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貴賤(3)

夜晚七點的亞斯蘭星城四區,北黃道街,一片燈火輝煌。

姜見明從自助出租飛行器上下來,划走了78幣點的搭乘費,目送那架飛行器徐徐飛回頭頂的高速空路上。

放眼望去,飛行器紅黃藍綠的尾燈光芒拉出一條條殘影,壓過了更遠處的星光。

黑髮青年站在路旁,常年略顯蒼白的臉頰被各式各樣的燈光映掃過,反而被襯托出某種獨特的孤寂氣息。

許久,姜見明無奈地嘆了口氣,在冬夜裏呵出一小團白霧,戴了手套的雙手插進外衣兜裏。

……爲了哄好他親愛的加西亞殿下,原定提前半個小時到達晚宴的他竟遲到了整整一個小時,怎麼會這樣。

更要命的是,他居然還真答應下來了。

俗話說得好,萬事開頭難。皇子殿下退讓了最初那一步,剩下的就變得十分流暢起來。

當時,眼看投影對面的姜見明露出爲難之色,加西亞立刻低聲下氣地解釋道:“是首領讓我去帝國。”

……繼承儲君之位。

又說:“我也想去。”

……找你。

最後加西亞幾乎把臉湊上投影屏:“到底在哪裏?你沒有理由隱瞞自己的所在,除非姜中尉在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姜見明本來並不贊同加西亞這樣粘自己。皇子殿下既然和首領達成合意迴歸帝國,一定有許多正事要做。

他該先去白翡翠宮,去軍方總部,然後該公開身份的公開,該表明身份的表明……總之不該先偷偷粘過來找一個殘人類平民。

兩人反覆磨了一個小時,最後以姜中尉的敗戰告終。

——他沒抵得住這人低聲下氣的纏,以及那張殺傷力太強的臉。

算了,小事。

先見個面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姜見明自我寬慰地暗想,他走到北黃道街的盡頭,將凱奧斯軍校外某處偏僻地方的座標和預估的晚宴結束時間發了過去。

“我們在這裏見面,那裏應該有一張公共木椅,在樹蔭下面。請您戴好遮蔽器,在那裏坐着等我,千萬別亂跑。”

爲什麼如此熟練呢?當然是三年前與萊安殿下的多次地下戀情的經驗了……

姜見明暗笑着收起腕機,擡頭,光華入眼。

北黃道街最北面,如今姜見明的眼前,立着一座巨大的豪宅。

樣式是復古歐風,富麗的裝飾與草坪上的大理石雕像威嚴堂堂,噴泉內倒映着夜色燈光。音樂縹緲地從城堡般的建築裏面傳來。

路旁,不斷有高級昂貴的私家飛行器降落,身穿禮服的男女正優雅地走下飛行器,走向這座燈火輝煌的豪宅。

所有人經過姜見明身邊時,都會向他投來奇怪又好笑的目光,就像在看着闖入人類宴席的一隻猴子。

“……”

姜見明忽然意識到哪裏不對了。

衣服。在帝國,參加貴族的宴席,是需要穿禮服化全妝盛裝出席的。

他被加西亞一打岔忘了這回事,直接穿着自己日常出門的衣服就來了,不合適。

反正已經遲到了,姜見明轉個身,沒有直接進去這座豪宅,而是在北黃道街上選了一家禮服店。

他推門進去,門上的風鈴叮噹響。

裏面熱情的售貨員女孩正在積極地向客人們介紹一件三十多萬幣點的深藍色禮服。

女客人們紛紛捂脣而笑,驚喜於價格的實惠。

姜見明頓生退意。

猶豫兩秒,還是走了進去。

“抱歉。”

等前面的客人散去,他上前詢問售貨員:“我想了解一下,你們家最便宜的那套禮服的價位。”

“??”小姑娘一愣,手裏包裝着的絲帶都系歪了。

她顯然是從來沒有見過問出這樣窮酸的問題,還能問得這樣坦坦蕩蕩毫不羞愧的客人。

姜見明神色溫和,耐心地重複一遍:“請問你們家最便宜的禮服價位?”

