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9 章 第 379 章

“你什麼時候？”

“從你們離開，我便也離開了，沒想到吧。”面對李明珏質詢的目光，緊皺的眉頭，魏若儀不以爲意，自顧自倒了杯熱水，船身隨波搖晃，讓她差點嗆住。“雖然我跟不上你們的腳步，但大體方向我是知道的。你們到長陽的時候，我在直隸，你們從長陽出來，我便也返回。你們到蜂吉的時候，我在逢山，你們在邊境的時候我在縣城裏，後來你們去白櫻村，我就留在縣城，非這樣不能跟上你們，我可是費了老大力氣。”她的腳程不如他們，只能討巧以逸待勞，幸而過關卡不如他們麻煩，纔沒跟丟。“到這裏總算追上，來得及幫你。”

聽她說完，三人各自暗暗心驚，李明珏也沒想到她居然有如此的追蹤能力，簡直是天賦異稟。“你怎能如此任性，一人跑出來，萬一遇到危險？”

魏若儀嬉笑：“李哥哥是在擔心我嗎？沒事，我不是好好的？”

“你爺爺於我……”

“有救命之恩，我知道，你說過很多遍了，爲着這救命之恩，想必你不會趕我走。”

“魏小弟？”

“叔伯們會照顧好他的，我爺爺也快回來了。”她雙眼發亮，起身轉一圈，“我現在算是了無牽掛，孑然一身。”撲過來挽住李明珏手臂，“李哥哥你說外面的世界很大，我應該出來見識見識，我現在出來了，你帶我去見識吧。”

樞渝與凌華一個揉眼睛、一個摸鼻子側過頭去裝沒看見。李明珏拂開她的手：“眼下不是時候，我們不是去玩的。”

“我知道，我從一開始就知道，李哥哥你不是凡夫俗子，先前我總擔心，終有一天你會離開，後來我又想明白了。那有什麼好擔憂的？你走我也走，你去哪裏我跟着不就成了？”她蹲下身噘着嘴可憐兮兮看他，“別趕我走，讓我跟着好不好？你自去做重要的事，不必顧及我，也不用照顧我，我會自己照顧好自己，絕不添亂、也不拖後腿。”

“我一直拿你當妹妹，怎麼能不顧及你，你若跟着，會讓我分心。”

“那好啊，妹妹跟着哥哥天經地義，就這麼說定了。”

顧及女孩子臉面，李明珏未再說話，算是默認。魏若儀高興地回到自己船艙，收拾一番，早早睡下，準備第二日隨他們登岸。

她沒想到的是，等她醒來，就只見凌華在門外守着，而李明珏與樞渝半個時辰前已經走了。船靠岸後，李明珏讓凌華去給魏若儀報了身體有恙，在船上多留半日，並讓凌華留下送她回去。

船艙裏，魏若儀氣鼓鼓來回跺腳：“他答應了我怎麼能說話不算話？”

凌華提醒她：“公子什麼也沒說。”

魏若儀白他一眼：“您要是不會說話，就別說了。”凌華閉嘴，卻又讓她更爲惱火。

回去是肯定不會回去的，所以船返回之前，她下了船，也不去找個避風處，就那麼坐在渡口拴船的木樁上吹冷風。不一會兒臉頰被吹得通紅，這裏的風可比海螺口的風厲害多了，再往北去個兩三裏就是北邊境小城。凌華牽着馬像個木樁似的杵在呼嘯的北風中，魏若儀越想越委屈，流下眼淚，若不是秉持那點矜持，她都想嚎啕大哭一番。

木頭樁子凌華支支吾吾、猶豫再三開口：“別，別哭了。”

“要你安慰。”

“不是，眼淚會，會被，凍住。”

“……”管他什麼矜持，反正矜持了也沒人看，魏若儀大哭起來，急得凌華手足無措，一陣抓耳撓腮。

大辰東部最北邊與冰凍荒原相接處，李明珏與樞渝騎着小城裏用馬換來的馴鹿，立在風口。他們面前是一片人獸罕至的廣袤凍土，腳下尚能見堅硬黑褐的土壤，其上蕭疏的深褐色禿枝枯乾，好似無數沉寂的幽幽鬼影，林間隨意分佈着小小雪堆。向遠處眺望，越往深處積雪越多，直至目之極限，土地消失在無垠的白色之下。

