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成爲了安德魯的噩夢。
當赤金色的晶骨扼住他的脖頸,將他的頭砸上皇宮前的白色大理石地磚時,包括衛兵在內的所有人都沒能反應過來。
凱奧斯依舊坐在原地,單手撐着臉頰。
晶骨從他另一隻手腕上延伸出來,拎着新繼位的皇帝,一下下有頻率地往地上砸。
沒有意思。
小怪物覺得沒有意思。
無論是安德魯的慘叫、痛罵和求饒,還是齊齊亮出配槍卻畏葸不前的衛兵,亦或是侍者屁滾尿流地想跑去求救,半路卻被安德魯癲狂地喝止的滑稽一幕——
噢,他也沒做什麼特別的。只是扒下了皇帝的褲子,讓那白花花的臀部暴露在衆人面前而已。
至於偉大的新皇帝寧死不願讓別人看到他的屁股,那難道不是皇帝自己的問題嗎?
凱奧斯又勾了一下脣,奧丁的兒子實在不成器,讓他連玩弄的興致都沒有。
“說出灰鴞實驗室的研究目的,我就放了你。”
“鎮定劑!”安德魯立刻涕泗橫流地嚎起來,“父皇想要利用你研製出抑制晶粒子的藥劑,這,這可是造福全人類的大工程,只要成功了你就是青史留名的——啊!!”
赤金晶骨把安德魯的胖臉扣進了地磚裏,這才緩緩鬆開。
凱奧斯站起來,拍了拍禮服,頭也不回地漠然離去。
身後那羣人不知該如何是好,只得先搶救昏過去的新皇帝,頓時一片兵荒馬亂。
這一晚,暴跳如雷的安德魯皇帝砸碎了他寢殿內所有名貴的瓷瓶玉器,並把在場所有看過他醜態的侍者與衛兵全部處死——這位奧丁二世的殘暴,與其父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
而凱奧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小殿下不喜歡陌生人,所以他的寢殿裏空蕩蕩一片冷清。
少年坐在裝潢華貴的大牀上,思索着今後的事情。
雖然白日裏把光屁股的皇帝揍得昏了過去,但小殿下心裏其實很清醒。
他知道皇權的威力與誘惑。衝突的爆發從奧丁一世駕崩起就註定了——奧丁二世不會容忍他這麼一個威脅繼續放肆,而他不可能臣服。
從今往後,他不能隨意喫東西,裏面或許混了迷藥;他不能隨時睡覺,或許會有潛伏的殺手;他不能做任何事、觸碰任何物,任何事物都有可能成爲陷阱。
一步錯踏,他就會被關回實驗室。以安德魯的秉性,或許他會被做成一具癡傻的人彘,終生成爲人類的實驗體。
這就是帝王專權的力量。
當星光灑遍牀頭的時候,凱奧斯想起了兩個多月前的某個午後,他與奧丁一起坐在皇宮後院的薔薇花園裏。
冬陽細風下,衰敗的老皇帝搖曳着一杯鮮血似的紅酒,望着遠處的天空,似乎是很隨心地問他:“小子,想不想做這個帝國的皇帝?”
他搖頭,奧丁就哼哼地笑着說:“朕就知道。”
次日,大帝傳位於皇太子安德魯奧丁。
現在想想,凱奧斯沒來由地覺得,如果自己那一刻點了頭,老皇帝或許是真的願意把他的帝國給自己的。
想得倒美。少年皇子冷笑心道:把自己自幼關在實驗室裏折騰,現在居然還想讓自己替他那不成器的大兒子當皇帝,一輩子勞碌命來維繫這個帝國?
