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憤怒(3)

三年前。

姜見明接到陳老元帥的通訊的時候,正在亞斯蘭圖書館看書。

時間是清晨,季節是盛夏。這時候凱奧斯軍校還在放暑假,而小殿下到遠星際去了,所以姜見明的日子過得很悠閒。

直到一通來自軍方的通訊響起。

通訊來自陳漢克。

大統帥的表情是他從未見過的疲憊和凝重,再沒有了平日裏老不正經的模樣,更沒有與他寒暄。

老人開口就是直入正題,說萊安殿下有意孤身深入“晶巢”。

姜見明怔了足足三秒才反應過來這句話內的含義。

他當即就拍案而起:“——晶巢!?”

圖書館內不少人被驚動,投來不滿的目光。

姜見明回神,連忙歉意地衝四周低了低頭,快步走了出去。

……所謂晶巢,是指遠星際的更遠處,三顆要塞異星之外,晶粒子聚集的本源宇域。

過濃的晶粒子環境與形態詭譎的異星生物,使得那裏成爲了一片永遠籠罩在神祕與黑暗中的禁區。

事實上,自銀北斗建軍以來,曾經無數次劍指晶巢,然而沒有一次能夠收穫成果。只有英魂一去不返,資源空耗在敗戰之中。

直至近年,每一次銀北斗派人向晶巢進軍時,都會在帝國高層及民衆之間引發巨大的輿論爭執。

似乎越來越多的人認爲這樣的送死行爲不僅沒有意義,還十分愚昧可笑,若非皇帝陛下一直強硬地表示支持的態度,這件事早就進行不下去了。

而這一回,萊安皇太子殿下忽然提出,他想要一個人,駕駛着他的機甲,嘗試深入晶巢。

這句話說出來,銀北斗要塞內的所有人都嚇得魂飛魄散。

昨天凌晨,通訊十萬火急地打到了帝都的陳老元帥那裏。

老元帥氣得吹鬍子瞪眼,直罵殿下年少輕狂不懂事,當即一拍桌子:來來來,把通訊轉給殿下,我老頭子說說他。

兩個小時過去,老元帥面如死灰地切斷了通訊。

說不動。

小殿下居然鐵了心要去晶巢。

皇太子萊安凱奧斯身爲帝國繼承人,又是身懷超s級晶骨的強悍新晶人類,早在還很年幼的時候就摸機甲、登星艦,踏上過遠星際異星的戰場。

直到今日,殿下已經在三座要塞間往返過十幾次,哪一次不是戰功赫赫,近乎奇蹟。捷報傳回亞斯蘭,能叫整個帝國狂喜沸騰數月之久。

但晶巢不一樣。

那是人類無法企及之地。

姜見明聽完覺得簡直不可理喻,他幾乎用上了質問般的語氣:“小殿下怎麼可能突然要去晶巢?他以前提都沒提過一次,這沒道理……他遇上什麼事了嗎?”

陳老元帥花白的眉頭緊了一下又鬆開,沙啞地嘆息道:“孩子,我不知道。”

姜見明更覺得荒誕:“皇帝陛下也不說什麼!?”

陳老元帥說:“我去找過陛下,陛下說她無法干涉小殿下的選擇。”

姜見明失語。

他現在站在圖書館無人的盥洗室旁邊,掛着耳麥聽着通訊。一側是乾淨的白色磚壁,另一側是圖書館的通道,這時正有一個女人捧着熱咖啡走過去。

明明是最尋常最平凡不過的場景,他卻覺得腳下和頭頂的空間似乎在扭曲,世界瞬間就變得無比荒謬。

“姜小閣下,”投影裏的老元帥彷彿平白蒼老了幾十年,嗓門沙啞,“你是帝國未來的皇太子妃,也是小殿下放在心上頭的人,老頭子我沒有別的辦法啦,只能……”

姜見明深吸了口氣,他沉聲打斷了老人:“時間緊急嗎?我該怎麼過去?”

