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眨眼,萊安的身影就消失了。
後腰暴漲的晶骨如蛛網般張開,割裂了自雲層漏下的陽光。
少年藉着晶骨的力量拔地而起,雙足凌空,冷眼俯視着下方。
屍體橫橫豎豎,活人滿地亂爬。
流民們終於意識到厄運降臨在自己身上。有人尖叫着向遠處奔去,才十幾步就被冒出的真晶刺穿,像個被叉起來的青蛙。
“住手!”
姜見明回身厲喝,“萊安!!”
“媽媽!嗚嗚嗚嗚,媽媽……”
十幾歲的男孩兒嚇壞了,坐在原地只是哭,“我錯了,我以前不該扔石頭打他,嗚嗚嗚別過來,別過來……”
赤金晶骨刺穿胸膛,男孩兒掙扎了兩下斷氣了,血跡在灰撲撲的衣衫上擴散。
“魔鬼!!你、你殺了我兒子,我和你拼——”
步履蹣跚的老婦雙眼血紅,大張着雙手向他撲來,瞬間被抽飛到幾十米遠處,頭撞大石,死不瞑目。
“別,不要殺我,我什麼都沒做啊!!”
“救命啊,救我……”
不過短短几秒鐘,眼前已經化作人間煉獄。雪地被鮮血浸透,幾乎找不到一片潔白的地方。
“萊安!!你給我……咳咳……!”
高階晶骨的威壓排山倒海,姜見明才上前一步,就被逼得跪倒在地,又嗆出幾口血來。
俊美少年恍若未聞。落地,踩在一具黑衣屍體上。那人的肚腹被晶骨扯爛,腸子流了一地。
而就在幾步遠處,趴着是那個一度發聲,卻終究沒敢孤身站出來做什麼的乾瘦年輕人。
“別殺我!!我錯了,別殺我!別殺我!!”
乾瘦男人狼狽地在雪地上爬動,面孔扭曲成醜陋的樣子,“你到底是什麼人,是道恩的朋友嗎!?”
“我們不是不幫他!我也想的,你沒看見嗎!?但那些領主,他們一言不合就殺人的……”
少年的指尖閃着碎晶,“那麼你現在知道了,我也可以。”
男人絕望地將手伸向遠處的姜見明,扯着破音的嗓子哭喊,“道恩!!救命,救救我,我還不想死!!你說過——”
……萊安的眼神漸漸暗下去。
到了這個地步,愚昧者竟還在指望着那個殘人類來救自己。
想要那個纔剛剛被衆人拋棄,現在爬都快爬不起來的病人,來爲自己擋住嗜殺的怪物。
太可笑了。
他不喜歡。
所以順從了內心的毀滅欲。
奧丁曾經對他說過,不想被奴役者,唯有成爲奴役者;不想被禁錮者,唯有成爲禁錮者。
以更強的力量壓倒力量,以更深的恐懼凌駕恐懼。直到無人敢不臣服。
直到他想要毀滅的,就將毀滅。
所以,其實,也不是專門爲了亞斯蘭出頭的,小怪物暗想。
那確實是個有些特別的人,像一朵舊時代裏潔白而柔軟的花,開在黑暗的泥淖裏。
值得觀賞,但也僅此而已了。
很快,他也會對嗜殺的怪物投來恐懼或憎惡的目光,或許會用高高在上的道德來批判這場殺戮……但他什麼也做不到。
多可憐啊,那並不是他的錯,誰叫亞斯蘭是個可憐的殘人類呢?現實是殘酷的,這人種生來低等,沒有力量就無法選擇,只能等待着被命運欺壓,或是被命運拯救。
少年這樣想了。
但緊接着,那隻手就出現在眼前。
是瘦削纖細的殘人類的手,擋在鋒利而灼熱的晶骨前。
萊安神色劇變,但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晚了,伴着清晰無比的撕裂聲,晶骨直接劃開了姜見明大半條右小臂!
萊安的臉上出現了一絲茫然。
在半秒鐘都不到的時間裏,透綠的眼瞳倒映着飛上天空的血珠,面前的人影——以及疾速放大的手。
悶響。
那隻血淋淋的右手,揪着那個小怪物的金髮,將那張美貌絕倫的臉龐狠狠摁進雪地裏。
“唔……!?”
