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9 章 第 639 章

如果說雲英以前只知迦蘭葉臭名昭著，今時算是徹底知曉那是個什麼玩意。上次李徵在他面前發作，他以爲已經夠糟，此次比上次有過之無不及。而此次，他有言在先，不會給他再遞上餅膏。

前兩日，李徵靠自己的意志挺過去，他以爲可以鬆口氣。沒想到才只是開始，第三日往後，已經兩日未休息的李徵逐漸失控，他赤紅着眼，一時蜷縮成一團，一時滿面驚恐地蹲在角落裏，或是焦躁得坐立難安，或是痛苦不堪地撕扯頭髮。神志稍清的時候，抓着旁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磕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乞求，似乎只要讓他吸一口，不論是叫他當狗還是去死都不會猶豫，半點不顧及自己監國太子的身份。任憑對方咆哮咒罵，李徵只當充耳未聞，或許真的聽不見，雲英不認爲那樣的他還能剩下絲毫理智。

得不到想要的，他就開始瘋狂辱罵，各種污言穢語張口就來，打砸一切可以抓到的物什，抓撓一切可以觸碰到的人。再之後，徹底失去神志，整夜整夜地哭嚎，痛得滿地打滾，彷彿正身處油鍋地獄，五臟六腑都在被煎炸。痛到極點就拿頭撞牆、撞柱子、撞櫃子，那架勢不阻止就要將自己撞到死爲止。以致他們不得不將他捆起來，牢牢綁在牀柱上，動不了，李徵就用嘴咬，咬手上的繩子，咬枕頭被褥，面目猙獰，狀似瘋癲。

最後他咬上自己的舌頭，毒醫一根針朝他後頸扎過去，人才消停……

雲英有些失神地走出去，已經很多年，他沒有被如此驚到。回想過去的李徵，如他所說一身毛病，卻帶着少年人獨有、如春草般的氣息，滿是生機與活力，連那恣意妄爲的任性也因爲少年人的赤忱而不那麼讓人厭惡，有時他會覺得他聒噪，但總是頂着一張笑臉追逐在他身後，讓他覺得也不那麼壞。現下，躺在牀上的是誰？他幾乎認不出。

十三歲就接管極樂場，善與惡、光與暗對他而言都不陌生，卻是第一次認識到這樣一種東西，能在短短時日內將一個人變成鬼，也才意識到人變鬼是那麼容易，一念之間，一線之隔。夜風吹過，他不由打了個寒噤，還好，那時他反悔了，沒有將巨大的惡源散出去，若否，他真的能承擔毀掉一個邦國、毀掉萬千黎民的罪過嗎？

原先預計發作七八次後李徵就會有所好轉，但到第十日他才逐漸找回一絲理智。當那雙渾濁的眼有了一線光亮，李徵朝他伸出手，像一個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最後一根稻草，無聲地向他求助。雖然他乾裂的嘴脣動得很慢，雲英還是辨別出他的話語，他說：“救我，救救我。”雲英上前握住他的手，將他抱起圈入自己懷中，一手按着他的頭，一手輕拍他的背：“再堅持一下，就快過去了。”

“堅，堅持，我堅持……”李徵夢囈般地呢喃。

……

好似死過一回，再次睜眼，李徵看到滿屋子陽光，這光亮久違到彷彿上一次看見是在上輩子。他貪戀地深吸一口這人間的氣息，回來了，總算從地獄爬了回來。側頭，雲英歪靠在牀柱上，溫熱的淚驟然從眼角滑落，還好，還來得及再活一回。李徵解開手上的繩子，掙扎起身靠過去，癡癡看着睡着的人，光亮在他濃密的羽睫上跳躍，帶起滿室鮮活。他忍不住伸手想要觸碰那輕顫的睫毛，被雲英一把抓住，對方眼也不擡：“醒了就不安分，自己去喫飯，飯菜在外間。”說罷起身，竟就這麼閉着眼摸索到紗幔另一邊，躺回自己的牀上，一副沒七八天也有三四天未闔眼的模樣。