短短几秒鐘,他已經意識到了自己該做什麼。

萊安和他的機甲都在遠星際,如果小殿下決意想走,機甲一飛誰都追不上。當下最重要的是先把人穩住,至於到底發生了什麼,只要人還在,那都好說。

陳老元帥:“專車馬上就到,會停在圖書館東門的門口。”

姜見明:“我明白了。”

隨後,未來的皇太子妃就這樣被請上專車,車子將他送到了軍方總部,陳老元帥的辦公室。

那裏已經聚了不少大人物,姜見明打眼一掃,基本上都是普通人的概念裏“常在公衆電視上露面,但絕不可能見到活人”的閣下們。

有的西裝革履,有的身穿華麗的貴族禮服,更多的身着制式不同的軍裝……唯一相同的,就是一張張臉龐上的焦躁與無措。

顯然,這些人都是來勸阻皇太子殿下未果的。

都怪亞斯蘭圖書館夏天的冷氣開得太過,姜見明走進來的時候一條胳膊上還搭着件薄外套,渾身都是文弱的學生氣,與這個地方的氣氛格格不入。

不少大人物們皺眉沉面轉過眼來,打量他的目光各異。

吱嘎一聲,陳老元帥從辦公室裏推開門走出來,向姜見明比劃了一個“請”的手勢。

姜見明沒看其他人,把外套隨手掛在一邊,低聲說:“請讓我們兩個人單獨說話。”

陳老元帥說:“這是當然。”

於是姜見明推門進去。

老元帥的辦公室裝潢得寬闊而有氣度。三星系的帝國疆域星圖,與以三座要塞異星爲定點繪出的遠星際星圖,各自以立體投影的方式懸浮在兩側的牆壁上。

只是落地窗的窗簾從昨晚就沒有拉開,讓室內顯得有些陰暗。最深處的辦公桌上放着軍方內部專用的聯絡機。

聯絡機上閃着表示開機的小綠光,而萊安皇太子殿下的投影正落在半空中。

皇太子正衣着整齊地坐在銀北斗要塞的軍機會議室內。

他從領口、袖釦到腰帶都端正冷肅,白金色捲髮散落在肩,氣色也很良好——總之,表面看起來並沒有什麼不正常。

只不過,或許因爲這一個晚上與早上的時間內已經有太多人來來往往。

當辦公室的門被推開的時候,萊安的眉間明顯有了煩躁之色,別過臉端起手邊的高腳酒杯抿了一口。

但當他用餘光看到來者的那一瞬間,所有負面情緒全部煙消雲散。殿下立刻展顏,輕聲招呼姜見明過來坐下。

姜見明喉結輕動,走上前去。

……後來想想,他那時候確實急得失了冷靜,對着萊安的投影說了很多沒用的話。

從這樣貿然的行動是多麼無謀,完全和自殺無異;再到如果驟然失去了唯一的皇子和屈指可數的超s級晶骨擁有者,帝國將會生出多大的混亂和隱患;

從軍方會爲了皇子的找死,犧牲多少資源甚至士兵的生命;再到如果儲君在遠星際有失,銀北斗將會遭受怎樣的質疑聲音,甚至這對整個軍方都是一次巨大打擊。

萊安一直耐心聽着,不時還給些諸如點頭、沉吟之類的迴應。

——這簡直是一場狡猾極了的欺騙,姜見明每每回憶都恨得牙癢癢。

當年他就這樣被騙得一直說下去,直說到口乾舌燥,嗓子發啞,忍不住掩脣咳了一聲。

“姜。”萊安終於皺起眉尖,心疼地說,“去喝點水。”

空曠的辦公室內有一秒的沉寂。

姜見明倏然擡頭,緩緩地將脣前的手掌放下來。

他不禁氣笑了:“小殿下?您是在耍我嗎?”

自己不間斷地勸了快一個小時,萊安給他的唯一回應,居然是讓他去喝點水——因爲他說得嗓子啞了??

也就是此時,姜見明終於清醒了,並且忽然有種奇異的直覺:

他感覺這一個小時過去,自己面前的這個人好像根本就沒有聽,也不在意他說了什麼。

他懷疑,萊安只是想隔着投影看着自己的臉,聽自己說說話而已。至於說話的內容,那真的無關緊要。

畢竟,自己剛剛說的那些話,陳老元帥等人不可能沒跟萊安說過。

於是,焦慮的神情一點點從姜見明的眉眼間退去了。

他冷下臉,轉到一旁喝了兩口水,然後回來。

萊安依舊望着他。

姜見明這次終於不說話了,他也回望着萊安。

整整一分鐘的僵持之後,他輕聲說:“你不可以這樣,小殿下。你至少要告訴我爲什麼。”

“……”

萊安緩緩壓細了眼眸。

皇太子微擡起頭,雪白的下頷收緊成凌厲的線條。那一刻殿下的眼神太過複雜,彷彿有翠色的火焰在深處混亂地燃燒。

他將脣繃成冰薄的一線,開口時嗓音沾了點沙啞,但很平穩:“……姜。”