萊安緩緩地張大了沒有被埋住的那隻眼,睫毛沾着雪粒。
好燙,他想。
亞斯蘭的血,滴到自己臉上,好燙。
姜見明急促地喘着,黑髮被吹亂。寒風似乎從天穹凜然掠入眼底,他居高臨下。
“誰教的你,這樣殺人。”
爲什麼,萊安更加茫然地被雪埋着,晶骨像是蔫兒了一樣垂落下來。那些殘存的流民們連滾帶爬、四散而逃,很快就沒影了。
爲什麼他能扛着那樣的晶粒子狂流走過來?
爲什麼他敢靠近我,爲什麼他敢揪我的頭髮?
爲什麼他說出的話語是……這樣?
“那晚見到你的時候,你的星艦上有皇室的徽章。”
姜見明半跪在雪地裏,冷聲道:“你是皇族的孩子吧,殿下?”
“人不可以這樣殺人,是奧丁一世將你教導成這樣的?”
“……”
萊安微微喘息,團團白霧從脣瓣間溜走。
轉眼間,他小半張臉已經被染紅了——姜見明情緒激動,右手更是持續用力,所以血也一直在流,越流越快,好像要把這個人僅存的生機都抽走。
“……手。”
萊安的眼神終於率先動搖,沙啞道:“我不受奧丁的教導。把手放開。”
姜見明略微鬆了一下手:“你是皇帝的什麼人?”
萊安擡臉,“想殺他的人。”
頓時,一股更大的力氣把少年的頭摁迴雪地裏。
萊安驚怒:“……!?”
“那麼,”姜見明冷冷道,“你現在這個樣子,是被皇帝馴化成了他的同類嗎?”
“——閉嘴!”萊安的瞳孔深處竄上暴戾之色。逆鱗被撥痛,他的晶骨猛地鉗住姜見明的臂肘,咔擦!
姜見明渾身一顫,流血的右手軟綿綿垂下,扭曲成一個詭異的角度。
“……殘人類,你不應該,”萊安單膝撐着硬雪,緩緩直起上身,“超出我縱容的限度。”
少年眼底的那片火焰燒起來了,晶骨瞬間擡起,化成尖刺,“你難道以爲我不會殺死你?”
寒風恰好刮來。殘人類咬牙繃了片刻,忽然脫力垂下頭頸,虛弱地笑:“不,你當然可以殺死所有人。”
說完這句,他就倒下去,像是一枚被風垂落的枯葉,落在浸滿鮮紅的雪地裏。
萊安站起來,靜靜地看着倒在自己腳邊的黑髮年輕人,心臟忽然產生了異樣的感覺。
這個人很快就會死了,根本不用自己動手。
自己和他的緣分也到此爲止。遇見了,被養了幾天,吃了他的一個蘋果,殺了一些欺負他的人,也讓他死掉了,只是這樣。
“是,我甚至可以毀滅全人類,隨時。”
不知道什麼情緒讓少年皇子說下去,“他們喊的時候你沒有聽見嗎,我不是人,是怪物。”
“別人說了……你就信了?”姜見明疲倦地歪過頭,黑髮枕着雪,氣息越來越弱,“你連人是什麼都還不明白……”
他的目光變得飄渺,似乎在看着面前的少年,又似乎看的是更遙遠的什麼。
“這片宇宙……這麼大。”
“你就只能想到……毀滅人類……?”
萊安的呼吸一滯。
他感到胸口被什麼無形的力量撞了一下,下意識地擡頭,只看見藍母星上空飄雪的雲層。
耳畔聽到一個聲音輕輕說道:去毀滅更值得毀滅的東西吧。
少年再低頭。
殷紅雪地、寂靜破屋、滿地斷肢亂屍。
姜見明閉着眼,側臥在他腳邊,不再說話了。
“……我不懂。”
萊安緩緩坐下,盯着剛剛還在對自己說話的殘人類,像個迷途孩童般問:“什麼是更值得毀滅的東西?”
但是沒有聲音迴應他。
“什麼是人?”
