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2 章 第 372 章

“你應該回去玩布娃娃啦！”

“我要當將軍！”

“女孩子是當不了將軍的。”

“誰！誰說的！”扎着羊角辮的小女孩綽起手中的樹枝揮舞着向身邊的小男孩撲過去，被對方輕而易舉打中手腕，樹枝脫手，圍着的四五名小男孩哈哈大笑，小女孩漲紅臉跺腳跑開。小男孩跟在她身後邊追邊嘲笑：“又要回家找孃親哭鼻子啦！”

“我就說早點回去玩你的布娃娃，劍是男孩子玩的。”

東方永安抱着孩子與李明珏並肩走過這羣吵嚷的小孩，輕倚在圈田圍院的木柵欄上，澄澈如洗的藍天上掛一輪和煦冬陽，遠處的雪峯發出晶瑩的白芒，似乎有巨大的鑽石在山頂閃耀。雪後晴日裏的雪峯像一個橫臥在天地間慵懶的巨人，散發出友善的氣息。近處，草屋點綴在田野，小兒在阡陌追逐嬉鬧，微風如手輕輕拂弄冬歇的村子，雖不如春日和暖，卻也帶着凍土特有的清新氣息，叫人心曠神怡，立於這邊界之地才更感天地壯闊。

“怎麼樣？這裏比起白櫻村？”

“不遑多讓，雖不刻意出世卻如出世。”

“咱們此行不枉。”東方永安深吸一口氣，幾番紛擾，沒想到卻在此次匆忙行程中得遇片刻遠離喧囂的安寧，讓她得以暫時擺脫那些焦躁煩悶、憤懣與悲哀，那些理也理不清，幾要將她身心拖垮的繁雜思緒，讓她遠離心底黑暗窒鬱的深淵。她像溺水快要窒息的人終於浮出水面、重獲新生，仰着頭貪婪地感受撫面的陽光，如果不是李明珏在身邊，她甚至想要張開雙臂去擁抱天地間的澄明靈秀，哪怕那看起來愚蠢又中二。

體會到她的喜悅，李明珏語氣也變得輕鬆愉悅：“在雪化前還有幾天時間。”

原本他們已經踏上前往雙劍峯的路途，卻被村長追回來，當天傍晚便如村長所預料，厚厚的雲層如海浪從山的那邊夾着雪花呼嘯席捲而來。這場雪來得突然又氣勢洶洶，下了足足三個日夜，村莊與山脈一度連爲一體，一個銀色、空曠廣袤、不分彼此的世界。雪後，雙劍峯更加冷峻凌厲，折射着七彩光芒直插九霄，當真應了那句“寒光射天地，劍氣衝斗牛”。

融雪更爲兇險，所以他們不得不繼續在村莊逗留。村長與他的兄弟兩家收留了他們，作爲回報，樞渝與另一名暗衛時不時打點野味回來給大家加餐，李明珏教村裏的小孩識字，給他們講故事，東方永安則偶爾教一教女人們辨識藥草。村長夫人與她的妯娌幫忙照顧李追星，許是她們照料的手法比東方永安好太多，又得了幾日安寧，小小的李追星黑黃的麪皮逐漸長開，有了尋常嬰兒該有的白嫩可愛。

東方永安懷裏的小兒咧開嘴，李明珏伸出手指逗弄他。自從給他取了名，李明珏就變得不一樣，大約打心底感受到一種由“命名之父”所帶來與衆不同的親暱感，時常不自覺流露出與先前那種叔侄之間冷硬的關懷不同的血脈相連的親厚。

東方永安暗自鬆口氣，不管親厚還是疏遠，她沒法強求李明珏，但依然期望不要出現讓她兩難的局面，這是好的開始。

往回走的時候，她問：“安和可有消息傳回？”

李明珏逗弄着孩子，有幾分漫不經心：“沒那麼快，他們此去走的可不是什麼暢通無阻的好路。”往北穿青州過玉涼關還是從灰鹽城往東穿過冰凍荒原，他們幾番考量也難以決定，最終說定由安和一行到灰鹽城視形勢再做打算。“如果玉涼關不可過，那他們現在多半在冰凍荒原的風雪裏掙扎。”他抿住嘴脣，面上無恙，眼裏卻露出擔憂。比起過去，他更加沉厚莫測，若說以前是一潭泛着暖意的溫和清潭，而今便是連東方永安也摸不準的古井，或許比古井還要深不見底。

