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找到了安和的……屍身。”
山腳的孤冢前，東方永安、安陵與小言三人並排站着，小言將準備的祭酒、果脯拿出在墓碑前擺好，又將香燭點燃，捻兩根香給安陵。
東方永安則抱着一捧野花：“他在這裏已經躺了快三年了，今日能見到你，想必是這三年最高興的事。”安陵不發一言，只是盯着石碑，面頰肌肉緊繃，死死咬着牙根。“安陵。”安慰的話化作節哀順變四字。
安陵沒有上香反而問道：“你如何能確定是他？”
東方永安回想當日情形：“他身穿高級侍衛服飾，手裏還握着安和的佩刀，至於面容，埋在腐泥下有些時日，所以……”
“所以根本無法辨清？”
東方永安擡眼，安陵一時無法接受她理解，但：“你應該比我清楚佩刀意味着什麼。”佩刀於習武之人如同左膀右臂，每一名習武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佩刀，從擇定那日起不再輕易更換，不會輕易離身，更不會交給他人，多的是一人一刀便伴了一生。
安陵不吭聲，她沒有反駁的理由，只是固執地不肯承認。僵持片刻，將香一扔，抽出腰刀便上去挖起來，挖了兩下嫌棄不好使，扔了刀到不遠處找來塊不寬不窄的木板。
小言驚呼：“你做什麼？都三年了，難道你要將他挖出來？”她上去阻攔，“只怕都化成白，白骨了，讓他安息吧！”她的人生觀裏，如此作爲實在是大不敬，攪得自己的親人在地下不得安寧，是以無比驚詫。勸不下只得朝東方永安求助：“姐姐，你勸一勸，怎能如此胡來？”
哪知東方永安靜靜看了片刻，將捧花一扔，也找來塊木板：“不死心是嗎？好，那就挖出來瞧個清楚！”隱隱的怒氣，似是朝安陵也是朝自己。她們兩個竟都是癡人，三年了，哪怕每一個人都說一樣的話，哪怕心裏也咆哮着‘他死了’，哪怕墳墓就在眼前，也不肯放棄，不肯接受。“小言你去找鐵鍬。”
“啊？”小言被兩個瘋子驚得呆住，別說勸了，反一起胡鬧起來。
東方永安提高聲音：“愣着幹嘛？快去！”
小言跑去村裏頭借來三把鐵鍬，挖了半日真將棺木挖出。棺木外層已經腐朽，散發出久未見天日的黴味，幸好木質堅硬，未曾散架。東方永安一面讓小言退開，一面用鐵鍬將棺木劈開：“倒要看看你能看出什麼花來。”
一股腐臭味衝出棺中，靠近的兩人掩住口鼻，待味道散去，安陵上前細觀一番。“怎樣？”東方永安問，見對方以劍尖挑開不辨顏色的腐爛布帛，“這樣了還能看出啥？”
“不是我哥。”她以爲自己耳朵出了問題，對方重複一遍，這次更加堅定，“不是我哥！”
東方永安腦中嗡一聲炸開，都說世事無常，這哪是無常，這分明是喜歡捉弄人啊！許久她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說不是？當真？”都死了三年，化成了白骨，就瞧這麼一眼就確定了？別說她跟小言，挖之前就是安陵自己也只當自己發瘋罷了。
“什麼？不是安侍衛？怎麼可能？”小言跑過來，這丫頭一雙眼瞪得銅鈴似的。
安陵長久地呼出口氣，以劍尖敲打兩下屍骨的左手指骨：“我哥的手受過傷，這裏的骨節腫大且輕微扭曲，而此人指骨正常，所以不是我哥。這點不怪你們，沒什麼人知曉。”
“還真叫你說對了？”小言不可思議道。
至回城，東方永安尚神遊物外。安和沒死！以爲死了三年的人竟然沒死！安陵的堅持沒有落空，那是否意味着她堅持的前方，也同樣有希望在等待，這對她來說不可謂不是最有力的鼓勵。她已經開始盤算回去就收拾包裹繼續去找，盤算還有哪些山旮旯被她忽略了！
“以後我跟你一起找。”安陵拍拍她的肩。
“好。”再次燃起希望，心頭也輕鬆起來。卻聞小言忽然輕呼：“有人來了。”
二人擡頭看見街盡頭的藥鋪門口，整列兩隊銀甲高馬的士兵，安陵疑問：“羽林軍？怎麼會在這兒？”又道一句，“我先避一避。”眨眼不見蹤影。
小言慌道：“羽林軍來做什麼？”東方永安安慰：“別怕，去看一看就知道了。”
來者雖以羽林軍相護，卻未打名號旗幟，顯然不想太過招搖。陳谷在門前候着，見她二人歸來行個禮輕道一句：“貞恭太妃來了。”東方永安微訝，點點頭讓他退下，提腳進屋。
果然窗櫺下的四方桌邊坐着那曾盛寵一時的伏貴妃，如今後宮裏地位最高的貞恭太妃，侍女侍立一旁。照常理皇帝的母親該爲太后，先帝之後已逝，她就更該晉封，哪知攝政王一句“宜喪期之後再予晉封”給擋了，惹得民間好一番熱議。
其中那些彎彎繞繞東方永安不知，也不想知道，行個禮吩咐小言：“去倒杯熱茶。”將小言支開，“太妃大駕光臨，真是蓬蓽生輝。”伏瑟來的目的她心中多少有點數，畢竟這些日子好幾撥人來騷擾過，但仍不免訝異伏瑟竟親自來了。過去她們雖不爲敵，看彼此卻也算不得順眼，經那一場變亂，沒上去給她一刀就不錯了，而作爲李明珏的人，她相信沒必要伏瑟也不會想看見她。?