“啊……請,請稍等。”

姜見明的態度過於正經,小姑娘迷迷瞪瞪地被他帶跑了,真的用腕機查詢了一圈自家店裏成套禮服的價位。

很快,她抱出了一套裁剪樸素的灰色禮服,分別是襯衣、外衣、披風、領結、長褲以及皮鞋再加上配套的幾件掛飾。

“您看看這個,牌子是亞尼薩,嗯……它們家的款式,雖然沒有什麼特殊的亮點,但勝在簡潔大氣,穿去什麼場合都不會出錯。色調沉穩,也很配您的氣質呢。”

漸漸找回職業素養的女售貨員說道:“而且我們正在年末清倉打八折,物美價廉。您買下的話,我們再附贈您一小瓶亞尼薩自家的男士香水,很合算的。”

小姑娘笑容真摯:“真的合算,一套下來,只需要不到五萬幣點就可以了呢。”

……

豪宅內,宴席早已開場了一個多小時。

優雅克制的談話聲與說笑聲,伴隨着音樂流轉開來。被舊貴族們喜歡的繁文縟節的環節已經結束,刀叉在盤中碰撞,食物被切割,高舉的玻璃酒杯在吊燈下反光。

足足三張鋪滿白色桌布的長桌排開,但座位並沒有坐滿。

偶爾會有人離席走到自己想要討好的閣下身邊,賠笑彎腰、敬酒交談;也有人已經饜足,捧着酒杯和朋友一起坐在遠處。

無論如何,每個人都是高雅的,每一寸角落都散發着紙醉金迷的氣息。

這是蘭斯家族的晚宴,自然應當紙醉金迷。

蘭斯在帝國內是一個特殊的家族,他們按封銜算是舊貴族,卻出身於光榮自治領,算來與皇太后西爾芙同根同源。最顯著的標誌就是一頭天生銀白的髮色,被稱爲“銀髮蘭斯。”

也因此,這個家族可以說是半個皇家,包攬了帝國皇權與光榮自治領之間,超六成的軍火以及能源貿易,天知道私下裏碰過多少軍用物品和違禁類新晶械。

總之,一個歷史悠久,實力雄厚的龐然大物。

如今蘭斯家過分年輕的家主——奧德利蘭斯少爺,正手持盛紅酒的高腳杯,坐在最上首的座位。

他有一頭利落的銀白短髮,容貌清俊美麗,穿着銀灰色的精緻禮服,帶着絲綢手套。

不停有人上前欲與他交談,每個人都地位顯赫,都是在這次“儲君之爭”中力挺奧德利蘭斯的支持者。

但奧德利的神色幾乎沒有過變化……他始終維持着淡漠的笑容,向上前的每一個人舉杯,贈予其基本的禮貌。

……太年輕了。無數遠觀的貴族們在心中唏噓,將複雜的目光投向這位尊貴的年輕人。

六年前,奧德利少爺的父母同時遇難,本以爲顯赫的蘭斯家族將要就此一蹶不振,沒想到這位當時年僅十九歲的年輕人,竟然以一己之力撐起了偌大的蘭斯家族。

甚至,取決於皇帝陛下變幻莫測的心情,他有很大的可能更進一步,直接坐上那個帝國最尊貴的位子。

而與此相對的……

宴會的另一角,奧德利蘭斯的胞妹,黛安娜蘭斯羞怯地低着頭,坐在一個遠離餐桌的角落。

她揪着禮服的裙角,不安地扭動着身體。蓬鬆微卷的銀白長髮及腰,一雙色澤極淺的藍灰眼眸像一對玻璃珠,少女的氣質柔弱而怯弱,完全是一個不諳世事的洋娃娃。

蘭斯家的小姐,家主的親妹妹,再怎麼躲藏自己也無濟於事。

很快,有幾個中年男人滿臉堆笑地上前向她行禮。

其中一個舉起酒杯,開始高唱讚歌:“尊貴的黛安娜小姐,今日的您依舊如白芙蓉一般美麗……”