非是裝腔作勢的深沉，成日裏板着臉，相反他生氣的時候毫不顧忌擺在臉上，高興的時候就恣意而笑。但東方永安卻越發覺得這些他暢快顯露出的喜怒哀樂，只是他彼時彼地打算讓人看到的樣子。這種念頭剛冒出來的時候，就讓她一個激靈，如果生氣之下不是生氣，溫柔的微笑下不是微笑……如果那張她自以爲熟悉的臉孔她再也看不穿……這是一種怪異、可怕卻又不可理喻野蠻生長的想法。

她甩了甩頭，在它們瘋狂滋長之前，將它們甩出自己的腦袋：他一路不懼風餐露宿、長途跋涉照料守護自己，有什麼好猶疑？自己也太沒良心。

“再過兩天，雪就化得差不多，咱們該準備上山。”

“嗚嗚嗚。”不遠處一棵枯樹下傳來嚶嚀，走近，只見一個小小的身影蜷縮成一團，因爲抽泣而微微顫抖。是方纔被嘲笑的小女孩，村長兄弟的小女兒。

“怎麼坐這兒哭？眼淚要凍住了。”東方永安將孩子交給李明珏，走過去蹲下身拽住衣袖替她擦臉。這小丫頭是個野性子，大膽不怕人，咋咋呼呼這些日子因爲調皮搗蛋沒少捱罵，卻從沒哭過，像目下這樣一個人躲起來嚎啕大哭還是第一次見。“打架輸了，被笑兩下就難受了？不是說要當將軍？哭鼻子可當不了將軍。”

寧小妹擡起皺巴巴的小臉，淚眼朦朧望着她：“我娘也說我是個傻子，女孩當不了將軍，不管哭不哭都是不成的。”小丫頭垂頭喪氣，“爹說我要是再提蠢話就要拿荊條抽我。姐姐，你是外頭來的，女孩子是不是真的當不了將軍，只能嫁人生娃娃？”她垂下頭，自顧自呢喃，“我不想一輩子都在這個別人都不願意來的地方。”

東方永安摸摸她的頭：“你當不當得了將軍，我不敢說，不過我恰好知道那麼一個人。她隨太*祖征戰四方、開疆拓土、安&邦定國，與其他開國將軍一同被奉於凌霄閣，後人稱之爲風烈將軍，是個女孩子哦。”

小丫頭立時擡頭，眼中閃亮：“真的？”

“要不要聽她的故事？”小丫頭拼命點頭。東方永安牽起她的手：“外頭冷，咱們回去，邊走邊說。”

小丫頭高興跳下石墩隨她回去。

走到院子前，小丫頭已經一改先前頹喪，正好樞渝拎着兩隻野雞回來，招呼她去喊爹孃來幫忙，晚上加餐，寧小妹高高興興蹦跳往後面自己家跑去。

“你把孩子心說野了，等下人爹孃來找你算賬。”李明珏道。

東方永安不以爲意：“我們生來本就該有選擇的權力。”

“你還是跟以前一樣。”想法總是那麼異於常人。

晚上除了野雞，寧小妹爹親又去冰湖捉了幾條魚，村長一拍腿將凍羊腿拿出來，一下子竟變得很是豐盛。席間寧小妹他爹提起乾脆多喊些人來，好物大家分享嘛。於是將附近的村民喊來，一傳二、二傳三，最後竟是越來越多，索性挪出屋子，露天席地燃起大篝火，將村裏的都叫來，本就是同族之人，逢雪將融盡，一同歡慶兼爲東方永安一行提前送行。

村民皆手捧鍋碗瓢盆，內中盛着熱騰騰的飯菜，無一空手而來。婦人們將幾家木案擡出圍着火堆拼成兩長排，再擺上木墩。男人們擡來酒缸，架起烤架，串上羊腿、臘肉，竟是將囤積的年貨拿了出來。盛情如此叫李明珏與東方永安感嘆不已。

很快烤架上的肥羊滋滋冒油，香氣四溢，村長吆喝一聲，男人女人們手挽手圍在火堆邊，村長夫人伸手邀請，東方永安一笑，將孩子交給樞渝，拉着李明珏加入。衆人圍着火堆正繞三圈、反繞三圈，而後村長率先將手合十於胸前，衆人照做。只聽他瞅着熊熊燃燒的火堆，朗聲道：“感謝上蒼賜我們風調雨順，感謝山林河流給我們以美味，感謝丈夫妻子的辛勤勞作讓我們身體健康、食飽穿暖、身體康健。我們將銘記今日的恩賜，繼續愛己愛人，所遇皆兄弟姐妹，人人得平安喜樂。”東方永安意識到這是某種禱告儀式，以她在大辰這些年的經歷未有遇見，她試探性看向李明珏，李明珏搖頭。

