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二章 偉大與渺小

發射後7秒。

仰面朝上，被壓在座椅上的李涼全身用力，肌肉緊張，整個人收得像一塊鐵，然而，想象中的巨大壓迫感並沒有到來，他想起馬克在課程中說過，起飛是一個逐漸加速的過程，各種負荷會逐步加大。

緊張稍稍舒緩，他透過三層玻璃窗，盯着昏黃的天空，發現航天飛機並沒有筆直向上，而是開始翻轉，調整機頭方向。

翻轉速度很快，卻比訓練艙慢得多，得益於之前的魔鬼式訓練，這種翻轉速度完全在他的承受範圍內。

發射後20秒。

軌道航天器已經徹底翻轉到了燃料箱的下方，李涼透過玻璃窗，看到了顛倒的世界，荒涼大地在“頭頂”，而昏黃天空卻在“腳下”。

發射後26秒。

馬克的聲音從耳機中傳來：“減小主發動機油門，推力降至額定推力60%。”

航天飛機進入一段短暫的平穩飛行。

然而。

李涼還沒來得及鬆口氣，又聽到耳機中的指令播報：“推至額定推力100%”。

劇烈振動倏然而至，就像駕駛一輛沒有任何減震的汽車飛速行駛在鵝卵石地面上，李涼的眼睛已經無法聚焦，眼中的一切都變得模糊，同時，耳邊響起發動機的轟鳴，像一陣悶雷聲從遙遠的天邊傳來。

接着，航天飛機猛然向上傾斜，速度激增。

短短几秒，李涼感覺自己變成了一塊毛巾，正被一雙巨手擰壓，彷彿要把他全身的血液擰出來。

巨大的壓力讓他喘不過氣來，這一刻他大腦一片空白，卓斯，希安，妖精，地球，靈理世界，一切通通拋諸腦後，所有的力量全部用來與重力加速度抗爭。

肉身苦弱，唯餘決絕的意志。

不知過了多久，李涼感覺熬過了一個漫長的凜冬，終於聽到馬克略顯嘈雜的聲音：“固體火箭助推器分離。”

航天飛機加速減緩。

李涼終於看清了眼前的景象，面前的控制面板上，無數指示燈閃爍，綠色，紅色，屏幕上不斷彈出一個個界面，顯示着複雜圖形與參數。

略微一掃，他注意到很多都是鮮紅的“警告”，可能升空過程中某些零件出了問題，不過，按馬克在課程中所說，他沒必要在意任何指示燈和程序報告，因爲他根本無能爲力，只能信任RR-441。

金屬螃蟹的腹部像磁鐵般吸在了設備上，兩根觸角頂端不斷閃爍。

隨後，屏幕出現了變化，彈出的窗口陸續被關閉，閃爍的指示燈快速減少。

頭盔耳機中再也沒有傳出馬克的聲音，只剩下刺耳的噪音，李涼意識到航天飛機已經與地面中斷了聯繫，系統已經被RR-441接管。

李涼轉頭看向K，只見K垂着腦袋，艱難地豎起大拇指。

此刻，航天飛機依舊呈翻轉狀態，軌道航天器在下，黃色的外部燃料箱在上，宇航員頭部朝着地球。

不過，失重狀態下，李涼並沒有感覺到上下的區別。

由於太空服的頭盔不能隨着腦袋轉動，他無法看到身後的錫森博士，李小孩和該隱，只能將注意力集中到玻璃窗上。

有限的視野中，下方的宇宙是深邃的黑色，隱約可見稀疏的星光，頭頂上方的大地與一千年前看過的紀錄片不同，並不是藍色，而是斑駁的昏黃，像一個頑皮的孩子拿着畫筆沾了髒兮兮的黃顏料隨意塗抹。

