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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哥哥出事了

時間這個玩意兒很混帳,一些曾經真實存在的歡樂與痛苦,在它的面前是那麼的不堪一擊,留下的只是一些殘缺而又模糊的影象。多年以後,王東問我:“二哥,你還記得年輕的時候你經常咧着嗓子唱‘貧下中農幹起來’嗎?”我說我記不起來了,我只記得那時候我天不怕地不怕,以爲自己是個英雄。王東說,那時候你就是個英雄,愛江山也愛美人的英雄。我說,愛不愛江山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愛美人。王東說,你好好想想,那時候你是不是經常在楊波跟前唸叨“貧下中農幹起來”?我想了老半天才想起來,我在楊波跟前唸叨過這個,可不是經常唸叨,我經常唸叨的是“咱們應該搞一搞江湖義氣”。

有時候我還覺得時間這個東西很有意思,有些事情一旦發生,想要忘記它幾乎需要一生的時間。比如我第一次說要跟楊波搞一搞江湖義氣這事兒,它似乎已經長在我的腦子裏了。隨着時間的推移,不但沒有因爲年深日久而暗淡,反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靠近我的眼前,就像一件年代久遠的玉器,因爲無數次的撫摩而愈加光亮。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楚地記得楊波聽到這句話時的表情,有些激動,有些茫然,又有些迫不及待,那種樣子常常讓我聯想到第一次接觸西門慶的潘姑娘。

那天晚上,我從寶寶餐廳出來,天上有很多星星,密得就像篩子孔。

街道上已經沒人了,零星的汽車駛過,幽靈般消失在黑暗之中。

我走近小黃樓的時候,天忽然變得又藍又亮,以致連陰影裏都閃着藍黝黝的光。

我站下了,像孫悟空那樣手搭涼棚,眯着眼睛看楊波家的那扇窗戶,窗戶裏有淡藍色的燈光映出。

我又一次飛起來了,我感覺自己是飛在漆黑的天上,四周全是水一般的空氣。我展開雙臂優雅地飛,小黃樓在我的身子下面漸漸變小,漸漸消失。我已經飛出去很遠了,忽然在前方又看見了小黃樓,一個瘦得像勾針的姑娘坐在樓頂上衝我笑。她的牙齒在月光的映照下閃着細碎的光。我衝他唱歌,我唱“一朵紅花向陽開,貧下中農幹起來”,她的胸脯上就開了一朵鮮豔的花兒,不,好象是兩朵……那兩朵花兒晃我的眼睛,讓我迷失了方向,於是我踩着一朵祥雲降下來了,降在現在我站的地方,然後我的呼吸就變得不順暢了,全身都在膨脹,下身脹得尤其厲害。我這才確信,我確實是個流氓……

上學的時候我就流氓,我同桌毛嬈嬈這樣說:“你流氓,你們下街的男人都流氓,不論老少。”我知道她爲什麼對我,對整個下街的男人下這樣的結論,因爲蘭斜眼死皮賴臉地在上班的路上攔她的姐姐,要跟她姐姐談戀愛,還因爲我宣傳***思想的時候冒犯過她。那時候每個班級都有***思想宣傳隊,我跟毛嬈嬈在一個隊裏。有一次我們去一個五保戶奶奶家宣傳,唱到“敬愛的毛主席,你是不落的紅太陽”時,我把臉轉向了她:“敬愛的毛嬈嬈,你是我的紅太陽。”毛嬈嬈捂着臉,做憤怒與受辱狀飛走而去。於是我的屁股又被我爸的笤帚疙瘩掄成了車禍現場。我爸爸說,你這個小反革命,你怎麼敢擅自改動歌頌毛主席的歌詞?後來我知道,毛嬈嬈去老師那裏告我反動,說我攻擊紅太陽。老師不屑修理我了,把事情告訴了我爸爸,他知道我爸爸有兵器——笤帚疙瘩。第二天,我緊着屁股,正襟危坐,衝毛嬈嬈伸舌頭,動作有些下流。毛嬈嬈心理不平衡,又去老師那裏告發我耍流氓。老師這次沒去找我爸,只是給我戴了一頂帽子:茅房裏的石頭,又臭又硬。

