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5 章 化身（六）

清脆的磐鐘聲穿過層層雲霧，落下九重天。

無論是端着托盤的女仙們，含淚不語的寶珠，抑或是怒髮衝冠的天帝，都有一刻的停凝。

片刻之後，只見雲層中道道金光穿梭，九重天內負有神職的仙人，自四面八方匯聚至凌霄法殿。本該登上尊座的天帝，卻只是垂手站立於衆臣之前，肅穆地望着屏風之上的祥雲。

神尊降諭，這是一件多年不遇的稀罕事。

法殿雲層上，文官武將分列左右，小聲議論。

“方纔地動，感覺到沒有？”

“那是自然，絳龍殘魂現世，動靜甚大，神尊叫我們來此，恐怕是想說這件事吧。”

“上古諸神叛軍，大有死灰復燃之態，若真如此，並非我輩能抵抗的，恐怕是人間之浩劫。”

“之前查到雙劍的來路，陛下不是命人從凡間取回來嗎？怎又鬧上三十三重天？是叫哪一城的府君去辦的？”

“是西洲府君。”秉筆道。

那西洲府君，祁之褚在身後乾咳了一聲，衆仙紛紛回頭，見他手握鎖鏈走來，忙讓開條道。

鎖鏈另一端是個穿素衣的妙齡女子，身量單薄，低頭怯怯。他提着的的分明是個魂魄，身染地府氣息。

其他人紛紛愕然，不知神尊命他將一個魂魄提上九重天，所爲何事？

唯有被捆仙繩縛住的楊昭睜大了眼睛。吳抿香也瞧見了楊昭，滿眼驚詫，人走過去，雪白的面頰還側向他。

兩人隔着衆仙對視，半晌哽咽，說不出話來。

楊昭見所有人匯聚於此，唯獨不見蘇奈，表情冷下來，問祁之褚：“蘇姊姊呢？”

“你快閉嘴罷。”祁之褚有氣無力道，“她可闖了大禍了。”

天界衆仙，就連天帝都沒見過神尊的真容，先被一隻凡間野狐狸精搶先窺見，實乃驚世駭俗。更何況，獨公子慈悲，點化她修成烈火之心，她卻拿這烈火把絳龍殘魂給喚醒，險些咬碎了神尊的內殿，豈非恩將仇報？

小妖也不像那等能深謀遠慮之人，恐怕是陰差陽錯，遭人利用。

先前聽神尊的口吻，這野狐狸同他有舊。但神尊與一隻動物能有多深的交情，都這樣撒野，定然不會再包庇她，要當場治她的罪，興許當時已成了灰。

唉！可憐那山野紅狐才三百歲，心性未開化，咋咋呼呼的，捲入神仙的是非卻是倒黴。

楊昭還欲再問，祁之褚指指前方。

天帝立在首，承接住空中落下的青龍、絳龍兩劍，放在金童玉女手持的托盤中。楊昭睜大眼睛，這不是他的劍，還有蘇姊姊的劍嗎？

他與吳抿香對視一眼，都感到十分恐懼。

“雙龍殘魂已降服，鎮於劍中，未成現世之劫。”

衆仙都已聽見一道柔和的聲音，若靈泉匯於頂，清涼得能滌去心中塵埃。

九重天衆仙家中，有一半是由神尊親自點化成仙，心中激動敬仰，一片肅然無聲。

天帝道：“殘魂蠱惑凡人鑄劍，以劍爲身潛滋暗長，是各地守丞之失職；未能將劍拿回，是西洲府君之失職；讓那小妖上天，是寡人教女不嚴，才致使出了這等紕漏，險些釀成大禍，請神尊於上見證，容寡人一一降罪。”

“非也。”那聲音緩和道，“守丞僅爲地仙耳，無法感應神魂；西洲府君受我之命，纔將絳龍劍留下；至於寶珠仙子和諸位天女，恩義兩全，實在無可責罰。”

話音未落，下面擠站着的天女們已面露激動，小聲歡呼起來，叫天帝返過身斥責一聲，才低頭安靜。

神尊道：“此事歸根，是獨公子中途移交武曲天輔星劫數引發，再溯源，是我居三十三重天之上，卻心念有貳之罪過。我已爲自己設好一劫。”