“我愛你。”

“但這裏有比愛你更重要的事情。”

這是自從姜見明進入這間辦公室之後,萊安對他說到第一句有意義的字句。

假如這樣的意義,也能算作有意義的話。

姜見明深吸一口氣,他頭疼地閉眼,搖頭輕輕說:“我知道,我知道……”

“小殿下,你是儲君太子,你肩負責任而心裏有帝國和人民,我知道的,你也應該知道我想說的不是這個……”

他驀地睜開眼,上前一步,盡力剋制着衝到嗓眼的情緒:“如果現在帝國和人民有難,需要戰士拋灑熱血,你說一句話,我會陪你一起去。”

“但是!你現在是在幹什麼,要獨自深入從未有過生還者的晶巢領域?殿下,難道您想告訴我,現在帝國的處境就是需要它的儲君去白白送死嗎!?”

“如果真的到了那種處境,您自己一個人衝上去赴死又有什麼用!?有什麼事不能告訴軍方,非要讓所有人都一頭霧水……”

他不自覺地把稱呼換成了敬稱,語氣也漸趨急促:

“退一萬步說,就算您真的要去也不能這樣去,您連機甲智腦都還留在我這裏,還有您的……”

說到這裏,姜見明驀地住口了。

他意識到“那件東西”的含義太過特殊,縱使這間辦公室裏看似一個人都無,也不應該宣之於口。

萊安依舊深深凝望他,神色似深情又似無情:“別再說了,這是我的決定,不會改變。”

姜見明咬牙沉默兩秒,忽然說:“……還有您的婚約者。”

他擡起眼,直直地望向對面:“小殿下,我該怎麼辦?您考慮過我嗎?”

“……!”第一次,萊安皇太子那始終平靜的俊美臉龐上,明顯地泛起了情緒的漣漪。

他的脣輕顫,而後倏然抿緊了。有類似於痛楚的神色一閃而過,就像一件古老的傳世金器上綻開一道裂縫。

姜見明梗着牙關,一字一句地說話:“如果您壯烈捐軀了,我會很麻煩的,小殿下。”

“因爲我和您的婚約。因爲我的無名指上還戴着您送的戒指。”

……說是內定的皇太子妃,他們的所謂婚約也只是口頭之約。

由於過於巨大的身份差異,兩人的關係遲遲無法在整個帝國範圍內公開。

姜見明其實並不介意,但他知道萊安爲此極度歉疚,甚至成了心結。

小殿下無數次向他許諾過,等三年後他畢了業,直接讓他進入金日輪,等軍銜升到校級就公開關係。

每當這時,姜見明就必須收斂他那散淡的性子,換上張嚴肅的臉來點頭。

因爲如果不認真對待,小殿下就會以爲他不相信,會很慌張又很難過地不停跟他道歉解釋……他心疼死了。

而此刻,開闊的私人辦公室內,姜見明的喘息在發顫……他閉上眼,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示弱於人前。

“……我沒有勢力,沒有家族,沒有錢財和權力,沒有任何後盾。我沒有學過政治鬥爭的知識,也幾乎不瞭解帝國高層的那些不爲人知的內幕。”

“小殿下,我今年也不過十八歲而已。”

“我甚至,只是個殘晶人類。”

“是您把我帶到這樣的境地裏來。您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您不在了,我會被多少人盯上。”

姜見明睜開了雙眼,眼底似乎帶着一點很淡很淡的迷茫與悲傷。

他靜靜問:“萊安,小殿下……您不管我了嗎?”

沉默再次在空氣中流動起來。兩人隔着投影僵持着,也是隔着遙遠的銀河星海僵持着。

似乎爲了平復什麼心情,萊安又端起手邊的酒杯抿了一口,眉宇陰沉地壓低着。

然而當他喉結滾動,將那透明辛辣的液體嚥下,這位少年儲君的神情又恢復成那種近似冷酷的平靜。

他緩聲開口。

“你說的沒錯,是我毀壞了你的人生。”

“爲了我的目的,我不惜犧牲帝國的繁榮,銀北斗的未來,我的生命,還有……”

帝國的皇太子說話時腔調裏總咬着一點古典貴族式的高雅,和他性格自帶的鋒利。

——“就像一把清冷的銀質短匕”,曾經有人這樣讚頌。

萊安一字一頓地說道:“還有你。”

“我的愛人。”

當這四個字含在殿下的脣間的時候,它們像花瓣一樣柔軟,像月光一樣深情。

姜見明卻只覺得,那把銀匕正堅定地刺入自己跳動的心臟,一點點沒入血肉。

萊安:“請恨我吧。”

姜見明瞳孔一縮,含怒道:“凱奧斯……!”

