肥鳴第二次迎接安字軍大旗入城，第一次在神至縣，那次他是主，對方是賓，此番他仍是名義上的主，不過心裏的苦悶只有他自己知道。安字軍雖應了他保一家平安、財貨無虞之要求，卻沒提是否仍留他在太守之位。他心中已做好準備，若東方永安不允，他就帶着一家人並許多年積攢的財貨天南海北逍遙去，好在對方允諾會與李秀交涉，令他父子團聚。
在太守府簡略用過飯，東方永安親自於城中巡視半日，在肥鳴的陪同下作了一番安撫宣講，回到太守府就日後城中事務做了多項排布。其一，蜂巢城乃重中之重，必要交給一個她信得過且能力無虞的人鎮守。說這話的時候，讓出主位坐在下首的肥鳴臉上發燒，羞慚地低下頭，他就知道對方瞧不上他。東方永安目光環視廳中一週，最後指定由烏淺駐守蜂巢城，既爲太守又爲郡尉，民生事務則由太守府原主簿功曹佐吏協助，駐紮軍伍由烏淺決定，如有所需從安字軍他部挑選。肥鳴思量，烏淺的能力自不用說，不過對其如此信任倒叫人意外，又想，烏淺憑兩萬餘人守住江邊確是大功，此環可是蜂巢城之戰中極重要的一環，若非他扛住魯牟五萬大軍，給南邊戰事爭取了極爲寶貴的時間，南邊如何能順利拿下耿不更部？他不但扛住，且之後會同他部將魯牟部擊得潰散而逃。戰事具體情形他雖不知，卻沒少聽聞安字軍士卒自鳴得意地說起，說那一場打得如何痛快，說鐵浮屠的鐵蹄如何碾壓敵軍，說烏淺軍如何從後方插入切割敵軍，凡此種種，可見其能爲。心下不禁替李璜惋惜，嘀咕怎就叫東方永安那女人得了去，一個烏淺抵得上此廳中諸多安字軍將領。他瞅一眼安坐不說話的烏淺，對方寵辱不驚，只靜靜看着主座上的人，靜靜聽她排布。肥鳴忽然明白了，那雙眼中的神光不過一個“情”字，英雄難過美人關，他的確可被信賴，因爲他已經是一個被世間最牢不可破的枷鎖困住的人。其二，安字軍與她回西寧郡，有事待決。其三，由梁懸河出使曉光城，向李秀交涉放歸肥真，此前她已經發出書告：李秀敢殺肥真，安字軍破城之日必屠他滿門。其四，肥鳴豎起耳朵，終於說到對他一家子的安排，他越聽面色越難看。?
東方永安命他隨廖然等人前往聞松郡，“肥大人此役有大功，廖然給大人挑一塊地建宅，念及大人家眷多，地別太小，另劃出二十畝田地，此後大人勤耕細作，自衣食無憂。”她的目光穿過衆人落在肥鳴身上，嘴角帶着輕淺笑意，眼中卻無笑意。肥鳴皺巴着一張臉，囁嚅道：“那說好的，財貨……”東方永安哈哈一笑：“肥大人不愧是長於經營之人，無論如何不肯忘了財貨。我若說你需用一筆財貨來買你的自由呢？”肥鳴怔愣，隨即臉上青白變換，最後一咬牙道：“沒了錢財如何過活？還要什麼自由。”東方永安道：“廖然你聽到了，準肥大人將府中財物搬走，另在庫中挑三五牛車財貨以慰他將長慶郡經營得如此繁華之功。此後，起一道高牆將大人的屋宅與田地一併圈起來，無我手令，大人一家不得出牆半步。”肥鳴神情悽苦。自己苦了大半輩子，坐擁整個繁華的長慶郡，財力雄厚就是在南北都排得上號，倏忽別人一句話自己就成了寒磣的平民，比之從前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此般落差如何接受？這結果還是自找的。當然他無暇細想平民是否有如此“寒磣”的家產。
“肥大人不滿意？咱們可以好好分說分說。”
聽到略帶笑意的分說，肥鳴打了個寒戰，哪兒能當真分說，真要分說起來，前次他還設伏婚宴，將東方永安差點扎成個窟窿；今次獻城又是逼不得已，賣友求榮，所慮全是自己，豈能當東方永安傻子？此番人爲刀俎他爲魚肉，東方永安不計前嫌，依約留得他一家子性命，又給了這些許財貨，該當見好就收。
“雖然我十分厭惡如大人這般出爾反爾，全不知節信，爲人臣不效其君，爲人友反背之，魚肉百姓臨危毫不顧及他們、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不忠不義不仁之輩，但既有言在先……”
肥鳴趕忙搶道：“統領的安排自是再好不過，肥某心滿意足不敢有他想，替全家感謝統領大恩。盼統領早日救出我兒，肥某自當日日替您、替安字軍祈禱。”
“肥大人還是替自己祈禱吧，希望老天聽得到你的誠意。”
之後他隨廖然等人返回聞松郡，其他人情形他自再不知。
諸事妥當，東方永安帶兵返回西寧郡。他們都知曉當此之時應該趁勝追擊，然有一件極重要之事已經壓了好些日子，不能再拖下去，這件事關係到安字軍前途，所以衆人默允先回西寧郡。烏淺將他們送出城外二十里，臨別不無擔憂：“準備好了嗎？我可以陪……”他驀地改口，“與你同去。”