“神尊……”天帝不免驚詫，衆仙家的議論聲亦瞬間燃起。

貪狼星君巨大而通紅的眼睛望向楊昭：“神尊何故要如此怨責自己？這分明就是天輔星的問題。”

“不錯，我等誰不是歷劫方得飛昇，但沒見誰有這般問題的。”另一人接話。

站在這凌霄寶殿內的文官武將皆已斬斷七情，靈臺明澈，看到那一雙素衣的少男少女，不僅毫無惻隱，反將冷眼以對。那些冷冰冰的目光從四面八方沉甸甸地壓下來，吳抿香咬着脣，楊昭的表情冷硬得像頑石。

神尊道：“楊昭與吳抿香上前來。”

鎖鏈的聲音叮噹作響。兩人終於靠近，楊昭拉住了吳抿香的手腕，她也用冰冷的手抓住了他。

“楊昭，你可願意做天輔星君？”神尊親口問道。

“我不願意。”楊昭考慮片刻，還是仰頭，並無膽怯道，“我不願意，是爲這一口氣，因爲這渡劫的安排有輕慢之意。我知道此身與你們相比，渺若微塵，可就算是塵埃，也不高興被人擺弄。你們在天上有你們的生活，我們凡人卻也有自己的日子。這些神仙說情愛不過累贅之物，要將其磋磨掉；今日神尊要問楊昭，楊昭便替凡人答，親緣、情緣，在我心中是無價之寶，富貴長生我卻不屑。”

吳抿香臉上雖膽怯，亦點點頭，以示同意。

此言既出，衆仙的喧鬧如炸開鍋一般，紛紛指責其淺薄、短視、幼稚之至。季堯臣站在其中，卻捋須點點頭，沉吟道：“宣父猶能畏後生，丈夫未可輕年少……”

楊昭又哽咽道：“要抽去我情根強迫我做神仙，不如先將我挫骨揚灰。不過到如今這步，我也不用肖想了。擾亂天宮因我而起，楊昭什麼罪責都願受，只求神尊，饒了蘇……跟我同來那小妖，她是爲幫我的忙無辜捲入，她是我見過最善良之妖，最有膽氣之人！”

什麼……小妖？

衆仙家面面相覷，交頭接耳：“什麼小妖，還有妖精摻和其中？”

“聽說是一隻狐狸精，它帶着天輔星闖上九重天，從欲界天偷了一件衣裳，還穿着它跑到了三十三重天上去了。”

“這！”聽者險些撅倒，“是天眼九尾狐族的叛將？”

“非也，是個山野雜毛小妖，才化得人形，貌美體豐，不知從哪裏來的，以前從沒人見過。”

“真當爬上了三十三重天？一隻野狐狸？”

“正是！那絳龍殘魂便是她帶到神尊面前的。”

一瞬間這消息不脛而走，傳遍整個凌霄寶殿，正是百年難遇之奇聞。

九重天將中唯一的狐族——通悟立在衆仙中，只是撇了撇嘴。

他可是早就與那野狐狸打過交道了。美貌少年耳尖動動，一雙寶石般的靛藍眼睛望向身邊的文昌君。

季堯臣雙目沉肅，一雙手攏在袖中，暗自掐算。

並沒有死啊。

那狐狸此時此刻正穿梭在凡間的樹林子裏，活蹦亂跳，他的眉頭這才鬆開，略鬆口氣。

但聽聞周遭竊竊私語，什麼“偷衣裳”，又有衣冠不整之流言，不免又蹙起眉頭。難道蘇奈還沒放棄那採補男人的志向，甚至採補到了九重天來？

文昌君一抖袍袖，肅然道：“那小妖有名字，叫做蘇奈，奈何之奈。”

蘇奈叫人這般輕視，他這個老師也面上無光。

周遭肅靜，文官紛紛向文昌君拱手致歉。他們在心中琢磨這名字，卻不明白到底爲何要記一隻野狐狸的名字。難不成它對神尊真當有什麼特別之處？

神尊的迴應，卻全然忽略那小妖，只對楊昭道：“確是此劫不善，非你一人之過。”