坐下馴鹿發出噗嗤聲，噴出一大團熱氣，在冰天雪地很快凝結成白霧。此種鹿身高體壯，頭上一對長角，分枝繁複，蹄子寬大，懸蹄發達，短尾巴，最要緊的是身上覆蓋輕盈但極爲抗寒的皮毛。不論是從腳力還是耐凍來說，用來穿行終年風雪肆虐、少見晴日的冰凍荒原都再好不過。因爲是抱夏城人馴養，所以也叫抱夏鹿。

李明珏雖沒走過冰凍荒原，但他腦子裏的書冊幫了不少忙，讓他們不至於冒冒失失就往冰雪裏闖。

“樞渝你去過不少地方吧？”

“恐怕比您多一點。”

“我敢肯定，這地方一定不會讓你失望。”

樞渝笑：“失望不失望無所謂，只要別太讓我們驚嚇。”

李明珏一抖繮繩率先往那片黑白分明的世界走去：“走吧，趁日頭還在，別浪費老天的好意。”要知道這種晴日在這個時節的冰凍荒原可是很少見、很珍貴的。

“嗚——嗚嗚——呼”人說三月的天像小兒的面，冰凍荒原的天也不遑多讓，上一刻還是豔陽高照，下一刻就烏雲密佈，先是颳起了破皮刮骨刀刃般的北風，緊接着瓢潑大雨似的大雪從天際涌泄而下。風捲雪狂嘯，雪趁風亂舞，不過幾句話的功夫，天地間便蒼蒼茫茫連成一片，看不清辨不明。

起初還能勉強走上一段，到太陽下山，已是寸步難行，入了夜方向也丟了。這場雪來得猛烈，倒好似應了那句，越明媚的陽光之後，藏着越激烈的風雨；越漆黑的黑夜之後，跟着越絢爛的黎明。

但現在可不是考慮黎明的時候，要怎麼在風雪交加的荒蕪曠野裏過夜是個問題。

“樞渝。”李明珏拽住身側的人以免兩人走散，“去左手邊，我記得有個小山坡！”

“好，先過了今夜再說。”兩人往左邊挪動，幸好風還沒有大得讓他們聽不見彼此的聲音。

依照李明珏的記憶，他們順利在左邊摸到一塊凸起的雪包。兩人迅速滑到雪包背風面，得以喘息片刻，之後在雪包裏挖了個可供三人躲避的坑洞，兩人躲進坑洞，讓兩頭鹿堵在洞口。沒有了肆虐着想盡一切辦法往眼睛、鼻孔、嘴巴、衣襟裏鑽的雪花，感覺好多了。

樞渝舒口氣：“若是姑娘溫暖的手這般熱情倒也算個事。”

李明珏從包裹裏拿出準備好的毛氈，一條給樞渝，各自裹好，又拿一塊‘七佛光’在雪壁邊坐下。‘七佛光’由能自行發光的樹葉製成，邊境小城玉樹城中遍植此種在夜間能發出幽幽藍光、彷彿掛了滿樹燈籠的樹，藍光樹常綠，所以製作‘七佛光’甚爲便利，玉樹城人在難以點燈的時候多用‘七佛光’。

樞渝見他從懷中拿出一本巴掌大小冊子：“夫人寫了什麼？”他稱李明珏一聲公子，自然便叫東方永安一聲夫人。他與東方永安相處時間不多，卻也知道那位夫人不大可能在離別之際特意送一本只寫着情思的冊子。

李明珏將冊子與‘七佛燈’給他，樞渝將‘七佛燈’靠近冊子，當先便寫着：冰凍荒原多有風雪，若遇疾風驟雪，當首先尋找雪坡、山坡，於背風處挖雪洞，可避風雪。其後將雪洞大小、縱深都寫得清清楚楚。下面寫滿了其他可能遇見的情況，以及相應應急辦法。樞渝嘆一聲：“夫人真是奇人。”

“所以他人在我心裏莫及她三分。”對於他的稱呼，李明珏很是滿意，彎起嘴角，“希望這場風雪就是冰凍荒原對我們熱情的招呼，接下來的路途能夠順利些。”

他們和衣靠在冰壁上不算安穩地睡了一覺，陽光從洞口灑進來時，李明珏睜開眼走出去。抱夏鹿已經走開，在洞邊拿它們溫熱的鼻子拱鬆軟的雪，風雪已停，天空湛藍如洗，陽光照在白雪上，到處閃動晶瑩的光，一個冰雕玉琢的世界，李明珏伸展腿腳，心情大好。又一個晴天意味着，他們今日行程大有進展。