他要策劃一場最盛大的報復。
不止於對奧丁,對安德魯,對灰鴞實驗室……更是對所有自認爲可以掌控他的愚昧人類。
他喜歡做出乎意料的事,喜歡打破那些試圖束縛他的枷鎖,喜歡看那些自視甚高的傢伙們臉色大變,匍匐着跪在自己面前哭求的模樣。
他是個有點壞的小怪物。
凱奧斯披衣起身,他不帶武器,不叫隨從,獨自走向皇宮的私家星艦庫。
皇子皇女們都會擁有自己的高級摺疊機甲,以及皇家專用的小型星艦。
他開出了自己那一艘星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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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帝歷51年年初的時候,姜見明的身體已經衰弱到無法在寒冬天氣出門。
就算林歌將所有的衣服被子毛毯一股腦地往他身上堆,他還是止不住地畏寒發抖。
各種症狀如妖魔般找上來,他開始咳血、嘔吐、呼吸困難。
疼痛從間斷變爲持續,尋常的止痛藥根本不管用,而更好的藥……野區也弄不到。
尋常慢性晶亂病人到了這個階段,或者在更早的時候,就已經開始尋思後事了。
姜見明不肯死。到了這個程度,他還在試圖維持他與林歌的“正常”生活。
白天林歌不得不外出謀生,晚上回來的時候,她往往會看到晚飯已經做好了煨在爐子上。
如果驚悚一些,或許還能看到做飯的那個人倒在地上,不知道昏過去了多久,周圍一攤吐出來的血。
當狀態好一點的時候,姜見明還是躲進隔間裏,用發抖的手握着刀片,剮自己的肉、剔自己的骨。
那片單薄的身體上,疊滿了新傷舊疤,到處都是醜陋的縫合線。
林歌被他折磨得快要精神失常。
姜見明無奈地哄她,伸手想揉她的頭髮。
小姑娘哧溜一下退得老遠,跺着腳衝姜見明喊:“別碰老孃,老孃討厭死你了!”
姜見明:“沒事的,摸一下,不用力就不疼。”
“誰在乎你疼不疼!”
林歌跳腳得更厲害了,嘶吼起來也更兇:“你——你給老孃快點死掉不行嗎?其他慢性晶亂病人都會早早死掉解脫的,爲什麼就你不一樣!你憑什麼覺得自己不一樣!”
姜見明其實沒有覺得自己不一樣。
他最清楚自己是多麼平凡無力。
只是覺得遺憾,以及不甘。
改變註定是無法一蹴而就的,他想。
尤其是在野區這種地方。就像試圖在寒冬的風雪裏點燃火種,哪怕堅持十年、二十年、一輩子……都不一定能見成效。
現在他要死了,而林歌還太不成熟。傻大姐也好,篝火前的少年也罷,被人們遺忘只需要一年半載,母親和他的所有努力與期望都會付之東流。
深冬時節。
有一天,林歌頂着一身雪衝進來。
“道恩……道恩!”
她鼻青臉腫,衣服髒兮兮的還掛了彩,明顯是跟人打過架回來的。
但那張臉上卻罕見地露出了笑容,雖然那彎起的右眼眼底,有着情感複雜的陰霾。
她拍着身上的雪,獻寶似的把一個東西從包袱裏摸出來,小心翼翼地捧到姜見明面前。
“我撿到了這個。”
林歌緊張地問,呼出團團的白霧,“你看看,這是不是你說過的,‘分別善惡樹的果子’?”
那是個圓潤豔紅的水果。
沒有腐爛發黴,沒有被人喫過,甚至果皮都沒有什麼損傷。
在野區的貧民眼裏,傳說中的“藝術品”大概就是這樣的。
姜見明失笑:“……是蘋果。”
林歌也微微笑了,她垂下睫毛,忽然往前兩步,整個人低頭貼進了姜見明的胸口。
她將這顆“分別善惡果”塞進姜見明的手裏,帶着鼻音,小聲說道:“這可是這個月的飛船垃圾裏最好的東西,本來很多人在搶的,但是我說要把它帶給你,好幾個新人類都不吭聲地收手了,我才能把它帶回來。”
姜見明的眼中流露出一絲意外,“是嗎?”
林歌用力點頭:“你看,現在你的心願也達成了。你把壞人教得知恩圖報了,至少教會了幾個。”
“所以……”
她小聲說,“你喫掉這個果子,然後去死吧,好不好?”
