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影軒中東方永安替寶馨診治完，將一大包這種那種的藥材交給寶月，一一說明藥效如何，如何服用。寶月見她細細耐心說來，無有絲毫怠慢，眼眶一紅，哭出聲來：“沒想到寶馨能有這樣的福氣，得程姑娘醫治。”程秀是何許人，雖是尚藥局出身，卻早已今非昔比，不但身爲東宮大宮女，五殿下更是多番表明對她的情意，雖然礙於皇后的壓力，宮中依然有不少傳言。
這樣一個貴人，本是她們想也不敢想能得之幫助的人，此刻正紆尊降貴來到這屋徒四壁的顧影軒，替一個被主子棄若敝屣的卑賤奴婢診治，如何不叫她感恩戴德。“您的大恩大德，寶月一輩子記在心裏，請受寶月一拜。”說着寶月跪下磕起頭來。
“使不得。”東方永安趕緊扶住她，“救人乃醫者本分，況且你若真要謝也需等到她的病情有所好轉。不瞞你說，她所患乃是肺癆，此種病症……”要說起肺結核之症有多難醫治，尚有一首詩‘歲月悠悠七萬載，貧寒富貴盡折傷。咳咳血染門前草，嘆嘆飛花落雨塘。病骨懨懨泉路近，孤墳歲歲斷人腸。憑君莫怨當年事，歷代醫家未有方。’1（1網上尋來的，還未找到出自誰。）近現代雖能治癒，然在藥物、器具各項都匱乏的古代卻可謂不治之症，不知多少才子佳人、貴胄平民死於其手。
“我明白，老人們提起不治之症，便有此病，其他醫師亦是斷言治不了，所以寶月並無他求，只要能減輕一毫她的痛苦，寶月感激不盡。”甚至哪怕只要肯來看一眼，已是大恩。一根稻草對於快要滅頂的人來說尚且無可言喻的重要，何況一個在絕望中向她們伸出手的人。
東方永安拿出幾隻錦緞做成的口罩並一隻瓷瓶：“此病易傳染，所以顧影軒中照顧的人不宜多，照顧者千萬不要接觸到病人的唾液，這些你們記住進來時帶上，或可以防萬一。還有這隻瓶中的藥粉，每日早晚取一指甲點燃，可驅病邪。”實是滅菌所用。寶月感激地接過，她望向牀上的寶馨：“能不能死裏逃生，就看她自己了。”
寶月抹抹眼角：“如果沒有您，她早沒幾日可活。您已經盡力，往後是生是死都是造化。”她不是第一日才進宮的小宮女，不會哭天搶地，進了那道門，別說她們這些奴婢，就是有些主子，又何嘗不是生死難料。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是這些年她識得最透的。
也許她眼中太過悲涼，程秀道：“別泄氣，患了此病痊癒的也大有人在。”
寶月扯出一個笑：“我明白，多謝，姑娘真是個熱心的好人。”想起什麼她又問，“寶月有一事想請教姑娘。”東方永安一邊收拾一邊道：“你說。”
“姑娘怎會來顧影軒？是否，受了瑾妃娘娘所託？”
東方永安擡頭：“正是。”若不是瑾妃她如何知道顧影軒有這樣一位病人，而且寶馨這個人她還略有印象，不是她，洛施施不會跌入萬劫不復的深淵，雖然她與洛施施談不上什麼交情，卻也不見得能認同寶馨的爲人。答應瑾妃來救治，不過是秉持嚴先生的教導，醫者眼中無是非對錯，只有救而死與不救而死的區別。所以，她倒真是當不得寶月一句好人。
聽聞是瑾妃，寶月默不作聲，待她收拾完，將她送出顧影軒，回來的腳步卻稍顯沉重。