多年以後,毛嬈嬈依然稱呼我爲流氓,不過是在前面加了一個老字,還是躺在我被窩裏說的。那時候我把綠顏色的帽子已經摘掉了,赤條條,油光水滑地打着光棍。她可憐我,來跟我搞江湖義氣,我很受感動,覺得她就是及時雨宋江。

我不知道下街的所有男人是不是都流氓,我只知道跟我一般大的哥們兒都這樣,見了好看的女人就吹口哨。

楊波就是一個好看的女人,她可以使我的下身膨脹,她可以讓我飛到天上去。

我退後兩步,呆坐在路邊的石階上,手託着腮,癡癡地望那扇藍色的窗戶,心亂如麻。

我很想喊她下來,很想拉一拉她的手,很想把她擁進我的懷裏,唱一聲“一朵紅花向陽開,貧下中農幹起來”,然後像我哥哥跟林寶寶那樣摟在一起……摟在一起再幹點兒什麼?自然是親一個嘴了。親嘴的感覺應該很舒坦吧?王東對我說過,哥們兒,親嘴那是相當的舒坦啊,女人的舌頭帶鉤兒,鉤住你的舌頭往她的喉嚨里拉,沒有點兒車軸漢子力氣你是別想拉回來的。我相信了他的話,因爲他有女朋友,一個在搪瓷廠畫鴛鴦的張飛妹。張飛妹經常把王東的嘴脣咬破,舌頭也給他鉤長了,讓他說起話來像個“禿舌子”。楊波的舌頭一定也帶鉤兒,一定比張飛妹的鉤兒柔和,不會把我的舌頭鉤成禿舌子。後來我跟楊波親嘴了,確實很舒坦,但沒有想象中的鉤,只是一條柔軟如泥鰍的條兒,很香,還有一股淡淡的甜味兒。

我怎麼做才能跟楊波親嘴呢?望着那個閃着藍光的窗口,我的心麻麻地癢,就像有一萬隻螞蟻在上面爬。

今天我打架讓她看見了,她不會害怕我吧?她一害怕我,也許就不讓我接近她了……

我摩挲一把頭皮,剛長出頭髮來的光頭髮出沙沙的聲音,像一把鈍刀拉過我的心臟。

林寶寶說的話對嗎?如果她說得對,那倒無所謂了,流氓嘛,不打架那叫流氓?

我用力地摳屁股下面的一塊石頭,我想把那塊石頭摳出來,然後砸向楊波家樓下的那個垃圾箱,楊波聽見響聲也許會打開窗戶,然後我就衝她喊一聲:“一朵紅花向陽開,貧下中農……”我慌忙打消了這個念頭,這是個什麼做法?流氓不像流氓,無賴不像無賴,整個一個膘子加神經還外帶二百五。有尿意襲來,我怏怏地站起來,衝那個窗戶吹了一口氣,轉身走到一棵梧桐樹下。剛解開褲帶,我就聽見了王東的聲音:“我的親大爺!你怎麼還在這裏?快,一哥出事兒了,在醫院!”

我的腦子嘩地亮了一個閃電,整個人一下子僵住了:“怎麼回事兒?誰幹的?”

王東的手裏提着一根棍子,衝後面一擺:“你們先去醫院!”猛撲過來,“咱們先回家,我怕張叔有麻煩!”

我打個激靈,當胸推了他一把:“把哥兒幾個都喊回來,去我家附近等着,先別驚動我爸爸。”

王東衝向那幫兄弟的同時,我已經飛身越過了身後的矮牆。

跑到醫院外牆的時候,我找了一塊磚頭,用汗衫包了,打一個結,提溜着直奔急診室。我沒有貿然進去,貼着牆根看裏面的動靜。門後,一個興奮的嗓子在說話:“知道那是誰嗎?一哥,我們下街第一條好漢!當年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顯露了兇悍的一面。王八爺你們應該知道吧?橫行下街二十多年。有一次一哥讓他讓位,他不答應,一哥飛身上去就是一刀,當場砍斷了他的手,從此奠定了下街老大的地位……”我抻長脖子往裏一瞅,是蘭斜眼這個臭嘴子,對面是一幫黃着臉的病號。