“難道你一直守着我？”思及此，李徵心下大喜，跳下牀，腳下一軟差點摔倒，他也顧不上，跟到對面，湊在牀邊，“阿英，這些日子你是不是都陪着我？哎呀！”忽而垮下臉，“那我所有的樣子你都看見了？不人不鬼的樣子你也看見了？”

雲英擺手：“都看見了，所以滾開，別吵。”

“都，都看見了。”晴天霹靂，李徵石化當場，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一會哭一會笑一會捂臉，腳下生刺，滿地打轉，最後豁出去，“看就看見了，咱們兩誰跟誰，還分彼此？”他笑起來，對不分彼此這個詞很是滿意。“你好好歇息，我還真有點餓了。”其實不是有點餓，好幾日沒進食，已經餓得前胸貼後背。替雲英蓋好被子，他哼着小調走去外間，案上果然放了一隻大大的方形食盒，掀開，內中是易化消的流食與清淡小菜。

“阿英，這些是不是你讓老元準備的？肯定是，那個老大粗哪有這麼細心？”

“這個菜不錯，我還沒有喫過，是什麼？看起來像朵花。”

“雞丁也好喫，鮮香嫩滑，你要不要嘗一口？”

“還有那個湯，怎麼熬的？跟牛乳似的。”

他夾着喫食在內外間來來回回，樂此不疲，麻木的感官逐漸恢復，又能感受到活着的生動，這種感覺太好，他抑制不住想要與旁人分享自己的喜悅，何況身邊的是自己心尖上的人，他太興奮，以致忘了方纔剛說讓人好好歇息。雲英忍無可忍，一巴掌蓋住他的臉，將嗡嗡嗡吵個不停的人推開。

喫完收拾了，李徵這才緩下心情，安靜坐在腳踏上，撐着下顎呆看牀上的人。真好，他想，讓他看一輩子也願意，就這樣，守着他到地老天荒。想到一件事，他吭哧笑起來：“很快十月了，今年母親不在，我得替她去拜祭外祖。要不，阿英，你跟我一起去吧？”這是個好主意，帶心上人去見自己的親人，想想就讓人愉悅，“你這樣好，外祖他們會爲我高興的。你不說話，我就當你同意了。”

李徵沉浸在自己的美夢中，自得其樂，身後傳來吱呀聲，回頭，老元帶着他的右羽林衛統領入內。右羽林衛統領原是無影，母親不知所蹤後，無影請辭，父親離宮帶走了左羽林衛，他趁機給右羽林衛新擢一名統領，將其收歸自己麾下。

“不是說好，這些日子，有事找內閣？”

統領行了禮，摸出一份摺子遞上：“內閣讓屬下來找殿下，這是南陽遞上的國書。”

“國書？”

“殿下看過便知。”

李徵打開：“祭月將至，離家之女盼歸府祭奠至親……”既是南陽遞上的國書，這個離家之女不用說，是他遠在他邦的二姨，東方蘇蘇！他這個二姨甚是厲害，據聞早年吃了不少苦，還曾混入宮中刺殺過他的祖父昭成帝，最後竟叫她全身而退，遠遁南陽。這就罷了，她可不興隱姓埋名、藏頭縮尾，先是做了南陽上一任皇帝的妃子，之後不知如何又跟了南陽文親王。第二次南北之戰後沒多久，南陽皇帝驟逝，文親王即位，她搖身一變成了南陽新任皇后。李徵奇怪的是，她發跡已有許多年頭，兒子與他一般大，從未回東方府祭奠，今次怎忽然想起，還遞了國書？

國書上言辭懇切，句句發自肺腑、合情合理，他就是覺得事情不一般。略一思忖，吩咐老元好生照看雲英，他帶着羽林衛統領回宮與內閣相商。

他走後，雲英睜眼，老元：“公子以爲？”

雲英坐起身，攏住被子：“世上諸事，皆有緣由。南陽皇后歸國祭奠，作爲親姐妹的東方永安不在場合適嗎？若說這事是東方永安的手筆也不是不可能。南陽皇后請見，不論被關在哪裏，皇帝都不得不讓她露面，只要一動，她的人就能找到她！是她的行事風格。”這纔是他所知的東方永安，想讓她乖乖就範、不留後手？做夢！“不過……”