接下來幾日寶月都沒有來顧影軒，但小宮女每日的傳訊她都有收到。前日寶馨喝了半碗米湯，昨日多吃了一塊餅，今日又喝了一小碗粥，人咳得不那麼厲害了，也能說話了，諸如此類。寶馨的病情有好轉的跡象，她小心將紙條藏起，面上露出笑容，擡頭看看天，連月的烏雲好似也散開些，天際透出久違的淡金色霞光。
雖然它很快會被黑暗掩沒，但明日它還會出現，明日不出，總有一日它會照亮天際，盡驅烏雲。
“寶月，別呆坐着了，去替娘娘傳膳。”花漵走出來喊道。
寶月應了聲“是”去了。
用過晚膳，花漵伺候伏貴妃早早歇下，睡至半夜，伏貴妃卻被一陣寒意凍醒，迷濛睜眼發現殿內竟是一片漆黑，不知爲何燭火盡被熄滅。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華章殿中向來不分晝夜燈火通明，只有偶爾難以入眠之時她才讓將內殿的燭火熄了，外殿始終都會留燈，哪怕一盞。今日卻黑得通透，不但如此，也靜得叫人心驚，她甚至能清晰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花漵？”她呼喚，無人應答，往常殿外都應有人值守纔對，“死丫頭跑哪兒去了？”
牀邊簾幔飄動，又一股寒風襲來，她才明白睡夢中的寒意從何而來。原來自入冬就關閉的窗格子不知何時被人打開，雜夾雪珠子的冷風正爭先恐後擠進殿內，似要將殿內的每一絲溫暖驅逐殆盡。
“真是一羣懶散怠惰的混賬。”伏貴妃怒上心頭，一面去關窗格子一面思量怎麼懲罰那羣失職的丫頭們。她走到窗邊方伸出手就愣住了，才停了沒幾日的雪又紛紛揚揚下起來，地面已經積了一層，藉着偏殿的光，映亮殿外一片地。
那片亮色中一道人影翩翩起舞，柔緩的歌聲隨風送來，‘猶記醉臥君王側，早起梳妝懶畫眉，面若芙蓉膚凝脂，嬌不能勝春也羞……何嘆君心深似海，妾魂一縷恨歸天。’雪下的人靈劍輕舞，歌聲輕柔而悽怨，直叫聞者心扉沁涼，伏貴妃的瞳孔驀然收縮。
這首怨歌據說是洛施施雪中自刎時所吟，如今無從證實，而起舞那人長髮遮面看不清面容，所着卻亦是那明媚的鵝黃色紗裙，一如洛施施死時所穿，在紛揚的雪中猶顯幻而不真。
雪下的身影一曲唱罷，竟也如洛施施舉劍自刎，風吹起她面上一縷發，一瞥之間，伏貴妃看見那人含笑的流露着詭異神采的眼眸，眸角貼着嫩黃稚羽。她知道那是從鳥兒翅膀下最柔軟的地方拔下的絨毛，沒錯，洛施施最愛的妝面！
她驟然後退，微微張了張脣卻沒有發出聲音，怔愣地看着那翩躚的身影如斷了翅的蝴蝶跌落，鵝黃的裙襬鋪散一地，悽美絕倫。她沒能見到洛施施死時場面，然而流言在她腦中堆砌出畫面，與此時此景一點點重合。
“不可能……”她從不信鬼怪之說，就算真是洛施施的鬼魂又豈敢如此堂而皇之出現在她眼前！伏貴妃眼神一厲，離開窗格子往門邊急奔而去，打開殿門，那片雪地上哪裏還有什麼雪下起舞之人。
“哪個竟敢在本宮面前裝神弄鬼！”她怒而回身去點燈，好容易找着火摺子點燃燭臺，正要拿着燭臺出殿去，餘光卻瞥見地面上長長一條溼潤的痕跡，直從內殿延伸出來，而終點，她低頭，正在自己腳下。
她光*裸的纖白的一雙腳正站在血泊中，殿中有血，很多血，而且一直延伸到內殿，甚至到她的牀前。不久前她就是在這樣一攤鮮血旁酣睡！這樣的認知叫她心中一陣戰慄，不可抑制地發怵起來。她驚恐地將燭臺放回桌上，急忙退開，不料腳下一滑摔倒下去，燭臺被打翻，殿內再次陷入黑暗。