我左右看了看,確信沒有危險,將包着磚頭的汗衫夾在腋下,徑自走了進去。

蘭斜眼一驚一乍地追上了我:“老二,你怎麼纔來?還要不要兄弟感情了?你哥快要死了……”

我回身踹了他一腳,大步進了急診室。

從急診室的側門裏衝出一個半大小子來:“二哥,一哥受傷了!我送他過來的。”

“家冠,他在哪裏?”這小子是王八的兒子,我急急地問。

“剛縫了針,”家冠往側門指了指,“在裏面躺着呢,流了好多血……我怕仇家再來,去找幾個哥們兒過來。”

“不用了,”我拉住了他,“在外面等我,我有話問你。”

我衝進那個門,一眼就看見了躺在一張皮子牀上的我哥。他的頭上纏滿繃帶,臉黃得泛出了綠色,像一整張蘿蔔皮。一個大夫在往他的胳膊上扎針。我哥說:“不用掛吊瓶了,我躺一下就走。”那個大夫遲疑了一下:“流血太多,還是打一針吧。”哥哥忽地坐了起來:“我說不打就不打,你羅嗦個**?”大夫搖搖頭,丟下針,轉身出門。我哥看見了我,衝我一咧嘴:“沒什麼,捱了一黑石頭,”說着,躺下了,“估計是爛木頭乾的,我太大意了,應該。”我站在旁邊沉默了一會兒,點了一根菸,給他插到嘴裏,轉身出了門。家冠蹲在門口,斜着眼睛看還在跟那幫病人吹牛的蘭斜眼,鼻孔撐得能伸進拳頭去。

“家冠,你是怎麼看見我哥哥的?”我站在他的頭頂,沉聲問。

“我出去玩兒回家,剛走到家門口就看見一哥甩着一頭血往外跑……”

“旁邊沒有別人?”

“沒看清楚……”家冠不停地舔嘴脣,“好象有一幫人翻過牆頭跑了,一哥在追他們。”

“沒追上,然後你就送他來了?”

“不是,”家冠衝我伸出了手,“二哥,來根菸,”接過我遞給他的煙,家冠點上,硬着脖子,使勁抽了幾口,“我看到這個情況,就跟着他一起追,一哥就跌倒了。我一看,一哥的腦袋上全是血,眼睛都迷住了。我就架着他往醫院這邊跑,架不動,倒了好幾次……後來王東哥他們就來了,我們一起送他來了醫院。剛纔王東哥帶着他的人走了,說是要去找你。”

“醫院這邊一直沒有別的人來嗎?”

“沒有,反正我沒看見。來的都是咱們那邊的人,這不,斜眼兒還有可智哥在那裏。”

“斜眼兒和可智他們剛來?”

“跟王東哥他們一起來的,王東哥走了,他和可智哥非要留在這裏陪一哥。”

我摩挲了他的腦袋一下:“謝謝你啊。回去吧,不然你爸爸又好找了。”家冠瞥了蘭斜眼一眼,站起來怏怏地嘟囔:“二哥,你得管管他,他整天跟外人提一哥跟我爸爸那事兒。”我說,我會管的,你回吧。家冠走到門口又折了回來:“二哥,我不上學了,我想跟着你和一哥混。”我拍了拍他的肩膀:“別提混這個字。你多大了?”家冠挺了挺乾癟的胸脯:“十六了。”

“回去上學吧,混社會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你太小了。”

“還小呀,”家冠橫了一下脖子,“你去我們學校打聽打聽,連高中的那幫孫子都不敢戳弄我。”

“走吧走吧,別讓你爸爸擔心。”