他很少直喚殿下的姓氏,除非確實情緒失控。

辦公室外,有風吹過人工栽種的綠植過道,枝葉發出涼快的颯颯聲。

一門之隔的地方,大人物們在掏手絹擦汗,老元帥直直地站着,表情沉重。

走廊裏懸掛的復古式掛鐘,長針咔噠。

又是一個整點。

……

終於,姜見明重新調整了呼吸。

“我明白了。”

互相已經說到這個地步,那就意味着已經沒有了轉圜的餘地。

他擡起右手,平靜地看了一眼自己無名指上那枚纖細的戒指。

戒指色澤赤金,纏繞在他白細的手指上,有點像一圈火苗。

“我不會恨您,我們之間的關係和情誼到此爲止。”

姜見明把那枚戒指摘了下來。

他的神色已經變得很沉靜,眼底冷澈清明,像對面的萊安一樣。

那是已經看透結局,卻依舊選擇走到盡頭的人才能擁有的眼神。

萊安不再說話了,他緊緊地捏着手裏的高腳酒杯,青白的手指明顯地發着抖。

目光卻一刻不再遊移,彷彿要把這樣的姜見明永遠地刻入腦海之中。

“剛剛那些是氣話,您不必擔心我日後的生活,我能處理好,也會有很多人保護我。”

“至於當年答應了握住您的手,那是我自己的選擇。何況……”

說着,姜見明揚眉輕笑了一下,“殿下,您可不能太自大……世上並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毀掉我,除非我自己選擇毀滅。”

他垂下睫毛,將戒指放進了自己的左前胸口袋。

再擡起眼的時候,眸底最後一點傷感也無影無蹤。

“就這樣吧。等您的靈柩歸來的時候,我會來見您最後一面的。”

最後,姜見明向虛擬投影敬了個軍禮。

他的眸色冷淡而堅硬,“皇太子殿下,祝您武運昌隆,一路走好。”

然後他伸手,切斷了通訊。

半分鐘後,辦公室的大門被推開,姜見明走了出來。

大人物們紛紛將目光投向他,陳老元帥迎上前來,欲言又止……軍校生的表情已經說明了結果。

姜見明眉宇淡漠,徑直與元帥擦肩而過:“都不要再勸了,讓我們敬愛的皇太子走得安詳一點。”

有人怒目呵斥他無禮。姜見明連理都不理,他扯下自己搭在一旁的外衣,抖索開披在肩上,衣角在半空中揚起一個圓弧。

“等到殿下的遺體送回白翡翠宮的那天,請記得給我留一個扶棺的位置。”

他冷冷說完,腰背筆挺地快步往外走,把滿屋子的大人物們拋在身後。

後面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了。

三年後的現在,姜見明只記得那天當他走出軍部的大門的時候,曾有亮銀色的細碎日光撲面落下。

鳥雀在枝頭啄着自己的羽毛,遠處的花圃裏新綻了玫瑰,沁香隨風傳來,一切都顯得溫暖而又安寧。

——竟像古藍星的舊人類宗教歌謠中,亙古地吟唱過的天堂。

=========

坐在激電的駕駛艙裏,姜見明不緊不慢地說着那些舊事,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外面雪已經不落了。

取而代之的是乾淨的夜空,繁星正將這架機甲溫和地包裹起來。

唐鎮已經聽愣了。

說實話,這樣的真相和他一直以來所想象的差異太大,短時間內還不太能接受。

畢竟他一直以爲,萊安殿下只是在一場尋常的出征中不幸遇難……現在想想,當時幾乎所有帝國公民都這樣默認了下來,縱使帝國高層一直對此三緘其口。

但如果是這樣……有些事情反而說得通了。

難怪當年,姜見明在得知噩耗之後能那麼快就恢復鎮定,連怎麼處理殿下的遺物都能安排得滴水不漏。

唐鎮低聲說:“原來殿下去的是晶巢。”

就連他這個纔到銀北斗不久的適應期軍官都知道,那是必死的死地。

“不是愛。”

姜見明輕輕說,“是憤怒。”

他擡起手,無意識地隔着銀黑色的軍裝摸了摸被自己掛成項鍊的那枚戒指。

唐鎮:“什麼?”