姜見明沉默了。
他望着站在自己面前的林歌,忽然發現時間過得好快。
他撿來的女孩兒已經十六歲了,當初那個髒臭的小垃圾,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姜見明也知道,慢性晶亂髮展到晚期後,患者並不一定全是轉成急性的死法。
有的人神智混亂變成瘋子摔死,有的人癱瘓不能自理後餓死,有的人心肺衰竭活生生憋死,還有的人是直接疼死的。
他還不想現在就尋死,但真的要熬到那個地步,叫林歌眼睜睜看着他衰敗成一把枯骨嗎?
就像他看着他母親走上死路那樣?
“姜,求求你……”
林歌一下子哭出了聲,滾燙的眼淚掉在他的胸口,“你死掉吧,好不好?”
姜見明接過了蘋果。
他低聲道:“我考慮一下。”
後來林歌回憶這一刻,像姜見明這種外柔內剛到極點,在個人認定的原則上固執到甚至有些無情的人,居然能夠爲了她,說出“考慮一下”……
簡直是人生巔峯。
……
那天夜晚,雪停了。
姜見明感覺自己的身體也是難得的良好狀態,就說要獨自出去冷靜冷靜,好好想想清楚。
他拿着蘋果,披上斗篷,取出已經有些生鏽的槍支。裏面還有那枚留給自己的子彈。
他仔細地囑託林歌,把母親留下的一些芯片光腦書冊手記之類都留給了女孩兒。
他緩慢地踩着雪,往遠處走。
走了許久許久,大約有幾個小時。
最後,姜見明爬上這一帶最高的山坡。
今夜的銀河額外明亮。
黑髮少年低眉,摩挲着那枚蘋果。過了一會兒,又擡頭看着遼闊的星空,神色惆悵,輕輕地吐息。
不甘心啊。
怎麼能甘心呢?
但凡給他一點指望……
但凡有那麼一條路,一個方向,一點點的希望,他都願意繼續生不如死地掙扎下去。
慘白的手握住腰間的槍支,重複鬆開與握緊的動作。
忽然,遠方傳來隱約的隆隆異響。
姜見明下意識仰起頭,眼底倒映星空,一抹赤色正劃過天際。
彗星?
不對,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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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樂園星城的軍用星艦港上,大批帝國軍艦起飛時,天還未明。
這些士兵要奉旨追捕的,是已駕崩的老皇帝最小的愛子,凱奧斯殿下。
小型星艦已經駛出了第二星系,向着舊藍母星的方向全速飛馳。
駕駛艙內,少年皇子靠在座椅上,眼神幽幽地歪着頭,任鉑金捲髮流淌在肩膀上。
“小賤種!”
隔着通訊,安德魯衝他狂笑,“你也知道怕了吧,晚了,晚了!”
“朕是奧丁二世,整個帝國都在朕的掌控下,你跑吧,朕看看你能跑到哪裏!!”
在這位新帝身後,成排跪着是灰鴞實驗室的實驗員們。
他們都意識到了事態正在脫離掌控,一個個把頭磕得砰砰響,乞求皇帝不要再刺激這個小怪物。
“是麼?”美貌的小皇子眯起眼,“那你儘管來捉我好了,奧丁二世。”
接下來,將輪到那場最盛大的報復上演了,他暗想。
凱奧斯也知道,哪怕自己殺死了安德魯,奧丁還有其他皇子皇女,哪怕他能屠遍所有皇族,還有帝國的千萬士兵、無數機甲星艦等候着他。
亡於皇權,死在帝國兵手下,或是被關回實驗室……都不能說是勝利了。
但這裏還有一個更輕鬆便捷的辦法。
晶亂潮的頻率正在加快,如果人類研發不出抑制晶亂的藥物,就會在絕望中一步步走向滅種。
那,只要自己死掉就好了。
下一秒,小型星艦開始自燃!