萊安又問,繼續盯了許久,想到以前那些夜晚,亞斯蘭無奈地睜開眼,低聲叫他別鬧睡覺去的樣子。
只是一個萍水相逢的,有些特別的殘人類而已。
但是……世上沒有第一個這樣的殘人類了。沒有第一個人能回答他此刻的疑問。
弱者只能等待着被命運欺壓,或是被命運拯救。
但是亞斯蘭卻拯救了其他流民們,面對那個胖子頭領是第一次,面對他這個怪物是第一次。
還“欺壓”了他,教訓他,把他的臉摁進雪裏。
四下無聲。萊安緩緩探出晶骨,將昏迷在雪地裏的姜見明抱了起來。
“你不說清楚,”他啞聲道,“我就不讓你死。”
……
這是小怪物第一次切實地感受,想殺死一個人那麼簡單,可是救活一個人卻那麼困難。
他把能想到的都做了。止血,包紮,保暖……但沒幾分鐘,姜見明毫無徵兆地開始吐血不止——慢性晶亂髮作了。
等萊安意識到問題有多嚴重的時候,他的雙手已經被溫熱的血染了個透。
劇痛之下,懷裏的殘人類反覆地發抖。突然悽楚地嗚咽了一聲,渙散的雙眼倏然睜大,直接被疼醒了。
破屋裏嗚嗚地漏着風。萊安臉色鐵青,他勒住姜見明又要軟倒的上身,喊道:“亞斯蘭!”
“……”姜見明慘弱地吸着氣,勉強看了他幾秒,“沒事,正常的發作……你離……離我,遠點……不能……”
模模糊糊說了幾個字,眼眸無力地一合,又沒有聲音了。
“別睡,亞斯蘭!告訴我怎麼去城區,我帶你去!!”
姜見明微弱地搖頭,很快就再次昏迷過去,呼吸時急時喚,輕重無序。
“不能睡……你!”
萊安渾身冰冷,手心裏全是汗。
這樣下去不行,人已經失去意識了,一旦呼吸停止,在野區連搶救手段都沒有。但是……
其實他也知道,就算去了城區,甚至把人帶到永樂園星城裏,也不過是維生的醫療設備更先進,緩痛的藥物更高效一些而已。
慢性晶亂是必死的絕症。迄今爲止,人類還沒有研製出任何一種能對抗晶亂的手段。
更何況現在沒有任何交通工具,萊安連出野區的方向都不知道,外頭天寒地凍,說去城區,怎麼去?
萊安只能看着他疼。
時間變得無比漫長,到了中午,姜見明開始高燒,大概是疼得神志不清,某一刻從牀上滾下來,抓起角落裏的刀片就要往自己身上割。
萊安劈手給他奪下來,掰成幾段扔窗外去。後來就寸步都不敢離地抱着,艱難地捱到下午。
夕陽西下的時候,姜見明醒了一會兒。
他仰躺在冷硬的木板牀上,身上蓋着薄薄的兩牀破被子,血把結塊的棉絮都浸透了。
“看你乾的事,”姜見明失神許久,纔沒什麼力氣地笑了一下,“被子……這樣,以後怎麼蓋……”
萊安縮在牀邊,他把臉埋在自己的金髮裏,嗓子沙啞得很厲害:“我給你買新的。”
“林歌……回來了嗎?”
“還沒有。”
姜見明輕嘆,手指向萊安的方向摸過去,夕陽的紅光在指甲上閃了閃。
“小怪物。”
萊安從沒聽過有誰能把這個稱呼叫得這樣溫軟繾綣,是愛稱的語氣。
他沒有立刻反應過來,於是牀上的人換了稱呼,又叫他:“皇子殿下。”
“能聽我說幾句話嗎?”
姜見明神色安寧地說道,“是遺言。”
“你要死了嗎?”
“不一定,但……早晚的事。”
萊安搖頭,他握住了姜見明冰冷的手,把臉湊近,“我還沒有明白人是什麼,也沒有找到更值得毀滅的東西。”
屋外紅霞殘陽,那一地屍體還沒有被處理。寒風裏全是腥味與死氣。
窗下,小怪物爬上牀,貼在病人的耳畔小聲說,“所以,如果你死了,我就去毀滅所有人類。”
姜見明伸手打了他一巴掌。萊安抿着脣乖乖捱打了,這人現在根本沒半點力氣,就像被拍了下頭。
“既然這樣想,你現在聽我的遺言,正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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