姜見明垂下眼睫,沉下嗓音說:“是憤怒讓我來到這裏。”

唐鎮頓時驚恐失色:“不至於吧小神仙,你……你氣得要把萊安殿下刨出來鞭屍啊!?”

“……”

姜見明臉色發青,按了一下太陽穴,“不是……這倒不是。”

鞭屍什麼的,確實不至於。

“唐鎮,你有沒有聽過一首詩。”

姜見明定了定心,重新開口:“我見英魂化作潔白之鳥——”

唐鎮不由自主地接:“……飛赴星海之巢。”

他記得這是當年萊安殿下遇難後,在帝都星城紅極一時的悼亡詩。

“我原本……沒有想過要親自到遠星際來。就像你說的,這對我來說太勉強了。”

“小殿下犧牲之後,我在等帝國給我一個交代。我不信萊安會毫無緣由地要去晶巢,不信他會毫無苦衷地對我那樣說話——”

姜見明捏了一下眉心,低聲說,“我的天,你不知道,當時他臉色差得我都怕他要昏過去。”

“總之,我在等一個答案,但是我沒有等到。”

就連一直待他很好的陳漢克老元帥,也從未對他吐露過任何信息。

即使姜見明堅信,這個坐在軍方最尊貴地位的老人絕不可能真的一無所知。

“直到有一天,我在亞斯蘭圖書館……我和小殿下第一次偶遇的地方,看到了一本新出版的詩集。”

“詩寫的很爛,除了最後一句還有點意思,前面的不過是矯揉造作的逢迎與歌頌罷了,很無聊,詩歌不是這麼寫的。”

“我……”姜見明苦笑了一下,“我很生氣,氣得不小心把人家的詩集給撕了,還給圖書館賠了五百幣點。”

唐鎮再度驚恐失色,抱頭道:“更不至於吧!?這詩有爛到讓你撕了它嗎!?”

姜見明:“……倒也不是詩很爛的問題,麻煩唐少暫時閉上嘴,可以嗎。”

“——我的問題在於,遠星際不是什麼詩意的地方,死亡也不應該是唯美的。”

姜見明閉上眼,低聲一字一句地說:“帝國的儲君犧牲在了戰場上,沒有人知道他爲何貿然出征,也沒有人知道他如何犧牲陣亡……他就那麼死去了,連遺體都不能返鄉,可是上至高層,下至國民,我看不到哪怕一絲的憤怒。”

“他們流淚,他們悲傷,他們悼念;他們譜曲,作詩,獻花,鳴鐘……但是沒有人尋找,沒有人追問,沒有人將疑惑高喊出口……沒有人憤怒。”

姜見明驀地睜眼,眸中如宿寒星。

他低聲說,“——所以我憤怒。”

唐鎮愣愣地把雙手放下來,他看着身旁的好友。

或許是因爲持續低燒的原因,姜見明一向蒼白的臉頰上浮着病態的紅暈,卻讓整個人顯得更加一觸即碎。

於是唐鎮腦中隱約劃過一個念頭:三年前……這個人絕對沒有眼前這樣地孱弱。

是那股憤怒,那股憤怒像燈芯般燃燒着他的生命,讓其越來越短的同時,也綻放出越來越耀眼鋒利的光亮。

“我好像看到一張無形的巨手……它帶走了我的小殿下,扭曲了這個世界,並把我死死按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

姜見明平靜地說着。他隔着駕駛艙的玻璃,擡頭深深看了一眼夜空——

那是陌生的遠星際夜空,它正像一塊漆黑的深海般在頭頂流動,上面浮滿了不知名的亂銀星子。

在浩瀚宇宙面前,人類那轉瞬即逝的生命中的悲歡離合,實在太渺小,太渺小了。

“我不知道這張無形巨手是什麼……是那些對我有所隱瞞的高層們,還是這個宣稱平民註定愚昧、殘人類註定弱小的世道,還是藏在遠星際宇宙深處的真相……還是別的什麼東西。”

“——但我知道,我很憤怒。”

姜見明的眼眸暗了暗,他好像已經不是在跟唐鎮說話,而是在說給自己聽。

“我不能讓這個人就這麼消失了,我要找到他。”

“哪怕他已經腐爛發臭,面目全非;哪怕渾身飛着蒼蠅,爬着蛆蟲;哪怕只剩下最後一塊骨頭,最後一捧骨灰……我都不在乎,我要真相。”

或許是毫不唯美,毫無詩意的……甚至可能是殘酷的,血淋淋的,但也是最真實的真相。

“可是,”唐鎮喉結一動,艱澀地問,“你……你有線索嗎?”