駕駛艙內紅光亂閃,警報發出刺耳的嗡鳴。
凱奧斯靠在駕駛席上,爆發出一陣快意的大笑。
他看着通訊對面臉色驟然慘白,發狂般撲過來的灰鴞實驗室負責人,以及尚且呆滯沒有反應過來情況的安德魯,覺得真有趣。
小怪物對生死並沒有什麼概念,不覺得活着有多麼快活,也不覺得死亡有多麼可怕。
爲了這場有趣而叛逆的報復而死,並不需要他下多麼大的決心。
生者的世界已經看膩了。他願意涉過名爲死亡的星河,迴歸永恆虛無的懷抱。
他懷着幾分惡意,低聲說:“再見。”
小型星艦帶着熊熊火焰,加速下墜,撞向舊藍母星最荒涼的地帶。
就在凱奧斯閉上雙眼的前一秒,屏幕前的偵查畫面閃了閃。
地形圖上出現了一個示意活人的紅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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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論後世的小說家們如何用華麗的辭藻來訴說這一刻的宿命奇緣,如何用繾綣的字句來描述開國帝帥之間的一眼萬年。
當凱奧斯心中愕然閃過一句“這裏怎麼會有人?”的時候——
小型星艦已經穿過了舊藍母星的大氣層,並且還在持續加速墜落。
所以,當命運的車輪逼近轉折口的那一刻,實際上根本沒有多少時間可供人細思。
而多年之後,當戰火的餘塵落地,成爲廢墟上哺育新芽的沃土時,新帝國的白翡翠宮,會迎來一場清新的夜雨。
金玫瑰搖曳在涼風中,雨絲糾纏着顫抖的花兒。
“你在走神?”
宮殿深處,帝王微慍地壓低了嗓音,用指腹掐住那一線清瘦的脊椎,狠狠地欺負了人一下。
立刻有發顫的哽音傳來,蒼白的手指緊扯着牀單,哆嗦個不停。
另一隻手掌覆上來,安撫般揉了兩下。
“說,剛剛在想什麼。”
姜見明素來沉靜的眼眸失神地仰着,早已溼濡得一塌糊塗,像被反覆研磨開的墨,“……別……鬧了,我在想……嗯、想你……啊!”
“不信。”
喘息聲伴隨着細雨淹沒在夜色裏。
結束之後夜雨也停了,一切清靜下來。牀頭燈還是慣例的暖黃色調,帝王靠在牀頭,把他的愛人連着被子一起摟在懷裏,還在爲那個小插曲而耿耿於懷。
“……與其說走神。”
姜見明半死不活地蹙眉閉着眼,沙啞道:“不如說走馬燈,陛下。我中途感覺快死了,您反省一下自己。”
萊安低頭親了親他,又輕哼了一聲,眼神半睨着:“所以,你到底想了什麼?”
姜見明:“我在想,初遇那夜,陛下爲什麼看到我就轉向了。”
……
那一刻,在燃燒並墜落的星艦內。
小怪物看到了什麼呢?
星空,山巔,枯草覆霜,流火倒墜。
身披破舊斗篷的黑髮年輕人。
烈烈火光,撕扯出頎長的影子。
暗藏波濤的雙眸,慘白消瘦的雙手。
掌中殷紅的禁果。
像神話裏纔有的畫卷。
“我看到你……”
“看到你獨自站在星空下,仰着頭。”
萊安捉起姜見明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嗓音低沉含笑,“不知道爲什麼,這裏震動了一下。”
生與死的抉擇時間只剩幾秒,在那樣短的時間下,連一見鍾情都來不及。
但或許,勉強來得及心動。
在這個令他活膩味的世界上,還能有這樣的景象。
如果星艦按原軌跡墜落,這個有些奇怪的黑髮年輕人,必然也會被爆炸吞噬。
大約是鬼迷心竅,小怪物將一直緊扣的加速柄鬆開,轉而擰轉了航向。下一秒,熱浪就吞沒了他。
轟然巨響。
星艦墜毀在山坡半腰,濃煙與烈火沖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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