對方的馬屁還沒說完,黛安娜渾身一抖,眼眶立刻紅了。

“不……”

她哭着躲到了身邊的管家身後,把自己縮成很小的一團,用渾身的顫抖來散發出“我好怕”“我好怕怕”“我只是個洋娃娃不要和我說話”的含義。

中年貴族們:“……”

管家習以爲常,像護崽的大母雞一樣擋在黛安娜身前,嚴肅道:“閣下,黛安娜小姐喜靜,不喜見生人,還請閣下們不要打擾她。”

遠處圍觀的貴族中有人偷笑,笑湊上前的幾個人不懂事。

蘭斯家的這對兄妹,兄長是年少老成、才能顯著的新人類精英;而妹妹卻是柔弱羞怯、對家族事務一竅不通的殘人類菟絲花。

奧德利偏偏又是個病入膏肓級別的妹控,導致這位黛安娜小姐從小被呵護備至,天真得有夠可以。

不過畢竟……後者是個柔弱多病的殘人類。在上層貴族的圈子裏,殘人類被養成嬌貴的玻璃娃娃並不是什麼稀奇的事情。

角落裏,黛安娜拽着管家的手臂,含淚道:“霍恩,哥哥什麼時候過來?”

燈光下她雪肌銀髮,楚楚可憐地咬着下脣:“我不喜歡宴會……人好多,我好像有點喘不上氣了,我要回屋子。”

“至於這麼嬌氣嗎。”

不遠處,貝曼兒忍不住皺眉嘟囔了一句。

“曼兒,怎麼亂說話。”

在她旁邊,貝曼兒的父親皺起了眉頭,不輕不重地說教女兒:“前天怎麼和爸爸保證的,不是說好以後要注意禮儀嗎?”

“再說,黛安娜小姐是無晶人種,無晶人種的精神狀態比咱們脆弱得多,需要多加照顧也是理所應……你笑什麼?”

貝曼兒憋着嘴角的笑意,連忙擺手示意沒事沒事。

——她只不過是想起了某位開着m-激電18單殺紅毛蟲、在遠星際拼到咳血也不肯回帝國的……“精神狀態脆弱”的無晶人罷了。

這段時間來,在保護協會的努力之下,“無晶人種”這個說法漸漸地在亞斯蘭星城內流行起來了。

只不過,暫時只有在面對殘人類貴族的時候,稱呼纔會搖身一變,變成無晶貴族。

而殘人類貧民,似乎依舊是殘人類貧民。

“噗嗤。”

靠近門口的那張餐桌上,忽然有幾個年輕的貴族笑出了聲。

“噢,天啊,我不是在做夢吧……”

“這人怎麼混進來的?”

沿着這些人的目光望去,只見一個身影從門口走了進來。

黑髮年輕人眉目低斂,平靜地跨入燈光璀璨的貴族宴會廳。

他似乎是在冬夜的街道上呆過一陣,身周攜着一股清清冽冽的寒意,居然把奢靡的晚宴氣氛給生生鎮得沉下三分。

若是在尋常場合,人們想必會爲這個年輕人身上獨特的氣質而駐足留意,甚至心中驚豔。但是此時此地……

貴族小姐遮着紅脣偷笑,貴族公子雙肩抖動地忍着笑意。

他們的父母面上還能保持着嚴肅,眼底卻流露出濃濃的鄙夷——

這些還是能憋住的,至於憋不住的人,早就“噗”地把剛喝進嘴裏的美酒笑噴出來了。

因爲衣服。

帝國的禮服制式與日常的衣服差異很大,哪怕來者其實穿的也是穩重素雅的衣裝,但混在一羣閃閃發光的貴族中間,依然一眼就能看出來格格不入。

怎麼會有人沒有穿禮服就出席宴會?

