臉面讓他放下,狠心說:你忘了我吧!

我越是這麼說他就越是放不下,我遇到事情總是搖擺不定,凡是解決不了的總是逃避,可我太瞭解玉璟了,如果不是我親口對他說:我不愛你了。他絕對不會死心的,而這句話,也是我無論如何都說不出來的。

玉璟走了,絲毫沒有讓我爲難,可是,他單單只是出現,我就開始爲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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