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一十一章 孤獨

“我就是接入點。”

安橋擱在桌子上的雙手拇指相抵，手掌攏成弧形，一點藍色微光自左手食指尖亮起，在皮膚下沿着弧線流轉，穿過拇指，移動到右手食指間，接着原路返回，循環往復，組成一副由雙手構成的神經漫遊接入設備。

“機械改造？”

“是的，”安橋微笑。

李涼麪無表情，在沒有建立足夠的信任前，他不會蠢到把自己的腦袋置於別人手中，更別說雙方几天前還是敵人，他瞟了一眼安橋的雙手：“這就是邊際業務部的誠意？”

“在當前局勢下，邊際業務部值得您的信賴，”安橋鄭重道，“況且對於任何人來說，傷害希安的締造者都是愚蠢至極的決定。”

李涼無動於衷，顯然這樣的片湯話毫無說服力。

突然。

安橋雙目失神，皺了下眉頭，輕輕點頭，欠身致意後離開了座位。

下一刻。

世界如戳破的氣泡般碎裂，包裹着實木的牆壁和地板、人字型的穹頂消失不見，李涼驚訝地發現，自己連同高腳凳和桌子一起出現在一片沙灘上，而酒吧其他顧客似乎毫無察覺，依舊在手舞足蹈高談闊論。

他反應過來，邊際業務部以某種方式篡改了他的視網膜投影器顯示，此刻他依然坐在針尖酒吧，眼中的世界卻變成了另一處虛擬場景。

這倒也算一種折中的見面方式，他可以掌握周遭環境，隨時召喚傳送門離開，然而環顧四周的瞬間卻心頭一跳。

虛擬場景竟然是……亞龍灣的沙灘。

熟悉的酒店、泳池就在不遠處，一千年前他每年都會和父親，弟弟一起來這裏度假。

片刻，一個身穿沙灘褲，花格襯衫的銀髮老人從遠處走來，離近後他注意到老人有着一張中歐混血的面孔，皮膚粗糙，白髮梳得一絲不苟。

老人走近後一語不發，只是深深地彎腰鞠躬行禮，起身後神情凝重道：“我是安德烈·維京，卓斯門閥邊際業務部現任總裁，很榮幸能在生命的最後時光與您會面。”

李涼沉默。

安德烈的聲音帶着極度虛弱的氣音，可見此刻的精神矍鑠只是神經漫遊的虛擬表象，這位野心勃勃的總裁估計命不久矣。

“我本該匍匐着恭迎您，希安之父，”安德烈面露痛苦，咳嗽了幾聲，“我從未真正信仰雙子神，但這並不影響我對您的崇敬，您與十二門徒帶領希安踏上榮耀之路，徹底改變了世界，其間的野心與魄力令我終生神往。”

“改變世界？”李涼自嘲地笑了下。

安德烈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臉，喘了一會兒，緩緩說道：

“第一次聽到關於您的情報時，我認爲您只是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我想英靈同樣如此，因爲我們從您的經歷中看到了‘弱點’，得過且過，盲目共情，凡人的軟肋。

察覺您擁有不可思議的高權限時，我一度懷疑是衆神殿中的某位主神悄然佈局，派出了代言人潛伏在中京，然而，隨着中京局勢的變化與李成樹最後一條消息傳來，我最終確認，雙子神離開了神廟，踏足凡間。

可惜太遲了，英靈比我早一步確認這一點，也比我更決絕。

我不在意失敗，只想知道，是什麼讓您……”

李涼低頭摩挲着雙環戒指，輕聲道：“我也想知道。”

“失憶？果然是失憶嗎？”安德烈似乎內心早有定論，搖了搖頭，“什麼樣的計劃需要雙子神親自執行？”

李涼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這個計劃，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不知道目的是什麼，甚至連敵人是誰都不清楚，目前爲止，只有“一塊塊”散亂的拼圖，天靈，集團，昊天皇帝，混沌之神，狡詐之神，零一等等，卻始終無法組成清晰的圖景。

“或許，‘新世界’只是這個計劃的一部分，”安德烈氣喘吁吁地笑了，“我和英靈不過是兩個滑稽的小丑，不，我比英靈幸運，我，就要死了。”

聽到這句話，李涼的神情陰沉下來。

普羅米修斯寄給錫森博士的信件的內容歷歷在目，邊際業務部並不比卓斯英靈高尚，甚至更邪惡。

卓斯英靈想要將整個下城區餵給新世界，邊際業務部則企圖把下城區的人當牲畜一樣圈養起來，並且通過元震，引來妖精入侵。

如此喪心病狂的人，還想死在牀上？

安德烈咳嗽了幾聲，扶着桌子低沉道：“您失去記憶，在下城區生活了三年，敵視自己親手締造的希安，當然也會將‘新世界’計劃視爲泯滅良知的邪惡野心，卓斯英靈爲了一己私利不惜獻祭整個下城區，邊際業務部引狼入室，枉顧下城區民衆自由生活的權利。卓斯門閥蛇鼠一窩，死不足惜。”