而且,別說沒有化出席宴會的妝容,身上連首飾都不見一樣!

怎麼會在蘭斯家族的宴會上發生這樣荒唐的一幕,門衛幹什麼喫的?

蘭斯家的大管家霍恩眼尖,遠遠看見門口的這一幕,當場氣得眼珠子都快掉下來。

他也不敢跟正瑟瑟發抖的黛安娜小姐說,推脫去盥洗室,轉個彎衝去了廳外的大門。

門外冬風還在嗖嗖地吹,霍恩大管家氣得吹鬍子瞪眼,逼問幾個門衛:“怎麼回事?那個禮服都不會穿的平民……是誰放的人進來,主動站出來!”

一個門衛滿頭是汗:“管家大人,可是這位客人……他,他確實有請柬啊。”

另一位門衛哭喪着臉:“沒錯,我們最初以爲他要麼是走錯了路,要麼是不知天高地厚來鬧事的,可他用腕機給我們出示了電子請柬。”

霍恩頓時大驚:“電子請柬!?”

這話不聽倒好,聽完大管家立刻也出了一腦門的汗。

他們的請柬都是復古紙質的,而電子請柬,那可是隻有家主纔有權限發送的請柬,一般是用來給臨時到場的大人物開權限的……

霍恩且驚且疑地回頭看向大廳內,嚥了咽口水。只見那個衣着簡樸的青年人迎着四面八方的視線往裏走,腳下步伐絲毫不亂。

大管家越看越覺得心驚肉跳:難道,這位還真不是一般人?

……

宴客廳內,姜見明面色如常。室內暖氣很足,他脫下了自己外穿的黑色長款棉衣搭在臂彎裏,擡眉時迎上一圈情緒各異的目光。

他知道自己這樣很失禮。

他是節儉,但不至於一點規矩都不懂,也不打算自詡脫俗、故做狂態。

正相反,他畢竟是差點就做成皇太子妃的人,其實對這些上層禮儀心裏門兒清。

但凡手頭寬裕點,但凡未來將要面臨的艱難險阻少一點,他也不想這樣丟人現眼。

但是五萬幣點,打擾了。

有這個錢,他不多給自己買一針鎮定劑,或者買一盒新晶械子彈?

他還想攢錢買一把威力強些的新晶械熱武器,甚至添置再一架私用摺疊機甲。他還需要買很多藥,補充很多次治療艙能源……

不夠,不夠,對他來說幣點永遠都不夠,因爲他是銀北斗唯一的殘人類。

對他來說,多一點錢就是多一點活下去的保障,也多一點尋到真相的希望。

與此相比,丟人算什麼?

姜見明隨意地掃了一眼大廳內的佈局,立刻明白了坐席的規矩。

座次按尊卑來排,三張橫放的白色長餐桌先劃分出三個不同的階層,從離大門由遠至近,就是地位由高到低。

然後每張桌子再分,按右尊左卑排下去。

他是來找蘭斯家這對“兄妹”的,沒大有興趣摻和這些貴族應酬,於是隨便在最“低等”的餐桌上挑了個偏僻座位,坐了下來。

面前的刀叉嶄新地擺在餐巾上,姜見明稍微挽了挽袖口,淡定地拿了起來。

周圍的竊竊私語更大了,已經超過了“竊竊”的程度。

這張餐桌上幾乎所有人的視線——無論是惡意的譏諷的,還是單純好奇的驚訝的,更多的是看熱鬧的——這一刻都有如鍼芒一般紮在了他的身上。

但在姜見明心中,那並不重要。

現在,他可以享用一份免費的晚餐了。

作者有話要說:前皇太子妃來找蘭斯家主(錯)

銀北斗最窮中尉來蹭晚飯(對)

其實吧,姜中尉倒也沒窮到那個程度,他只是體質原因太燒錢,需要攢錢罷遼。

久等遼,又是寫了快六千但因爲卡不到情節只能更四千的一天……嗚,明天我一定可以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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