“難道神尊要聽從一個凡人的不成？”貪狼星君急道，“假如人人都有這麼多理由，日後都推諉渡劫，如何是好？這種事不應懷柔，應該叫他入劫、再入劫，反覆入劫，直至磨平他這脾性，願意飛昇爲止。”

楊昭瞪向貪狼星君，後者蔑然以回視。

貪狼主權力，行事剛烈衝動，難免有偏激之見，但卻說出不少仙家的心聲。他們敬仰神尊，可對這解決的方法未必心服。

神尊轉而問道：“貪狼緣何認定楊昭必須承擔這神職，而不是讓別人來承擔呢？”

貪狼星君一時語塞：“是點將臺點選他，證明他乃合適之人。”

“點將臺代表天地意志，卻只勘天賦，難知心性、脾性。”一線光落在楊昭身上，將他身後翻滾的煞氣映得清晰，又慢慢將其吸收，“楊昭性偏執剛硬，易行偏激，並非完全契合神位。點將臺點選他，只因他是眼下所有人當中，最契合的人罷了。”

神尊居然認下是點將臺的錯！

衆仙家鴉雀無聲。點將臺代表天地意志，就連神尊也是在天地的意志中誕生，如今他卻做出違背點將臺的判斷，正如子女悖逆父母，不免讓人擔憂，卻也令人自慚形穢。

“我將再分化身，入天輔星之位。”那聲音平和道。

衆仙齊齊低下頭。

神尊的化身法力純然，自然比楊昭更契合，可免後顧之憂。但不斷地分出化身，也令三十三重天上，最後的上古之神的力量不斷削弱……

但除此之外，似乎也沒有別的辦法。

神尊道：“凡人因法力低微，其言語難傳至天界之上，既然今日寶殿上有此振聲，便說明問題早已十分嚴重，毋能遮掩。仙家渡劫本是爲挑選天賦異稟、六根清淨之人任神職，卻不應行本末倒置，碎玉鍛石之事；神仙以法力護佑蒼生，正如天父地母慈愛萬物，不應是鎮壓、勉強的關係。”

磐鐘聲如水滴入泉，清越入耳，仙人衣袂紛飛，自察靈臺，於心底頷首。

“楊昭，”鐘聲中，那柔和卻平靜的聲音問，“你不願放棄與吳抿香的姻緣，倘若要你分出一半仙命給她，自此仙途斷絕，莫能成人，你依然願意嗎？”

楊昭嘴脣顫着，胸口劇烈起伏：“楊昭願意！”

神尊又問：“吳抿香，你曾發願爲人，倘若與楊昭相守，此後不能爲人，你也願意嗎？”

吳抿香忙擦乾眼淚道：“只要能與郎君不再錯過，不論是妖，是鬼，是稻草人，奴都願意！”

持盤的金童玉女訝異地擡起頭，只見盤中兩把玄劍立了起來，豎着漂浮與半空中。

“此雙劍之中，需要兩位劍靈者，日夜修煉屠龍，看守殘魂，不得放其再出世。等殘魂徹底隕滅之後，你二人可做回凡人夫妻。此罰，你們認否？”

楊昭與吳抿香對視一眼，幾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觀音座下童男女，手拉着手相互看了好一會兒，方跪下道：“多謝神尊！”

兩滴露水，帶着花枝清香，彈落至兩人額心。

兩人的身形在一瞬間消失了。

那雙劍上方，卻多了兩個核桃大小的小人，身負柔光，盤坐在劍身上，形貌與楊昭核吳抿香相仿，仍衝着衆仙家稽首。

衆仙看着他們，不由嘆息點頭。

“既有劍靈者鎮壓，此後此雙兇劍化爲法器，同出同入，不得拆分。”神尊又向那一對小人兒道，“既是你們的父親們以肉身打的劍，本當屬你二人。如今，你們願將劍交予誰，便是從此後聽命於誰。”

楊昭與吳抿香對視一眼，想都沒想便道：“我願將我的劍贈與蘇姊姊。”

若無蘇奈，怎敢念想今日？

吳抿香也歡喜道：“奴也願將劍贈給蘇姊姊。”