他回頭看一眼被積雪擋了一半的洞口，考慮要不要去附近的冰湖釣幾隻鮮美的島子魚犒勞一下捱了一夜凍還得繼續挨凍的自己與樞渝，喫飽了纔好繼續趕路。

“李大哥！李大哥！”細微的聲音隨着細微的風傳來，自己一定是凍糊塗了，白雪曠野會有誰喊自己名字，總不至於光天化日生出什麼鬼靈精怪。

“李明珏！”又一聲，這次卻是連名帶姓的喊叫，聽得清清楚楚。

他轉身順着聲音望去，十丈開外的粗黑樹幹後閃出兩道人影，一人身寬體壯、面色黝黑，表情卻略顯羞澀，正是凌華。另一人身軀嬌小、衣單體薄，面龐凍得通紅，瞧見他興奮揮手，跑過來。李明珏頓覺一個頭兩個大，他沒想到本該踏在返鄉路途上的人會出現在這裏，確切說他沒想到凌華那個傢伙會被一個小丫頭誆騙，違揹他的命令，另有一點也讓他甚爲訝異。經過昨夜一場暴風雪，他們的足跡早被掩蓋，魏若儀居然還能找到，如此追蹤能力已經不是天賦，而是老天偏愛的饋贈了。

那個喜悅蹦跳的人往他的方向飛奔而來，他正爲難、思忖要不要跑開暫避之際，一聲驚呼，人瞬間不見蹤影。緊接着凌華跑過來，撲在雪地裏大喊：“魏姑娘！魏姑娘！”

這是掉下去了！被大雪覆蓋的冰凍荒原看上去一馬平川，實際上最爲危險，厚厚的雪層下掩藏着各種地下冰川、暗溝、河流甚至深達百丈的裂縫，一個不小心行差踏錯極有可能消失得無影無蹤、無聲無息。李明珏臉色一變，跑過去，凌華已經掃開周圍積雪，露出碎了一塊的冰面。

李明珏鬆了口氣，好在是冰河不是裂縫，隨即臉色又凝重起來，冰河水極冷，掉下去轉瞬就會被凍僵沉底。凌華不會水性，沒時間猶豫，只能他下去救人。正準備跳進冰窟，樞渝趕來將他拽開，自己撲通一聲跳下去，於是李明珏拉着凌華小心翼翼退回岸上。

樞渝抱着人上來時，凍得瑟瑟發抖，魏若儀則臉色慘白、嘴脣發紫，已經昏迷。“快生火！”李明珏從他們丟在岸邊的包裹裏翻出火摺子與松脂，卻沒有薪柴，他與樞渝的包裹裏倒是有，然而包裹在對面的雪洞裏。凌華二話不說脫下自己的外套：“用這個生火！”李明珏看他一眼接過回頭衝樞渝大喊：“把衣服都脫了，坐過來！”東方永安的冊子裏寫了：若不小心掉進暗河，上岸後要以最快速度生火併將所有溼衣衫脫下。溼衣會加速體溫流失，哪怕光着身子也比穿溼衣好！東方永安在這之後加註了三個“切記！”可見極爲重要，李明珏深信不疑。

樞渝脫下衣衫折來樹枝在火堆邊架着，凌華也去對面將他們的包裹拿來添上薪柴。一切妥當，三人看向依舊昏迷的魏若儀，而後樞渝與凌華齊看李明珏。樞渝的衣衫自己脫就行了，人家姑娘的呢？他們兩肯定脫不得。

“公，公子，事不宜遲。”還是樞渝開口。

李明珏看眼魏若儀不見好轉的臉色，一咬牙擺手：“你們去那邊。”樞渝與凌華轉到衣衫搭成的屏障另一邊。

他的手兩次伸出，兩次收回。無怪他遲疑，魏若儀與東方永安不同，什麼男女授受不清的禮法在東方永安眼裏沒多點分量，不會成爲她的枷鎖，但魏若儀秉持男女之禮，因爲在不與外界相通的小山村裏由先祖一輩輩傳下來，甚至比當世所循禮法還要嚴上三分。

這衣帶一旦解開，套上枷鎖的只怕不止她一人。

衣幕另一邊樞渝催促，遲疑的手，最終勾上結了薄冰的衣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