東方永安笑言：“別以爲我不知道你背後叫我什麼，現在反擔心起我來了？”
“你有什麼好擔心的，想多了。我只是不想做三姓家……”
東方永安打斷他：“別妄自菲薄，你不是。”她輕鬆道，“放心吧，是禍躲不過。我可是，食人花。”
烏淺隨她一笑。
快馬加鞭趕回西寧郡，東方永安先在程放帶領下往牢中一趟，槐烏木並未抓到，牢中關押的多半是安字軍自己的士卒。東方永安當即下令釋放，程放待要開口，她道：“是我騙他們在先。程叔，準備一下慶功宴。”
“慶功宴？”程放不知這種時候，她何以要辦什麼慶功宴，卻又信她自有主張便去了。
“我不同意！”晚上將領聚集，東方永安將自己的打算說出，程放第一個不同意。“你這是自毀根基，你忘了安字軍建立之初有多不易？你忘了你是怎麼一步步走過來的？”
“我也不同意。”豲子比程放還要激動，他急轉幾圈，“你這樣跟直接宣佈解散安字軍有什麼分別？”
巨人也道：“安字軍如今的地盤是咱們一點點打下來的，一次又一次出生入死，風裏來雨裏去，你不能就這麼解散安字軍。”丁石、水獺等人皆點頭，廖然與郭飛留在聞松郡未趕回。
程放：“你不能如此專斷，你也從未如此專斷。”
“我並非要解散安字軍。”東方永安有些無奈，“巨人你說的不錯，如今的局面是你們每一個人的功勞，沒有你們的捨生忘死、同仇敵愾、一往無前，安字軍走不到今日。我正是相信這一點，相信你們，亦相信其他爲安字軍拼生拼死之人，纔會做下如此決定。安字軍此次遇到的危機不同於以往任何一次，等閒不能避過，我們必須面對，面對每一個等待真相的人，他們交託了生死，他們有權知道。鐵魚？”她看向鐵甲包裹的鐵魚。“你們都不同意嗎？”
“你的決定，鐵魚支持。”鐵魚給了她第一個支持。“不光我，還有貓兒、夜鷹、鏈鬼，以及不在這兒的無色與無影都會支持。”無色與月出早前便前往南陽打探東方蘇蘇的消息自不必說，之後傳回信箋要求加派人手，東方永安讓無影帶一小隊幫手也去了。青銅六人的無條件支持，讓她大受感動。
“你們根本不知會有怎樣的後果。”豲子沒好氣道。
“仗是你我一場場打下來的沒錯，但是別忘了，每一場決策由誰做出。至今爲止，她錯過幾回？”鐵魚的聲音如他的鐵甲一般沉冷。
作爲鐵浮屠的領導者，鐵魚的話無疑十分有分量，衆人默然不語。程放道：“你說的不無道理，但此次一錯將再無機會。”
裴牧之道：“若繼續壓制軍中疑慮固然穩妥，卻不是長久之計，如若在兩軍交戰之際爆發，其禍更甚。我贊同統領，也相信這一定不是安字軍的末路。統領曾說過，信任建立在坦誠的基礎上，要換取真心必得真心，我一直銘記在心。”
在場衆人皆表過態，最後只剩端木宣文，東方永安的目光落在他臉上，原不期望他說出什麼有建設意義的話，不想那孩子說了句商家名言：“富貴險中求。”反叫程放、豲子諸人臉上憂慮褪去幾分。
良久，程放代表衆人同意了東方永安的決定。
兩日後程放備妥慶功宴，在城外一處開闊草地上搭起了連綿軍帳。衆人酒酣耳熱之際，東方永安端着酒碗走上搭建的木臺。與過往的慶功宴不同，她一出現，帳中不是起鬨的喧囂，而是如幽谷的靜謐，千百道呼吸此起彼伏。東方永安沉默地站在高臺上，坦然接受無數雙眼睛的打量。這一次，她除去了盔甲，顯出單薄的身形，摘去夔龍面具，露出女子面容。
良久，一人站起身高聲道：“所以傳言是真的？咱們的統領當真是個女人？”見東方永安點頭，他倏然將手中酒碗摜下，碎片四濺，“好哇，咱們被騙了這麼久，兄弟們，咱們竟然替一個女人賣命賣了這麼久，這是奇恥大辱！今日必須有個說法！”一句話，激起羣情激憤。
“沒錯，今日定要有個交代！”
“一個娘們怎麼敢？”
“最毒婦人心，騙我們賣命，該死！”
“那些被關起來的人，他們沒說謊，快將他們放了！”
場面一度失控。程放一招手，帳外開進來將怒火中燒打砸鍋碗甚至扭打到一起的人強行分開。
“怎麼，沒話說就想把我們解決了不成？行啊，來，把我們都殺了！老子們不怕！”憤怒的人一把扯開自己的衣衫，“都看好了，老子身上的傷疤，都是爲安字軍立過的功！但是今日老子要說，那是老子瞎了眼，我呸，一個娘們也配！”他朝東方永安啐一口叫嚷，“來啊，殺了老子，殺了質疑的人，殺了所有爲安字軍出生入死過的弟兄！叫世人看看你這娘們有多歹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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