幾秒後。

軌道航天器震了一下，某個屏幕上顯示出一個動態示意圖，圓柱狀的外部燃料箱與軌道航天器分離。

接着，軌道航天器開始翻轉。

這次翻轉極其迅速，好在馬克在課上介紹過，李涼早有心理準備。

當軌道航天器翻轉結束的一刻，李涼透過玻璃窗，看到震撼人心的一幕。

遠處，呈明顯弧形的地平線似乎被描出金邊，散發着璀璨的金色光芒。

隨着軌道航天器前進，光蔓延開來，像金沙般傾瀉，覆蓋了昏黃的大氣。

這是太空的日出。

下一刻。

一個車輪狀的同步軌道衛星出現在視野中，輪狀結構中央有一根不斷旋轉的圓柱刺入地球大氣層，昏黃的大氣中閃爍着藍色的光芒。

這顆衛星如此之大，即便與腳下的大地比較依然顯得極其突兀，遠遠看去，就像地球撐起了一把遮陽傘。

希安，上城區。

李涼無數次想象過上城區的樣子，也曾聽人描述過它車輪狀的外形，然而直到此刻，他終於意識到，自己的想象力過於保守。

長久以來對希安的敵視無法掩蓋這一刻他內心升騰起的敬畏，這是渺小的人類面對偉岸巨物的本能。

它散發着乳白色的光輝，緩緩旋轉，“車輪”內側隱約可見濃重的綠色，四條巨大的“輪輻”將“輪盤”分割成四塊，無數細小的光點縈繞其中，聚散不休，如縹緲的薄紗。

這時。

錫森博士的聲音在頭盔中響起：“希安。”

K立刻問道：“博士，小姑娘和該隱怎麼樣？”

“看起來沒什麼事，”錫森博士聲音虛弱。

突然。

軌道機動系統發動機啓動，軌道航天器向一側偏轉，加速，即將進入距離地面更遠的軌道。

這次入軌更加溫和平滑，李涼得以專注於窗外的景象。

隨着靠近，他看到了更多細節。

“車輪”其實分爲內外兩層，外層轉動緩慢，內層卻轉得極快，同時，他注意到車輪周圍散落着一些“黑斑”。

雖然太空背景也幾乎是黑色，但那些斑塊有着淡淡的不規則輪廓，輪廓內的黑色似乎能吞噬光線，導致看起來比背景更黑。

除此之外，他沒有看到任何預想中的宇宙飛船，艦隊，或者巨型武器。

軌道航天器持續偏轉，距地高度越來越大，很快幾乎與輪盤平齊。

K的聲音在耳機中響起：“李昊的接應在哪兒，再不來我們他媽的要撞上了。”

“希安爲什麼不攻擊我們？”錫森博士顫聲道。

李小孩插嘴，奶聲奶氣：“白傘傘。”

李涼沒有說話。

出發前不久，在與李昊最後一次通話中，那位卓斯英靈的小兒子表示會盡全力掣肘希安，並接應他們，而且聲稱他們只要能降落在月球就安全了。

可是……卓斯的接應在哪裏？

更重要的是，希安的飛船在哪裏？

難道這顆潔白的“衛星”完全不設防？

念頭剛起，他的視野被一片璀璨的橙色光芒淹沒。

就在正前方，橙色的光芒勾勒出一個巨大的長方形輪廓，輪廓內似乎囊括了整個宇宙，星光璀璨。

傳送門？！

李涼目瞪口呆。

然而，更令他震驚的是，在“傳送門”完全成型的一刻，飛出的並不是飛船，而是一片……雲彩。

他的三觀又一次被顛覆。

太空裏哪來的雲彩？

可那縹緲輕盈的東西分明就是普通的雲，白茫茫的顏色，一團團，一片片，像被風吹動，從傳送門向外擴散。

K喃喃道：“博士，那是什麼玩意？”

“我不知道啊……”錫森博士嘶聲喊道。

李小孩：“。”

“不管是什麼……”

