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將赴死。”他說道。
“同行的將有帝國最優秀、最忠勇的戰士們。根據黑鯊基地演算的數據,二十萬人是能確保對晶巢造成一定打擊,同時帝國又能夠承受損失而不崩潰的數字。”
“不。”
林歌臉龐緊繃,她死死瞪着面前的皇帝,“這行不通的,凱奧斯。”
在她旁邊,陳漢克亦是臉色鐵青:“陛下,還請三思。就算果真需要士兵殉國,也請容許臣領軍前往!”
薄薄的光線遊走在議政廳的玻璃上,勾勒出開國大帝深邃的五官輪廓。
萊安坐在帝座上,很輕鬆地勾脣笑着,翠綠的眼睛含着如寒刀般逼人的光:“聽朕說完。”
“艦隊將以晶巢爲最終目標座標。但以人類現今的技術,真正攻入晶巢內部應當很困難……能走到哪裏算哪裏吧。”
“黑鯊基地將繼承灰鴞實驗室的研究成果,以鎮定劑和固化射線爲基礎方向,研發幾種對晶巢新概念武器。艦隊將配備這些武器,將反饋數據傳輸至帝國。”
“武器耗盡後,這二十萬人也不會回返。根據已有的信息,晶粒子具有明顯的自我意識,這種意識既然可以干擾人類,自然也可以被人類干擾。”
說到這裏,萊安頓了頓,指着自己:“事實上,這也是朕當年得以誕生於世的原理。”
“因此完全有理由相信,當帝國的英魂葬身晶巢,人類意志本身就將成爲射向敵人的最後一顆子彈。”
“——凱奧斯!”
林歌拔高聲音,她的額上沁着細細的汗珠,“你先冷靜下來……我知道情況很糟,對,情況是他媽的爛透了!但我們還能想其他辦法,至少再等個一兩年吧?”
“這就是辦法。”
萊安站起來,那領猩紅的長袍曳到地上滑行,最後停在兩人腳邊,“再等也等不出更好的了。”
陳攔住了大帝的前方:“陛下,您這樣走了,帝國必然大亂;二十萬精銳折損,軍方的人才儲備也將出現難以癒合的斷層,今後只會越來越艱難——”
萊安眯起眼:“是啊,那就是你們要操心的事了,不然今天與你們坦白這麼多有什麼用?”
陳:“……”
林歌:“……”
突然,議政廳的門被推開,西爾芙髮絲凌亂,“陛下!”
裏面氣氛正凝固,陳漢克回頭:“皇后陛下?”
西爾芙一路倉皇跑來,這時手按着膝蓋,說話夾雜着喘氣聲,“您……您不能親自去,您是凱奧斯,是灰鴞實驗室的000,您的身上有人類的希望……如果陛下不在了,我們更沒有轉機了!”
她快步走向萊安,目露懇求之色:“再給黑鯊基地一點時間,我們一定能完成精神意識投射技術,如果基體計劃能成功實施,就不需要大家去送死了!”
嘶……陳漢克倒抽一口涼氣,驚疑地壓低聲音問林歌:“皇后陛下是黑鯊基地的人?”
林歌陰沉沉地磨牙道:“不止,她是基地首領。”
“……先把門關上。”
萊安回頭瞥了西爾芙一眼,“如今前線比實驗室裏更需要希望,何況,000的數據不是在你手上嗎?”
西爾芙砰地一聲把身後的大門合上,她走到林歌身邊,瞪着皇帝:“那統帥呢,統帥怎麼辦!?”
陳漢克眼皮抽動——這裏爲什麼又會有統帥!?
林歌頭疼不已:“老陳頭,這裏面的原委有點複雜,但是現在這他媽的都不重要,凱奧斯!”
她說着擡起臉,定定望着大帝:“西爾芙說的沒錯,凱奧斯,你忘了嗎?”