李涼臉上泛起怒意。

“請允許一個將死之人爲您講述一些事實，一些您已經遺忘的，殘酷的事實，”安德烈轉頭望着遠處，停頓許久，緩緩述說：

“上城區建成後，希安命令卓斯門閥着手建立深空防禦與星際遠征軍團，卓斯爲此成立邊際業務部，第一任總裁由卓斯門閥閥主兼任。

在雙子神超越想象的科技偉力支持下，很快，軍團的足跡遍及太陽系，在每顆類地行星，矮行星以及奧爾特星雲內建立了基地，並以卡爾達肖夫三型文明爲假想敵，組建第一道防線，隨後，第一支遠征軍準備就緒，啓航探索深空。

探索分爲三個部分，裝配亞光速引擎的艦隊爲第一梯隊，逐步探索本星際雲，預計百年內在半人馬座a三星，天狼星雙星，沃夫359附近建立第二道防線。

採用量子滑流技術的艦隊爲第二梯隊，粗略探索太陽系所在的獵戶旋臂，並藉助速度更快的探測器輻射英仙座旋臂與人馬座旋臂，計劃在五百年內建立第三道防線。

最重要的一支艦隊裝配超空間折躍引擎‘阿希亞之針’……”

“阿希亞？”李涼驚訝出聲。

塔姆描述的靈理世界四種存在方式，阿其路，耶其拉，貝來亞，阿希亞，其中阿希亞代表事物永恆的存在，無法感知，不可接近，從無限的起源直至無限的終結，屬於神的領域。

“是的，阿希亞之針，”安德烈目光低垂，“直到今天卓斯實驗室依舊無法破解它的內部構造和原理，只知道它可以讓飛船進入另一個空間，一個度規張量展開爲概率雲的空間，涵蓋了宇宙自涌現到寂滅的所有‘位置’，錨定預設座標後，飛船通過無限非概率穩定器在劇烈漲落的時間中返回本宇宙，抵達目的地。

這種技術允許艦隊在普朗克時間內抵達可觀測宇宙的任意一處位置，缺點是啓動時會產生超新星爆發級的輻射能量，所以，這支艦隊首先前往印第安座ASASSN-15lh附近後才能啓動‘阿希亞之針’。

當時帶領這支艦隊的是時任邊際業務部副總裁的蘇勃·卓斯·李，他很年輕，對費米悖論嗤之以鼻，認爲宇宙中一定存在其他文明，並且留下一句經典名言，“建立深空防線純粹浪費時間，因爲我將擊敗出現在我面前的任何文明”。

聽到這裏，李涼彷彿看到了人類一步步征服星辰大海的偉大曆程。

然而。

安德烈的聲音低沉下去，神情變得迷茫，徒勞地伸出手，喃喃說道：“蘇勃帶領的艦隊究竟飛了多遠？三百億光年？五百億？不知道，卓斯只能收到一條條來自宇宙深處的消息。

他們最先探索的是距離銀河系中心300光年處的雙螺旋結構星雲，那裏99%的物質處於等離子體，可能會有等離子生物，結果一無所獲。

後來又去了MWC922星雲，它呈現完美的幾何形狀，很像文明造物……一無所獲。

M33星系？一個發射恆星級紅外線卻沒有多少可見光的不明星體，很像用以採集恆星能量的戴森雲……一無所獲。

更怪異是Messier105，一個充滿了新生恆星的橢圓星系，怎麼可能不是文明造物？不，並不是。

PGC？霍格天體，它呈現一個近乎完美的圓環……沒有文明。

一支又一支艦隊藉助‘阿希亞之針’前往疑似存在文明的星系，哪怕只有一絲可能，邊際業務部就會至少派出一支探測器隊伍。

他們找到無數和地球條件類似的行星，沒有一顆誕生生命，他們前往無數擁有非自然特徵的星系，沒有一個存在生命。

人類早已知曉，我們的生命誕生於化學反應，在一定條件下，無機物發生化學反應合成有機分子以及可以自我複製的RNA，這種化學反應非常普通，普通到宇宙中存在其他文明的概率無限接近於1，但事實擺在眼前，人類孤獨地存在於無邊無際的宇宙，”

安德烈擡起頭，臉上流露出極度絕望的神情，“有史以來最可笑的笑話擺在面前，我們，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