李涼的話語戛然而止。

因爲，一艘碟狀飛船就在不遠處自虛無中“涌現”。

“涌現”，是他能想到的最準確的形容，不是突兀出現，也不是從隱形到現形，那艘飛船像從一個極小的點中以液體或氣體的形態噴涌而出，剎那成型。

緊接着，一艘又一艘碟狀飛船在四周涌現。

從傳送門中飄出的雲彩驟然加速，彷彿變成一道凝實的白色長鞭甩了過來。

與此同時，李涼感覺到整個軌道航天器震了一下，震動從頭頂傳來，似乎有什麼東西落在了上面。

“李昊……”K剛剛吐出一個詞語。

玻璃窗突然被某種東西遮蔽，無法看到外面，艙內只剩下四塊屏幕，閃爍的指示燈陣列以及控制面板上方的白色光源。

下一刻。

軌道航天器動了，就像被某個巨人蹬了一腳，猛然躥了出去。

幸運的是，衆人始終沒有解開安全帶，依舊被固定在座椅上。

接下來，所有指示燈開始閃爍，屏幕上不斷彈出“警告”和程序異常，軌道航天器似乎被飛船裹挾，正在急速飛行。

李涼呼吸急促，額頭佈滿汗水。

他很清楚，月球與地球並不像看上去那麼近，其實極其遙遠，將近40萬公里，以航天飛機的結構所接受的速度，即使飛直線，也得十多個小時。

這麼長時間，李昊靠什麼保證他們能逃出希安的追擊？

就在他念頭剛剛轉完的一刻，失重的身體向前一蕩，被安全帶扯住。

減速了？

難道卓斯飛船準備投降？

遮蔽玻璃窗的東西消失，他瞬間瞪大了眼睛。

月球竟然就在眼前，卻不再是他記憶中的樣子。

此刻的月球只有一半。

背對地球的一面依然完整，始終正對地球的一面卻已經鏤空，巨大的金屬網狀結構組成了半球，層層疊疊，縫隙間閃爍着各種顏色的光芒，如同內部有一顆璀璨的光團。

然而，李涼來不及深思月球爲什麼被改造成這副鬼樣子，以及他們是如何在幾秒內從地球來到月球，因爲，軌道航天器正以自由落體的姿態，筆直向月球俯衝而去。

卓斯的飛船放棄了他們，RR-441再次接管系統。

指示燈陸續停止閃爍，屏幕上顯示航天器的發動機再次點火。

可是，軌道航天器本身只是一艘滑翔機，它的發動機只能調整姿態和變軌，根本無法支持飛行。

RR-441能做的，只是確保航天器以正確的姿勢降落。

突然。

玻璃窗外輝光閃爍，如同視野之外正在激烈交火。

希安那一關過了，卓斯英靈和邊際業務部這一關接踵而至。

李涼內心反而平靜下來。

時間彷彿變得很慢。

閃爍的光投射在他頭盔的玻璃罩上，彩色光影變幻，他深深地吸氣，再慢慢呼氣，耳中安靜得能聽到他自己的心跳。

月球的網狀結構在視野中越來越近，直至不見全貌，很快，他只能看到某根巨大的，橫亙在眼前的金屬圓柱。

越來越近…

金屬圓柱在視野中變成了一面乳白色的巨牆，表面凹凸不平，似乎密佈複雜的設備。

刺目的紅色警報燈亮起。

即將碰撞。

耳機中傳來K的低吼：“操——”

下一秒。

牆壁上出現一個明亮的光圈，軌道航天器徑直撞了進去。

接下來，是一段黑暗中的顛簸。

當光再次從玻璃窗投射進來，李涼愣了。

他看到了……湛藍的天空，同時感覺到了“久違”的重力，就像回到了地球。

什麼情況？

軌道航天器彷彿失去了全部動力，憑藉慣性衝出一段距離後，機頭開始下沉。

看清地面一瞬間，李涼怒吼一聲：“操！”

K失聲喊道：“這是哪裏？”

錫森博士聲嘶力竭：“海海海海……要墜毀啦————”

“抓緊——”

隨着李涼的吼聲，軌道航天器以俯衝的姿態，撲向……蔚藍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