“大辰本土沒有這樣的習俗，不過在邊地，特別西邊界，有不少從更西邊的孟嶺、月祇、戎格等地逃難進入大辰的民衆，都由當地官署自行安置。”村長振臂一呼“分肉、倒酒”，女人端着木盤來來回回，男人啓封開壇，少年少女們載歌載舞，小童你追我趕時，李明珏拉着東方永安落座回長板桌邊迴應她方纔的探尋。“此處靠近孟嶺，若是數代以前就越山而過，來此定居不足爲奇，從故地帶來的習慣，不是那麼容易抹去的。”

“孟嶺？”此地靠近孟嶺出乎東方永安意料。在東方府的藏書閣她曾見過一份很少見的《天下輿圖》，說少見是因爲往來不便所以常用的不過是城池圖、大辰輿圖，至多《南北輿圖》，那還是商旅偶有所需，與尋常人家八竿子打不着。東方府數份輿圖俱全，她當時留心，是因爲《天下輿圖》不但將大辰、南陽、依布爾草原詳細標註，還將東海雲騰列島、南邊綠石島、北邊其羅與西邊孟嶺、月祇、戎格盡數標出，甚至月祇往西更廣袤一片區域亦有涉及，詳細程度在當時已是少見。孟嶺就坐落在大辰西南方，圖上看來不過一線之隔，實際上隔着一片崇山峻嶺。

“就是那片山。”李明珏朝雙劍峯努努嘴，“雙劍峯好比西去的大門，但這個門卻是不通的。”他一笑，“這片山羣中的複雜險峻比起蛇行山有過之無不及，蛇行山尚有天賜五爪道，雙劍峯與它後面的大山可謂真正的人跡不至，這也是孟嶺朝貢棄近就遠向北繞道的原因。”

“可以想象。”首當其衝的雙劍峯就已如此險絕奇偉，遑論其後如海浪迭起的峯羣。

旁邊樞渝費勁地從木盤裏切下一塊烤肉，對着因聲響回頭的李明珏與東方永安羞赧地撓撓頭，李明珏將自己的木盤遞過去：“拿去，這邊熱熱鬧鬧，他一個人怪可憐的，讓他多喫點，就說我可不希望暗衛變冰衛。”

樞渝感激地端了盤子跑開，東方永安托腮饒有興味道：“暗衛，暗衛，他們平日都躲在哪裏？當真不論遇到什麼狀況都能及時出現嗎？”

李明珏聳聳肩：“他們自有法子，等下你可以問樞渝，不過多半也是白問。”

“姐姐！”寧小妹歡快跑過來，手裏抱着一隻大肚木碗，“桑嬸讓我拿來給小星星，已經熱過。”自從李明珏給小兒取了名字，寧小妹就一直變着法叫他，顯然最後“小星星”成了她的最愛。

“替我謝謝桑姐姐。”東方永安接過木碗拿起小勺子，

看小星星砸吧嘴舔舐勺中的熱奶，寧小妹睜着圓溜溜的眼一臉新奇：“他好小，鼻子好小、嘴巴好小，手也小。”她伸出自己的手比劃。

“很快他就會長大啦。”

“有多快？比我跑得還快嗎？”

“比風還快，咻的一下。”小女孩歪着頭，一臉不信，李明珏則看着她兩，啜一口米酒輕笑搖頭。

“對了。”寧小妹想起什麼，飛快跑回去，又飛快跑回來，手裏拿着一隻簡單縫製的布娃娃，氣喘吁吁道，“爹爹說，你們就要走了，我還沒有禮物送給小星星。這是我娘給我做的，我最好的一個娃娃……”她有些忐忑地將娃娃遞向東方永安臂彎裏的嬰兒，“他會喜歡嗎？”

“會的。”東方永安給她一個安心的笑，“我能替他收下嗎？”

“當然啦。”寧小妹咧嘴將娃娃給她，又去逗弄小星星，愛不釋手，“以後我還能看見小星星嗎？”

“小星星不跟我們走，他還能再陪你玩些日子。”去雙劍峯沒法帶着李追星，她打算將孩子留下由樞渝和暗衛凌華照料。

“太好了。”小丫頭一掃方纔消沉，眼睛發亮，絮絮叨叨起來，“我哥嫌棄我，不跟我玩，村子裏那些臭小子，我纔不要跟他們玩，女孩子們，她們說的那些我都聽不懂……”

當晚東方永安將李明珏削好給李追星玩耍的小木劍作爲回禮送給寧小妹，寧小妹驚喜地又蹦又跳，自此，自詡爲守護村子守護小星星的女俠，整日在村子裏巡視，倒成了大忙人。而東方永安與李明珏也於隔日，在少年人狐耳的帶領下往雙劍峯進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