“當年你答應過他,他醒來時你要在他身邊的。”
“放心。”
萊安面不改色:“當然會帶他一起。”
……
新帝歷12年,凱奧斯大帝發動了第五次神聖戰役。
他留下了白鳥計劃的概念,將後事託付給林歌、陳和西爾芙三位,自己則親率艦隊起航。
士兵們祕密簽署了同意書,寫下了遺言。他們來自金日輪,來自銀北斗,甚至來自不隸屬這兩大軍團的帝國普通軍隊,最終湊齊了二十萬人。
“別走。”
臨行前夜,林歌站在皇宮的最高處,與凱奧斯的身影對峙。
這個素來天不怕地不怕的痞女人嘴脣發着抖,眼眶通紅,“別走,小混蛋,你走了,道恩心心念唸的帝國會毀了的。”
“就我,你還不知道我嗎?我只是個沒爹沒媽沒文化的野區賤民,哪能做什麼皇帝,你再好好想想,我求你再好好想一遍——”
漆黑的夜空籠罩着他們,凱奧斯的面容如鐵冷硬,他大步走過林歌身邊,在擦肩而過的一瞬間低語:
“交給你了,姐姐。”
林歌怔怔張大雙眼,忽然手心裏被塞了個涼涼的東西,往下一看,竟是金曉之冕的機甲鐲。
她懷疑了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卻聽見身後傳來萊安快意的大笑,像是個完成了惡作劇的孩子。
她逆着風回頭,目送萊安就這麼笑着走下皇宮的長階,背影消失不見。
直到最後,大帝也沒有回頭,一如他親率的部隊。
星艦遠離了帝國,與人類的家園永別。
當飛躍阿爾法星域時,萊安面向全軍坦白了此次任務的真相,也索性坦白了有關道恩亞斯蘭的祕辛。
投影中,大帝單手撫摸着冰凍休眠倉的一角。
他凝望姜見明的面容許久,又擡起冷峻的眉宇,隔空看向將要赴死的士兵們。
“縱難埋骨故土,蒼天寰宇可葬……我見英魂飛赴星海,應似白鳥歸巢。”
“有朕和統帥與諸君共葬,也不委屈了你們。”
這一晚,不知多少士兵驚駭失語,又不知多少士兵悲憤難休。
“陛下!”乃至有人情難自禁,號啕大哭,“請陛下歸國吧,您帶着統帥回去吧……我們保證完成任務,何必陛下親自赴死啊!”
萊安沒搭理那些哭聲,他心裏有數,如果沒有自己的力量,艦隊說不定根本碰不到晶巢的邊邊。
而且他也有一個想法:既然自己是凱奧斯,或許面對晶粒子的本源意識也能起到更大的壓制作用。無論如何,值得一試。
最後的時光裏,剩下的只有慘烈的血色。
晶巢似乎意識到了來者不善,無論是異星生物匯聚的密度,還是晶粒子的混亂程度,都比第四次神聖戰役的時候強了不止一倍。
帝國軍不停地戰鬥,不停地減員。
“報告,前方出現異星生物大羣!”
“好,全艦迎敵準備,開始採集數據。”
“先鋒艦開火——”
越是靠近晶巢,異星生物越是變得不像“生物”,它們已徹底被晶粒子寄生,連神志都被侵吞了。
人類從未面對過這樣的敵手,往前的每一步,都踩在用屍骨亡魂堆出來的路上。
“前進,全速前進!快快快快。”
“衝過去!!”
不知道明天死的會是誰,是親密的戰友,還是敬愛的長官,還是自己。
但早晚都一樣,他們最終都會死,註定沒有人能看到勝利,因爲奔赴的是死神的邀約。
“長官,東日號還被異星生物困着……”
“管不了了,走!”
指揮台前,長官話音剛落,就看到畫面中騰起亮光。在他們的斜後方,東日號啓動了自毀系統。
星艦爆炸了,烈火吞沒了扭曲變形的異星生物,以及尚留在東日號內激戰的近千士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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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
一位年輕將士的投影出現在屏幕上,“殿下,謝少將!”
“嗯?”指揮室內,坐在指揮席上的謝予奪擡頭把鳳眼一撩。
同時,萊安皇太子也從另一邊走來,站在謝予奪身後:“說。”
“先鋒艦捕獲了……您看看吧。”
畫面閃了閃,映出宇域中漂浮着的金屬垃圾。
它扭曲、醜陋、千瘡百孔,但經過復原鏡頭掃描後,顯示某片區域曾經刻上過一塊似烈陽似盾牌的軍徽。
“……”
謝予奪盯着那團焦黑變形的金屬垃圾,過了一會兒,素來放蕩不羈的少將脫下了軍帽。
他低聲道:“給全軍都看一眼吧,金日輪的星艦殘骸,應該是五十多年前的。”
萊安:“那就是新帝歷12年,第一次白鳥遠征的時候……嘖,你看我幹什麼?現在的我並不記得。”
謝予奪神色複雜:“可您如今還是在這裏。”
時至今日,他已經知道了所有的前因後果,包括皇太子爲什麼能變成晶體怪物,也包括那一天,小閣下爲什麼能啓動亞斯蘭統帥的權限。
謝少將頓了頓,低聲喃喃道:“而此前,您已經在晶巢捐軀兩次了。”
萊安不以爲意:“一次而已。原身未死,不能算捐軀。”
謝予奪:“當年,大帝和統帥……呃,也就是您和小閣下了……最後到底是什麼情況?”
