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80 章 第 680 章

來接的內侍宮女小心翼翼將東方永安扶上馬車，車內陳設不奢華卻很是用心，墊子鋪得十分軟和，點着清馨靜心的薰香，放着繡有她喜愛花紋的引枕。

車出了皇宮，一路駛向城外，東方永安好奇問：“這是要去哪兒？”黑獄一案早就平反，李澈不負她的苦心，將她給世家埋下的兩根火線用得恰到好處，那時便有赦廢后出後巷的提議，但她拒絕了。爲斬世家之根，她修改律例，建造黑獄，雖看起來理由充分，然於法之體系危害甚大，儘管沒有給黑獄下過密令，可諸多士子死得不明不白是事實，鑑於此兩點，她自罰於後巷，自由可貴，她便以餘生的自由來贖罪！

她的自囚之地沒有僕婢，靠自己勞作，這麼多年，沒有出過後巷一步。此次照宮女之言，今上大赦天下，雖不能赦免了她，卻允她出來一回。

宮娥道：“路途頗有些遠，需得您辛苦一回，但聖上說請相信他，再辛苦，您一定會認爲值得，聖上在那邊等您。”

如此一說，東方永安倒期待起來。李澈每年都會去後巷看他們，只是登基以後，少有時間，後來一年才堪堪來得一回，東方永安體諒他，並不計較。他既抽空也要跑到遠離長陽的地方，還將她接來，等待她的定然不是看景閒話那等小事，從李澈的爲政風格，她知曉兒子是個務實的。會是什麼樣重要的事，讓兒子不惜叫自己的老母親受顛簸之苦？

當馬車拐入有些熟悉的道路，東方永安驀地朦朧了眼，尚未到達目的地，她已經明白，前方等待她的是何處，李澈將她接來是爲何事。

最終馬車停在幽深的城門洞前，城門已開，月光給門裏的石道鍍上一層銀色。

東方永安探出頭，皇帝已在車前等候，朝她伸出手：“母親，寧德，在等您。”

站在寧德早已重修、堪稱銅牆鐵壁的城牆上，迎着夜風，眺望城內的萬家燈火，東方永安眼中蓄滿淚。

李澈將一隻黃綢包裹的金盒放在城牆頭，讓東方永安親自打開，內中靜靜躺着南陽玉璽。

“屠城之人早死，兒沒有將其挖墳鞭屍，但兒帶來了比之頭顱更好的禮物。相信寧德死守不退的將士城民看到，可感寬慰。”

東方永安按住南陽玉璽，任由自己縱情哭起來：“是，這是最好的禮物、最好的告慰。”她以爲這輩子無法踏上寧德的土地，不想還能踏上；她以爲無法兌現、要帶到黃泉下的承諾，李澈終是替她做到了。“寧德的英靈好好看一看吧！南北合一了，一個大盛邦國正要崛起！”

不遠處，站在陰影裏的人亦是淚流滿面，仰頭輕喃：“徐牧，你看到了？分開三百年之久的同根之族，再次相合了。”多少代人的願望，多少代人的努力，一朝成真，只讓人想大笑一場，再大哭一場。

拜過寧德的英傑墓，離開時東方永安拉着許久不見的安陵：“快到年節，回長陽吧？”當初安陵陪她入後巷，不過新帝登基，她就離開了。聽聞也沒在長陽待着，一直守在寧德。

安陵搖頭：“陪徐牧過了年節，再回去。”

東方永安不勉強，她沒有說過一句情話，卻是她見過最長情的人。

目送馬車遠去，李澈再登城頭，東方天際發亮，朝陽正要升起。他眺望霧靄下的城池，眺望城池之外、萬江南北萬里河山，那是他的天下，又不僅僅是他的天下，也是萬民的天下，萬民的江山。衆志成城、勠力同心，他將要帶領萬民乘風破浪、開創不世功業，在這天下這錦繡山河畫下屬於他們絢爛璀璨的一筆，再現天俾萬國的輝煌，不，要比那更絢麗、更燦爛，光耀寰宇！