鬼魂？她冷笑，她絕不相信鬼魂，這不過是哪個該死的想嚇唬她！“最好別讓本宮抓到，否則定將你千刀萬剮！”伏貴妃咬牙切齒扶着桌沿堪堪站起，還未站穩，就覺頭上有什麼動靜，她驚而護住頭，腳下卻又一滑再次跌倒，一頭撞上桌腿，痛得她尖叫出聲。
隱約間一隻小小身影從高處躍下，掠過她身邊，敏捷地跳出殿門消失，而她看見了一雙閃着瑩綠色光芒的眼睛，頓時寒意遍竄四肢百骸，僵在了原地。
“娘娘怎麼了？來人快點燈！”花漵的聲音，幾名宮女蜂擁而入，不一會兒殿內就亮堂起來。看清殿中情形，宮女們一陣尖叫，花漵沒好氣道：“叫什麼叫，還不快去清理，等會兒找你們算賬！”她將伏貴妃扶起坐到椅子上。
伏貴妃揉着後腦勺疼得倒抽冷氣：“你這死丫頭跑哪裏去了，這麼久也不見人影！”
“奴婢……”她支支吾吾，伏貴妃心裏就明白了七八分，倒不再怪她。“奴婢去給您擠個帕子來敷着。”
歇息片刻伏貴妃起身：“隨本宮去看看，到底誰裝神弄鬼。”她搭着花漵的手走出去，那片雪地上的腳印已經被趕來的宮女踩亂，看不出什麼特別之處，她哼笑，“以爲這樣就能逃過了？本宮定要將你揪出來！”
發生這種事，守夜的宮女太監自然少不得被一番盤問，宮女皆言寢殿的燈並無人熄滅，而她們也一直守在耳房，未曾聽見異常響動，直到伏貴妃摔倒驚呼。
“天冷都知道躲耳房偷懶了是吧？我看不是沒有動靜，是你們偷偷打盹了吧！”花漵冷冷道，“我不過走開這麼一會兒就讓娘娘受到如此驚嚇，還摔傷，華章宮的規矩都成了擺設？”
宮女們唯唯諾諾道：“奴婢不敢。”
花漵指着其中一名當值宮女道：“你來說，我是怎麼教你們的？”
那宮女顫顫巍巍磕個頭：“姐姐說過，值夜不可怠惰，不可貪玩、不可偷睡，要時刻關切寢殿的動靜，主子的需要，保證隨傳隨到。”
“那你們做到了？告訴我，娘娘呼喊的時候，你去哪裏了？”
那宮女頭也不敢擡，聲音已經顫抖：“奴，奴婢不知是否晚上吃了不乾淨的東西，肚，肚子一直不舒服，只得……”話還沒說完，啪地響亮一聲，花漵一耳刮子刮下來，那宮女頓時捂着臉頰求饒。
“這種藉口也敢拿來糊弄我？你們有多少花花腸子我會不清楚？”
旁邊的宮女亦求饒：“姐姐明鑑，我們不敢欺瞞您，她真的是去了茅廁。”
寶月也勸道：“姐姐饒她們一會吧，相信她們以後再也不敢了。”今夜雖非她當值，但她們這樣不比花漵，卻又比小宮女貼身的奴婢就算不當值也得候着，所以這邊傳出動靜，她亦趕過來。
花漵知問也問不出什麼，饒卻也不能就此饒過，於是道：“你們幾人今夜就在殿外跪着，明日各自去領二十板子。宮裏事多，所以挨完板子不準休息，該做的事一件也不許落下！”小宮女們嘁嘁應聲而去。
寶月挽着花漵的手臂，小聲道：“娘娘可是真的聽見了歌聲，看見了……”
花漵給她一個制止的眼神：“你何時也與她們一般不懂事？何事該問何事不該問還要我提醒？”
寶月訕笑兩聲，不再問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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