“兩位真的去晶巢了?那基地是怎麼給您做的投射?這些細節,首領閣下告訴您了沒有。”
“那倒沒有,”萊安若有所思道,“不過時至今日,我也能猜得差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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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
星艦着陸,或者說墜落在晶巢的時候,二十萬金日輪已經所剩無幾。
武器打空了,人死得七七八八,星艦受到晶粒子過濃的影響,再也無法飛行,連高級機甲也沒剩下多少能源。
一望無垠的晶巢大地在眼前延伸,雪白雪白的,像是褪了色的異空間。
晶粒子在暴動,晶巢意識在狂嘯。無形的巨浪鋪天蓋地,將螻蟻般的人類吞沒。
“啊……!”
無數帝國士兵在踩上這片大地的瞬間就不行了,吐血倒地者不計其數。
砰!砰!許多人爲了避免晶亂,當場對自己的太陽穴開了槍。
他們倒下,同胞們跨過屍體前行。
大帝最後下令,全軍朝着晶粒子更濃的方向走。
往前走,能往前走一步就走一步。死得離晶巢母核越近,人類意志能造成的影響或許也會越大,哪怕只是大一點點也好。
而萊安自己,則是從休眠倉中抱出他的愛人。
嘩啦……沉睡的黑髮殘晶人從休眠液裏被撈出來,雪白的晶巢大地映亮了每一滴掉落的水珠,讓他像傳說中的鮫人。
姜見明的容貌依然如昔,現在,他比他的陛下年輕了。
他先是軟綿綿地躺在陛下的臂彎裏,被顛了一下,頭就靠在陛下的肩上,蹭溼了幾縷美麗的白金捲髮。
“我們到了。”萊安低聲道:“姜,看到了嗎……這可是星艦也抵達不了的地方,我帶你來了。”
這是他曾經答應過姜的事情,無論生死,他要在他身邊,在他懷裏。
萊安舒展最後的晶骨,長有幾十米的赤金色的鐵翼瞬間在他背後張開,又彎曲至身前,護着懷中沉睡的殘人類。
他往前,往死亡的方向走去。
身後,帝國的士兵艱難地跟隨着。
漸漸地,一個又一個士兵倒下了,倒下的再也沒能起來。晶體蠕動着冒出來,將亡者的遺體吞沒,拽向雪白的深處。
不知走了多久,大帝身後的追隨者就這樣越來越少,越來越少,最後一個也沒有了。
茫茫的白晶大地上,只剩下他,化作小小的一個黑點行走着。
萊安身上的晶體異化越來越嚴重,他的面頰上爬滿晶體,翠綠的眼底滿是痛苦。晶骨也不再是凜凜威武的樣子,而開始逐漸向歪曲混亂的模樣發展。
縱使如此,那即將崩潰的晶骨依然緊緊地虛扣着身前,令昏睡的姜見明免受晶粒子的侵擾。
所謂的晶巢母核,卻仍然不知道在哪裏,仍然不知道有多遠。
又不知走了多久。
萊安的人類結構再次開始崩潰,它變成了一個怪物。
而怪物懷裏的殘人類,那張蒼白清瘦的面容上,終於出現了第一片晶體。
怪物陡然發出淒厲而憤怒的嘶吼!
它已力竭,它的生命已經即將耗盡,不能再保護它的愛人。
可是這時,它竟忽然恐懼起來:啊,姜會不會還能感覺到疼痛,晶粒子會不會還能在精神層面折磨他?
可它曾經對姜說過,睡着了就不疼了。那個人忍的痛已經太多,不應當再被卑劣的敵人所摧殘。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
那,可不可以把我的胸膛剖開啊,可不可以把我的肚腹破開啊。
撕開皮,裂開肉,打碎骨頭,內臟碾成泥漿。
將我打開,你放入我裏面,可以嗎。
忽然,怪物發出非人的悲鳴,它從胸膛至肚腹的一線,突然破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鮮血如瓢潑大雨,呲上天空又灑回地上。
它的皮撕開了,它的肉裂開了,它的骨骼在粉碎之前發出不堪重負的響聲,它的內臟化成了肉泥血漿。
怪物感到很痛,很痛,痛得無法用任何言語形容,比這輩子任何一次實驗室內的折磨都要痛。
但它的心情卻歡喜起來,它忍着痛,輕輕地,小心翼翼地,將那個沉眠中的人類放進了自己的裏面。
噓,沒事了,這樣就不疼了。別怕,別怕,你在我懷裏……
直到某一刻,赤金色的晶體徹底把姜見明吞沒。怪物喫掉了它的愛人,終於心滿意足地不動了。
雪白雪白的晶巢深處,就這樣出現了一簇巨大的赤金色晶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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