“只要她動起來，能找到她的就不僅僅是她的人！”

“最後一次。”雲英眼神逐漸銳利如刀，“讓阮明好好準備，給皇后娘娘一場最盛大的迎接。”

“定不叫她失望。”

***

朝暉宮，李明珏躺在軟榻上，明媚的陽光，將他腦中的混沌驅散些許。他問旁邊守着的小甲：“今日宮裏是不是該來太醫了？”小甲回是，他閉上眼，爲之後接見太醫養精蓄銳。

自從上一次昏厥被送回朝暉宮，李徵就變本加厲命人將外圍守得水泄不通，更甚者，將靠近護宮河的樹木砍伐殆盡，造出一塊寬約十丈、老鼠都無處藏身的環狀空地，叫朝暉宮裏一隻鳥也飛不出，李明珏的暗衛不得不與他一同被困在朝暉宮。

臭小子的手段令他惱火，又刮目相看，往日看起來不大靠譜的太子，也學會了殺伐決斷，若不是用在自己身上，倒是件令人寬慰的事。能進出朝暉宮的只有宮裏派來給他診治的太醫，朝暉宮裏有四名常駐太醫，但每隔半月，李徵還會派一名過來，好及時瞭解他的病情。反正進出都要接受盤查，帶不出任何信物、手諭，所以對進來的太醫，李徵並不特別禁口，李明珏的消息便來自於他們。

一個時辰後，太醫謁見，帶給他的消息是：南陽奉呈國書。太醫走後，李明珏靜靜、耐心等着，兩日後太子就來了。對於分歧他們沒有多談，但對於眼前最要緊的事，兩人達成共識：南陽皇后以國禮請見，大辰自該回以國禮。

“你母親在錦州。”

“竟然是錦州嗎？”李徵有些意外，在這之前，連他也不知父親將母親藏去哪裏。“好，兒臣會安排好。”內閣的意思亦是如此，至少讓東方永安回來拜祭一下，讓東方府兩位皇后見上一面。

“想來，該怎麼做，不需朕多言。徵兒，會過面如果不知該如何安置你的母親，就將她送回去，不要危及她。”李明珏的語氣平穩，有一種事已至此的無奈感，夾着一絲懇求。

李徵心生愧疚，他的父親如今怎樣看待他？是他的舉動讓他感到不安，竟以爲自己會對母親不利？他想辯解、剖白自己的孝心，又覺語言蒼白，無甚意義，遂只道：“請父親安心，兒子必護母親周全。”

李明珏似乎累了，輕輕點頭：“好，去吧。”

李徵去前怪異地問：“父親若希望，兒子可以將魏娘娘送來。”

李明珏目光微閃：“何必多叫一個人困守此處？”

“……”

兒子走後，李明珏眼中迷濛漸退，眼神清亮，往暗處看了眼，他知曉守在暗處的人已經跟上去。樞渝會混在太子的隨從中離開朝暉宮，將他的手諭交給驍騎營的魏無畏，而他們會趕在李徵的人馬之前，去往錦州。

他起身走出大殿，在廊廡下站了許久。半年，說長也長，說短也短，短到他與東方永安怒目相對、刀劍相搏彷彿還是昨日；短到他還沒有回過神，自己已經徹底背棄她，將她遠遠送走，防備豺狼虎豹一樣防備她。長到驀然回首，大廈傾塌，長陽即將拖着大辰滑向深淵；長到他已經完全能體味，什麼叫千載之功，一夕盡毀。

“阿玉，你會後悔的。”東方永安如是說。

“很不幸，被你說中了。”李明珏呢喃，“破壞永遠比建造更容易。”

“太子殿下亦沾染了，迦蘭葉。”他還記得初聽太醫這話時的震撼。

“徵兒，不要怪父皇，如今的局面已非你能挽回。”自己的身體無法久撐，若說還有誰能力挽狂瀾、扭轉頹敗的局面，只有那個人了。

“這一次，我放手，讓我看看，你會將大辰帶往何方，永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