***

其羅宮殿，一隻白影從巨大的落地窗前掠過，李綽趕忙跑過去，那白影她有些熟悉，好像安陵的雪鴞糖片，當然她知道那不是糖片，或許是糖片的子孫也說不定。這麼想着，她揚起嘴角，向遠去的身影揮手。身後侍女提醒：“殿下時間快到了。”

“好的，就來！”

她回到鏡子前，侍女替她抽緊束腰，罩上大裙襬，將女王賜的寶石項鍊帶上她潔白的脖子。鏡子裏的女人看起來尊貴美麗，但要緊的不是這份尊貴美麗，要緊的是從今日起，她將以特賜女大公的身份進入女王的御前議會，成爲其羅與大炎友好關係的新顧問。

鐘聲響起，寢宮的門打開，她踩着小皮靴出去，長廊鋪着花織毯，李綽邁開矜持卻自信的步伐踏上她的新徵程。這一生，她將如向母親承諾過的那樣，爲兩個邦國架起橋樑，爲和平貢獻她的力量。

糖片的子孫小小糖片越過冰雪向南飛去。

大雲山麓阿莘城，大雲王府，李明武着急地將衣物打包，他得趕回去守歲，守一年少一年，剩下的每一年他都得在五哥身邊！

“來得及？”副將問。

“飛也得飛回去！”

穿過熱氣蒸騰的玉涼關，長陽的某處宅子裏，豲子、巨人、丁石三家聚在一起包餃子，他們的兒子兒媳、女兒女婿、孫輩將前後幾進院子擠了個滿滿當當。

“差不多夠了，這些餃子夠從年頭喫到年中。”

“多包點，喫不下，咱們一起來幫着喫！”

不遠的一座院子傳來砰一聲，後院哪個旮旯又冒起黑煙，小廝跟往常一樣喊：“風老又把院子炸啦。”大約是覺得自己不夠驚慌，不能引起別人注意，咳兩聲可勁喊，“不好啦，大事不妙啦！風老把自己埋啦！”

前院秦風沒好氣喊：“那個老不死的，讓他作！別管他！”

隔兩條街，夏府，廚房裏杜衡忙得不亦樂乎，家裏不缺僕人，但每年年底這桌宴席都是杜衡親手做，不假他人，因爲夏雲一家每年年底纔回來這麼一回。夏無病探過頭：“要不要我幫忙？”

“不用，就好了，只剩一個擺盤。”

“還是我來幫你。”

“別，你別搗亂。”

“你教我就好了。”夏無病抱住妻子，在她鬢髮上輕輕一吻。

再隔兩條街，禳歲橋邊王宅，孫媳婦新學了五果羹正送來給瑤琴嘗，婢子稟報說二爺攜家眷來了，瑤琴大喜：“蓮子來啦，小傢伙來了沒？”連忙攜孫媳婦去迎接。

南軍營中“嘿喝”的打拳聲震天響，叫飛過的小小糖片精神一振。

許州陸家老宅，李無策給剛洗刷過的馬兒掛上新的馬鞍，來了興致翻身上馬，陸雲嵐走來：“還跑得動？”

“試一試？”

“試試就試試。”

陸雲嵐牽來馬匹，利落地翻上去，與李無策並立：“比什麼？”

“誰輸了，誰帶孩子！”

“那可，不能輸！”話音落，兩匹馬箭似的竄出去。

再往南，寧德，安陵站在城牆上，看見下方來一馬車停在城門口，不進城也不離開。正好奇，車上下來一人，對旁人來說老了，對她來說與從前沒兩樣的臉擡起，眉眼皆是笑意：“小妹，啊不，老妹兒，老哥來接你回家過年，小的們還等着呢。”

“我……”

“得咧，你年年和徐牧過，咱都老了，不陪陪你老哥說得過去？”

安陵笑：“好，等一下，就來！”

波光粼粼如一條銀帶的萬江邊，烏宅書房，小娃兒立在案前，搖頭晃腦背書，烏淺坐在案後滿意地捋鬍鬚。

千里外，蜂巢城最大的那棵古樹上，一枚玉佩隨風輕動。樹下，走累了的小娃兒向身邊人伸手：“抱抱，抱抱。”程放笑着搖頭：“太爺爺可抱不動你咯，太爺爺牽着太奶奶，也牽着你好不好？”