“什麼情況……”

“怎麼回事……”

凌霄寶殿上再度如炸開鍋一般傳來衆議之聲。一雙仙劍，事關重大，滿堂神仙竟無良主，竟然落到一個山野小妖手上？這小妖到底是何來頭？

神尊似嘆息一聲，道：“她如今是妖非仙，難掌此劍。文昌君。”

“臣在。”季堯臣連忙出列。

“你既是昔日贈劍之人，便由你代爲看管，待日後，看她造化。”

那金童玉女引着劍來，通悟一把抱過兩劍，看看這個，又瞧瞧那個，難掩羨慕之情。那野狐狸怎麼便有這麼好的運氣，一下便得兩樣法器，實在是氣人。

十二扇金屏之下，七個天女連同寶珠都歡喜起來，神尊既然如此說了，便說明蘇奈好好的，並未受到什麼責罰。此刻她恐怕已回到凡間去了。

磐鐘聲盡，餘音繞樑，嗡鳴緩緩散去。

衆仙都安靜地望向前方。

這綺戶朱門，金屏翠扇，玲瓏廊橋，珊瑚玉樹，寶華穹頂，仍舊華麗萬分，打扇的侍女們冰清玉潔，駐守的銀甲武將膽氣上昂，殿內卻忽顯得空落冷寂，叫人有失落無依之感。

寶珠偷眼看去，對面的瑤池之上，無聲無息，飄飄落雪，不知是怎麼回事。

天帝閉目捻訣四十九道，轉過身來：“神尊已應劫去了，衆卿散了吧。”

*

凡間卻是烈日似火，蟬鳴如織。

街上拋餅的，挑擔子的，賣貨的，買綢的，穿梭往來，一派熱鬧景象。

一個豐腴嬌媚的小婦人，一手捂着胸口，一手大力拽着一條凜凜生威的大犬，艱難地穿過街市，引得旁人紛紛側目。

蘇奈用力叩響了郎中的宅門。

門開了，那郎中望上去竟比先前老了好幾歲，他先是望了一眼蘇奈，又瞧了一眼狗，氣得鬍鬚顫抖，又好像是激動得要哭出來：“你們不講信用，不講信用！”

“不是說幾天還給你嗎？”蘇奈擦擦臉上的唾罵，“奴家這不是還回來了嗎？這也沒超幾天。”

“什麼幾天，得有兩三年了！”郎中怒氣沖天地喊道。

蘇奈喫驚掩口。

什麼……三年了？！原來大姊姊說的什麼“天上一日，地上一年”是真的……

此事一想起來，紅毛狐狸便氣得發抖。

她廢了那麼大力氣去天上一趟，不僅到嘴的男人飛了，連劍也丟了，就因爲看了神尊一眼，還沒說話，她便被扔了下來，脖子上還多了一瓣金印。

不管是那草頭神，還是祁之褚，還是神尊，都不是好東西，遇見他們會倒黴！

她以後要繞着走。

蘇奈心想，待還了狗，她日後絕不再多管一毛錢閒事，要做，便專心地在凡間，做一隻壞到底的狐狸精。

眼下，郎中蹲下抱着狗道：“你們到底帶他去了哪裏，給我家大黑折磨成這個樣子！”

“奴家哪裏折磨它了？”蘇奈心虛道，“借你一隻黑狗，還你只金狗，還不夠好嗎？”

她落下來不久，那黑犬便緊接着從天上掉了下來，險些將她砸得吐血。

天宮一趟，它毫髮無損，只是餓瘦了些，渾身的毛尖變成了金色，似鍍了層金。

“什麼呀，”郎中抱着狗哭道，“我只要我的黑狗，要什麼金狗，你還我黑狗！”

那金犬吐着舌頭，忽而發出渾厚的男聲：“主人，我好着哪！”

蘇奈驚了一跳，忙看向郎中，只見他動作驟停，雙目圓睜，眼珠轉向狗鼻子，像呆住一般。

金犬熱烈地舔了舔郎中的臉，毫無所覺：“主人……”

只見那郎中嘴脣一動，兩眼一翻，在蘇奈的叫喊聲中，直挺挺昏厥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