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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29 章 第 429 章

假替人這種事對安陵來說不算困難,何況假扮的是一個素常隨時隨地都罩着一身鎧甲,面容無時無刻不躲在黑色面罩與半面鐵盔下,如無必要絕不多言、給人一股威嚴難以靠近之感的人。東方永安說要去三五天,這個重任唯有交給她才放心。三五天時間不算長,若在尋常,眨眼就過,可現在安陵卻覺度日如年,只有一個念頭:期盼那個行事不循常理、膽大包天的人趕緊回來!她暗衛出身,本就過着刀口舔血的日子,這點事倒不能讓她害怕,但置身於衆人目光之下,走到哪裏都是無數目光匯聚的焦點,讓她焦躁不已。每一道目光,不管是敬畏的、好奇的、尋常的、猶疑的、冷漠的還是善意的,都讓她如坐鍼氈、如芒刺在背。有人天生適合立於人前,享受萬衆矚目的榮耀,而有人天生該當並只想隱於人後,獨獨眷戀那份自由自在,比如她。她發誓以後再也不會聽信東方永安,把自己架在火上烤!

若這三五日就這麼過去也還算幸運,就怕中途出點什麼茬子,叫她措手不及。拿刀殺人她都不會眨一下眼,可要她處理什麼雜務,甚至軍務,那她就跟睜眼瞎沒兩樣。每到這時候,她就想起夜半燈下,東方永安埋首案頭、奮筆疾書,毫不見遲滯困擾的樣子,不免感嘆,那女人竟是爲此而生。

眼看一日兩日過去,離他們回來的日子越來越近,安陵略感安心,不想這日一早中軍司馬遞上一份邀約,說是聞松郡烏淺送來,邀他夜晚於十里松林的小香湖一聚,共賞月色,竟是怕什麼來什麼。她當場就想回絕,還沒開口,對方第二份邀約又到了,傳信小吏道:“將軍請您務必赴約,但念及程將軍事務繁忙,將軍原話:若程將軍實有不便,本將軍自該登門造訪。只是小聚,懇請賞光,沒有絲毫威脅的意思。”

“好一個沒有絲毫威脅的意思。”安陵發出一聲冷笑,“請回稟貴將軍,一番好意,程某何能不識好歹,晚上自當赴會。”應是應下了,可該如何應對,安陵一個頭兩個大,讓所有人都退出去後,她不再端着,在屋裏急得團團轉。急慮有三:其一,都說會無好會,烏淺這一出目的爲何?現下安字軍佔有西寧郡與嶺南郡,而嶺南是隻能算半個的小郡。烏淺軍佔領福元、南山與聞松郡,相當於從東南兩面將安字軍包圍住了。兩軍實力相比,毫無疑問烏淺軍強得多,正因如此傳信小吏才能面不改色說出威脅之語,在聽到冷如鐵板的迴應後不爲所動。如今利州各方陷入僵持,另一個意思也就是片刻的相安無事,此時邀約難道想打破僵持,誘殺他,趁安字軍大亂進攻西寧郡?但就實說來,這種誘殺也太兒戲,以東方永安先前表現,不至於讓烏淺如此輕視纔對。其二,東方永安說起過十里松林那可是個好地方,如何好法?便於伏殺啊,不得不讓她多想。其三,便當真就是烏淺心血來潮邀約賞月,她也不能安心前去,烏淺可不是別人,統領數萬大軍的將領,李璜軍的心腹大將。她是個冒牌的,靠一整日大半時間都龜縮在屋子裏,才堪堪瞞過,去跟敵軍大將面對面笑談,不露餡纔怪。思來想去,還是將東方永安狠狠罵了一番。

忽而腦中靈光一閃,她打開門讓人將梁懸河找來。先前梁懸河代表東方永安一行烏淺大營,成功說服對方,出色完成任務。且其爲九龍衛,聽命於九龍令,就是知曉東方永安不在城中也斷然不會泄露出去,此人有急智想能出個萬全的法子。

聽聞東方永安只帶了幾個人就去探蜂巢城,不出意外的梁懸河大爲喫驚,不過他很快鎮定下來:“如姑娘所說,目下最要緊的是將烏淺這關應付過去。依某看,此約不爲誘殺,否則不會以此拙劣手法。”

“那他的目的?”

梁懸河輕摸自己光潔臉上的小鬍鬚:“不是誘殺,便是拉攏。說到底烏淺軍、李璜軍最主要的敵人依舊是李秀軍,在他們眼裏,安字軍只有三萬,不足爲患,然而安字軍偏生插在烏淺軍背後,烏淺軍若想有動作就不能放任安字軍不管。以安字軍表現,烏淺必然明白,想要喫下安字軍需得費點心思,就會給對面的長慶郡以可趁之機,所以沒有萬無一失的機會,烏淺軍不會輕動西寧郡。此次邀約反而透露兩點重要信息,一,烏淺有所顧忌,二,其對長慶有所圖謀。”

安陵聽得暗歎不已,不愧是腦子活絡的,一個邀約被他分析得如此透徹,心中頓時落下一塊石頭。她佩服地向梁懸河拱手:“請先生教我該如何應對。”

“說難也難,說容易也容易,郡主因爲那不能輕解的掣肘問題選擇神祕路線,咱們就將神祕貫徹到底。”

在梁懸河安排之下,鐵魚領二百精騎於夜幕降臨時,護送“程安”與梁懸河前去十里松林小香湖赴約。小香湖是十里松林唯一一座小湖,橫縱不過一里,水深不過一丈,與其說湖,不如說是處小水窪,但廣闊松林、松濤陣陣,遍地松針,夾雜碎石雜草,這一汪碧水就顯得尤爲可貴。會見營帳搭在湖邊,與轅門之間的地上鋪着厚軟的紅色地氈,踏在上面倒是比草地還舒適。