小娃娃歪頭想了想：“好吧。”

於是他一手牽起採娘，一手牽起小傢伙往人聲鼎沸處走去。

萬江上，一葉小舟，悠然飄過，船尾一人撐杆，那是卜左家的小子，船頭坐着一鬚髮雪白的老人。小竹几上放一隻瓷壇，壇前置兩隻小盞，老人給小盞斟滿酒，一盞灑了，一盞送到嘴邊飲下，攏攏身上的斗篷。這時小舟減速往岸邊靠去，不遠處渡口探入水中的橋板上站着兩人，一見小舟，興奮地揮手：“爺！”

李芳一朝瓷壇一笑：“李穆，回家了。”他沒有食言，帶着他走遍南北，最後一站，該回了。上了岸，方圓抱住瓷壇，涼音過來攙住他：“知道您回來，陳昱他們帶了酒來湊熱鬧呢。”

“呵，好啊，讓他們好好鬧一鬧。”

他們身後，被陽光照成金色的水中，幾十只黑脊劃過水面，眨眼遠去。

“好小子們，使勁啊！要連我一個老頭子都比不上，你們回家當奶娃娃得了！”水獺仰出水面喊，幾十名少年人立時來了勁，黑脊飛快地逆流而上，濺起晶亮的水花。

萬江南岸，越過一片蘆葦叢，黃土小徑上，韓章扛着柴火健步如飛。回到自家院落前，推開院門，李念君迎出來，一邊替他卸下柴火，一邊用帕子在他臉上抹一把：“劉妹子來了，要再商討一下下聘之儀，大郎說，你拿主意，正等你呢。”

“好，我拾掇一下就來。”

孫兒剛娶妻，現在連他們的小孫女也要嫁人了。大郎是李念君從宮裏抱出來的，除了他們沒人知曉當年那個小皇帝還活着。大郎將他們當親生父母孝敬，到現在偶爾還會感慨，若沒有遇到他的念君母親，這一生還不知如何飄零，或許早已做了刀下亡魂。每當這時，韓章也會想，若沒有李念君自己會是什麼樣子。那個被丟入死人坑的人，還能從地獄爬出來嗎？過去沒有奢望過幸福，如今他幸福得好似在夢中。

洗淨手，他往正堂走去，那裏有他這輩子無法放下的珍寶。

小小糖片繼續往南飛，飛過千流城，前往它的父母沒有去過的地方。龐大的水城中，一家熱鬧非凡的酒肆，無色拄着柺杖：“今日的喫喝都算在我賬上，諸位盡興，不醉不歸。”滿堂喝彩。

“有沒有咱們的份？”

無色回頭，無影與夜鷹各倚住門的一邊，身後日光正盛。

千流城往南，一座小城裏，侯淇抱着一摞書走在平坦的石板路上。學塾早在文親王在位時就已推廣過來，她在一間女子學塾教了好多年，今兒是年前最後一次授課。鳥兒成羣結隊、嘰嘰喳喳從上空飛過，她擡首，陽光很好，日子，很好。

飛過銀江，小小糖片飛往綠石島，南北千里萬里，任它自由翱翔，也許未來它還可以飛往更遠的地方。

除夕之夜，家家戶戶掛桃符、燃爆竹，當夜空綻放絢爛煙花，所有人迎新歲的熱情被點燃。煙花由“煙花”而來，看到煙花自然想到帶來“煙花”的那個人。

一路顛簸，終於回到長陽，回到她仍要回去的地方。今夜歲除，後巷中也點起一路明燈，踏入幽長狹窄的巷子，一盞燈迎面而來。

李明珏笑如三月暖風：“我來接你回家。”

東方永安牽住他伸來的手：“好，回家。”

“你希望世界是什麼樣子的？”

“我們一直在盡最大努力讓它展現最美的樣子。”

“它現在是最美的樣子了嗎？”

“……不，它會變得更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