姜見明看了他一眼,淡淡說:“沒有。我什麼都沒有。”

平民出身、無父無母、無財無權……他除了這副病弱無力的軀體,和一個難消的執念以外,什麼都沒有。

頂天了,剩下萊安的幾件遺物,還在試圖保護着他。

唐鎮痛苦地呻吟一聲:“這……你這……!那你這不是大海撈針嗎?更何況……”

“姜見明,更何況你有沒有想過,如果這什麼真相查到最後,牽扯到帝國高層或者——”

“當然想過。”

姜見明輕笑,眼裏有光:“不然我爲什麼在這裏?銀北斗位於遠星際,離亞斯蘭帝都的勢力最遠,離真相最近。我哪怕天天吐血也必須想辦法留下,這是唯一可能的突破口了。”

唐鎮喃喃道:“你不要命了。”

姜見明認真點頭:“是的,我不要命了。”

“如果帝國阻攔我,我可以反抗帝國;如果世道阻攔我,我可以背離世道。”

姜見明把眼睫一眨,輕描淡寫地說,“如果最後的真相在宇宙深處,那麼我就沿着小殿下走過的路,去晶巢。”

唐鎮腦子裏轟然一聲。

他失魂落魄,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

“我就是要找到他,我還要知道他究竟是爲了什麼而選擇離開我奔赴死亡,我更想要帶他回來,回到亞斯蘭,舉辦一場他應得的盛大葬禮。”

“因爲……我答應過他。”

說着,這個黑髮的年輕殘晶人輕笑了一下,他宣誓似的輕聲繼續:“會在他的靈柩前,見他最後一面。”

他伸手在操縱檯上一按,落下了機甲的擋板甲。

沒有了天上的星光和地上的雪光,駕駛艙內暗了下來。

如果是在戰鬥時,屏幕上會顯示出攝像頭捕捉到的前後左右四面的景象。但顯然,現在的駕駛員只是想睡覺而已。

三年前,那束天堂似的豔陽似乎又浮現在眼前。

那才應該是小殿下的歸宿,而不是冰冷的宇宙……姜見明心想。

可是,你現在身在何方呢,我的愛人?

腦海中閃過加西亞俊美的面容,這位皇子殿下親口承認死亡沒有意義,卻在他的追問下眉宇掠過一絲迷惘。

那真的是你嗎,我親愛的愛人?

是什麼力量對你做了什麼,是什麼促使你自我毀滅?

我會找到你的。

非是肉身,更是魂靈。

姜見明閉上了眼。和唐鎮聊了那麼久,現在藥效起來,身上舒服了很多,睏意軟綿綿地爬上來。

黑暗的機甲內很暖和,隔絕了外面的寒風。

姜見明呼吸漸淺,他安穩地睡過去了。

夢中,他見英魂化作潔白之鳥,振翅一瞬千萬裏,飛赴夜穹深處。

而他腳下踩着無垠延伸的大地,脊樑筆挺,一步又一步,緩慢而艱難地走入那片黑暗的……黑暗的,星海之巢。

作者有話要說:不渣,不虐感情線,問就是雙箭頭互寵。

三年前姜:我們的(婚約)關係到此爲止。

三年後姜:因爲我已經決定給小殿下當一輩子的未亡人。

三年前姜:看到這枚戒指了嗎?我再也不戴在無名指上了。

三年後姜:現在它是我的項鍊。

三年前姜:世上並沒有什麼人什麼事能毀掉我,除非我自己選擇毀滅。

三年後姜:走了,去晶巢去晶巢。

三年前姜:不會恨,但也沒愛了,祝早死。

三年後姜:下午好,今天你的屍體被禿鷲和豺狗喫乾淨了嗎,我的愛人?(笑

似曾相識的句式。以及最後一段是藝術處理的結果,如果按照姜見明的脾氣,現實應該是這樣的:

夢中,他見英魂化作潔白之鳥……

而他一手繩子一手捕鳥網,再若無其事藏起一包喂鳥的小零食,緩慢而艱難地走入那片黑暗的星海之巢(?

感謝訂閱,本章評論區發紅包,下章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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