她的聲音十分冷硬，伏瑟的聲音亦無多少熱情：“明人不說暗話，這些年你能安穩度日，該謝本宮寬宏大量。”
“呵。”東方永安冷笑，“不是娘娘覺得明珏已死，不必將我等放在心上嗎？”
伏瑟瞥她一眼：“倒是通透，聰明一點也好。但你仍得明白，到底是本宮放了你一馬。”
“所以娘娘是討人情來了？”她不請自在她對面坐下，“一杯熱茶有，想要感恩戴德恐怕讓您失望。”
伏瑟壓低聲音狠狠道：“你知道我要讓這裏乃至這座城灰飛煙滅輕而易舉。”
卻威脅不了東方永安：“那您不妨試試？”毫不客氣揭短，“要保住您的尊貴就已經很不容易了吧？”
“你……”伏瑟忍住怒氣，屏退左右，“這次的搬城之事你可知曉？”東方永安不語。這倒是說到點子上，爲搬城與徵丁之事，陳谷的府衙前已經鬧過好幾回，隱隱有越鬧越兇的意思。上面的意思，陳谷無奈只能盡力安撫，民衆要個說法，他卻說不出個所以然，非是他無能，實是上面給的理由實在叫人難信，自己都不能說服又如何說服民衆。就東方永安個人而言，住哪裏都是住，但對於根紮在這兒的人們來說要遷去陌生之地就很難了，更何況家中的主心骨還不能同去，叫那些老弱婦孺如何不驚慌。
驚慌找不到出口就會變成憤怒。
“娘娘是打算告訴我爲什麼遷城？”
“本宮只能告訴你，這不是皇上的意思。皇上疼民愛民，怎忍心如此勞師動衆？”東方永安不置可否，她繼續道，“你也曾爲太子良娣，看到如此境況就不憂心嗎？皇帝不忍，本宮看自己的子民顛沛流離亦萬分心痛，所以纔多番派人來請你，如今更是親自前來。就算本宮與你沒有情分，你又豈能枉顧這些鄉親，你的左鄰右舍，無動於衷？據我所知他們平日對你們沒少幫助。”
“話雖不錯，但我又能做什麼？比起千里迢迢費時費力來做無用功，不如好好勸陛下勤政愛民。國政的重擔，我一介弱質女流可負擔不起。”
“你是真不懂還是假不懂？”伏瑟惱怒起身，“行，本宮就敞開天窗說亮話！”她雙手撐桌逼向東方永安，“易兒的處境你應該能猜到，處處受壓制，步履維艱，政令根本出不了皇宮，朝政爲攝政王一手把持！結果是什麼？你應該看見了啊！”
“我看不看見又怎樣？當初引狼入室的時候你們就該想到這後果！”東方永安怒氣上頭便顧不得虛與委蛇。
“是是，這事怪我，但事已至此怪來怪去有什麼用？況且易兒當初並不知，不過是爲了他父親這一脈不得已而爲罷了。”伏瑟輕拭眼角，露出在除了比她強勢之人以外的人面前，極少露出的柔弱與哀婉，“易兒雖不熱衷於此，可既承此位，無法撇下百姓不管，你知道他的，並非當真紈絝，也是個心慈有擔當的孩子。可惜心有餘而力不足，多番看到百姓遭殃，卻無能爲力，已然叫他飽受煎熬，積鬱成疾。但凡他兄長還在，這傻孩子一定會將皇位還回去的。”
示弱是伏瑟的武器，沒想到對自己也用上了，可見真被逼急了：“沒想到太妃娘娘也掛念我等普通民衆呢。只是縱然你情真意切，你們一個貴爲太妃，一個貴爲天子，都沒有辦法，我能怎麼辦？您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不不，你有辦法的！並且只有你能做到！易兒對你情有獨鍾，至今念念不忘，本宮不信你絲毫沒察覺。”
東方永安有些惱火：“娘娘自重！敢情您大老遠跑來是想幫自己兒子亂*倫常呢？我雖不是什麼貞潔烈女，但不好意思，還要大言不慚說一句，我只認李明珏。國之大事，恕小女子無能爲力，請回吧！”沒什麼好再說，她起身逐客。
“本宮豈能做出那種事，只是想請你回去勸一勸他，給他一點鼓勵，一點就好！”東方永安不迴應，伏瑟收起臉上的熱切，“好話歹話都說盡了，你是個聰明人，自懂其中分量。若不是逼不得已，本宮怎能不顧臉面來此？本宮給你一些時間考慮，希望你明白，皇帝再消沉下去，攝政王只會更變本加厲，境況只會更糟。百姓日子難過，你又豈能獨善其身？”
“哪怕只有一線機會，你不想將這亂糟糟的一切導回正軌嗎？”
沉默良久。
“與我何干？”
“你既嫁與珏兒，便是我天家的人，他會如何期望你比本宮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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