二百精騎留在轅門外,只鐵魚與梁懸河一左一右跟在“程安”身後向營帳走去,烏淺一早在帳外等候,此刻迎上來,親自將三人領入帳中。帳篷是兩邊開門,長案並沒有擺在帳內,而是在另一邊的草地上。進此門出彼門,穿過帳篷後,烏淺引“程安”入座,自己在對面坐下,梁懸河與鐵魚亦在“程安”身後的副案坐下。

烏淺目光掃過兩人,率先一笑:“梁先生,咱們又見面了。這位壯士好生威猛雄壯,聽聞西寧守軍回城一戰被一支鐵騎從背後插入,直插腹心,當先一人勇猛無匹,所過之處,血肉橫飛、無可阻擋,猶……”

“猶修羅在世,將軍誇也罵也?”梁懸河接道。

烏淺哈哈一笑:“自是誇讚,烏某對如此勇士仰慕不已。能得此等以一當百的猛士,程將軍何其叫人羨慕。來,烏某這廂敬三位一杯。”一杯飲罷,他兀自感慨起來,

“和風習習,河水盈盈,

其月也皎,不解我心,

我心憂之,其誰知之,

不知我者,謂我罔極。”

安陵端起酒碗卻不飲:“將軍何憂何惘?”

“隨口一吟,將軍不必放在心上。”烏淺一語帶過,命隨從將大盆喫食搬上長案,都是軍中喫食,每人一盆野菜燉肉,一盆麪餅,整半隻烤羊,羊肉烤得外焦裏嫩,香氣四溢。“來,動手,三位莫要客氣。”說罷也不用箸直接上手撕開一塊烤羊肉,大嚼起來。鐵魚本就豪放,從來沒有講究一說,喫相比烏淺更粗獷,引得對方一通叫好大笑。梁懸河雖是文士做派,然放開拘束,大口喫喝亦顯豪情,倒是爲難了安陵。先不說她本就不如他們豪放,生長於宮廷,拘謹慣了,就說此時此刻又是面罩又是鐵罩,叫她怎麼喫!

“不合將軍口味?”烏淺眼睛瞟過來。

第一個回合怕不是就要叫他看出異常,安陵心下煩躁,身後梁懸河因包了滿嘴喫食、含糊不清的嘟囔聲傳來:“將軍有所不知,我主舊傷在身,不耐油膩,請見諒。今夜在這兒大吃了,回去大夫老小子就得說道。”

“將軍身有舊傷?”

安陵將鐵盔拿下,掀起面罩一角,露出脖頸至下顎的猙獰“疤痕”,烏淺道:“是烏某一時不察。”立時吩咐,“給將軍換一壺清茶。”

安陵戴好鐵盔,如山嶽般端坐不動:“今日邀約,有何要事,不妨直說。”

烏淺丟下一塊骨頭,抹抹嘴:“將軍多心了,哪有什麼要事。不過就是上次貴軍助我拿下聞松郡,還未及感謝罷了。說是邀賞月就是賞月,別無其他。哎,將軍來將軍去的忒顯生分,烏某今年三十有三,欲與將軍兄弟相稱,不知可當得一聲兄長?”

“當得。”

“那烏某忝以兄自居,稱呼將軍一聲老小弟。”也不等安陵回答,自顧自道,“光喫無趣,不知老小弟可有鍾情的曲子,兄讓人爲弟奏。”說罷舉手一擊,便有一隊妙齡女樂師從帳篷兩邊款步而來,“弟可不要小瞧了她們,都是精通音律的妙人,弟一聽便知。”於是夜色中又有絲竹之聲漾開。

……

如梁懸河所說,這場邀約非是誘殺,而是拉攏,其間,烏淺拉着“程安”要麼品評樂師容貌、彈奏技藝,要麼扯東扯西閒說閒聊,偶爾夾雜試探,不是被梁懸河不動聲色拐開,就是被安陵以“無可奉告”頂回去。來之前,商定的便是“任他出招,我自不動,話多梁懸河替主以應,‘程安’必須言簡意賅”,一言以蔽之,保持高冷、神祕。此應對之法十分奏效!

雙方生生“兄友弟恭”了一夜,至東方破曉,“賞月”纔算完畢,入帳時拘禮,出帳時已經是手拉手的親暱。烏淺握着“程安”的手,依依不捨,臨別硬是塞了兩名美貌樂師給他,湊在他耳邊說:老小弟對兩位美人的喜愛他看在眼裏,豈有不成人之美的道理?什麼,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沒什麼可不好意思的。安陵“欣喜”納下,心中很是哭笑不得。

至坐上自己的車方大舒口氣。

不過離去時發生一支小插曲,隨烏淺來的幾名士卒不知因何與車伕發生口角,動起手來,車伕赤手空拳不敵他們被打倒在地。她見那人面容有幾分熟悉,只一時想不起來,便道了句以多欺少非好漢,那人應了句但有一棍在手不懼以多欺少,幾名士卒不幹了。烏淺聽他此言,亦饒有興味,便提出雙方比試一場,安陵將自己的配劍借與那人,果然很是勇武,三兩下就將幾名士卒打翻在地。

本是隨手一幫,她沒放在心上,之後烏淺如何處置,她也沒在意,登車便去了。不知倒給自己啓了一段說不清善緣還是孽緣的緣分。

他們走後,中軍司馬走來,立在烏淺身邊眺望遠去的車輛:“見面不如聞名,將軍安心了。”烏淺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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