“二哥跟一哥不一樣呢……”家冠出了門,後面一句“裝逼”丟在門檻上。

我在門口抽了一根菸,過去跟臉色蠟黃的可智握了一下手:“你怎麼也來了?”可智的嗓子有些顫抖:“我聽說你哥回來了,想過去看看他,正好碰上了。”我說:“沒事兒,我哥抗‘造’着呢。你還在電鍍廠上班?”可智說:“回城以後就在那兒頂替老人,兩年多了。”我點點頭,勾勾手讓蘭斜眼過來,沉聲問:“你是跟王東他們一起過來的?”蘭斜眼說:“是啊。我在市場看見你們打架,沒敢往前湊,一直躲在人羣裏。後來我看見你拖着一個青年走了,我就過去問王東你這是跟誰?王東不讓我問,掐着我的脖子讓我請他們喝酒。我就去買了點兒熟貨,打了點兒散啤,坐在小黃樓下面的三角地開喝……喝到一半,王東說要去找揚揚,剛走到揚揚家的那條衚衕,就看見王八家那個混帳兒子架着你哥出來,我就知道出事兒了,趕緊安排人送一哥來醫院。在路上,一哥說,蘭哥,多虧了你,沒有你看見,我就麻煩大了,人家拿着大砍刀要殺我呢……”

“家冠一直呆在這裏?”我打斷他,問。

“一直在這裏,”蘭斜眼吃了**的貓似的,雙目炯炯,“他不頂事兒,一個喫屎的孩子。還是我厲害……”

“這中間他沒出去過?”

“哎,什麼意思?”蘭斜眼張了張嘴,一股大蒜味衝口而出,“明白了,你是不是懷疑家冠砸你哥的黑石頭?”

“我沒那麼想,”我瞪了他一眼,“你應該刷刷牙了。”

蘭斜眼撩起襯衣角在大門牙上蹭幾下,呸呸吐了幾口唾沫:“就是就是,好幾天沒刷牙了,”瞥一眼可智,嘿嘿一笑,“瞧瞧,老趙小臉兒都嚇黃了。別怕,咱哥兒幾個發小一起長大,這點兒小景纔到哪裏?可智,我聽說你在廠裏幹得不錯,當技術員了?”可智嗯了一聲:“我出去上了一年技校,回來以後廠裏就給安排了這個工作。老蘭,你跟張毅能說進話去,勸勸他,以後別這麼混下去了,多危險?”蘭斜眼不理他,衝我做了個喫死屍的動作:“誰砸了你哥哥,早晚是一個死。”

我皺得眉頭生疼,牙齒幾乎咬碎了,一字一頓地說:“不管是誰砸的,我不會放過他。”

蘭斜眼把頭點得像雞啄米:“決不饒恕,決不饒恕。”

我哥哥硬着身子站在門口,看得出他在極力裝出硬漢的樣子:“大寬,咱們回家。”

那幫病人見我哥哥出來,風吹落葉般閃開了道。

蘭斜眼掃他們一眼,暴吼一聲:“看什麼看?戰爭結束了!”

那幫人嘿嘿笑着縮到了一個黑影裏。

我哥看見了可智,臉色很不自然:“你也來了?”可智低着頭走:“你還是那樣。讓我說你什麼好呢?”我哥遲疑着拉了拉他:“老趙,我就這麼個德行了,沒治……聽說你搬家了?”可智說:“搬了,在武勝街,不遠呢。這次回來打算乾點兒什麼?”我哥說:“就我這樣的還能幹什麼?繼續炒栗子唄。”可智說:“還是找個地方上班好。國家的政策一時一變,不定什麼時候又不讓幹個體戶了。到時候你連個正當職業都沒有,以後怎麼養活自己?喫老人一輩子?”我哥皺了一下眉頭:“你想多了吧?還知識分子呢。你看看報紙,你聽聽電臺,上面整天嚷嚷什麼?政府支持幹個體,再不會玩大鍋飯那一套啦。讓我去上班?我還沒那麼沒出息吧?”可智嘆了一口氣:“你有你的想法,這不錯,可是你也別太自信了,歷史的經驗啊。”

我哥哥吭出一口痰,啪地射到玻璃門上:“別勸我了,關於黨的政策,我比你喫得透。”

我想攙着我哥走,我哥晃開我,回頭衝蘭斜眼一笑:“別耍橫,當心有人給你攥出尿來。”

蘭斜眼勾着身子回了一句:“我又不是一根**。”

可智站住了:“張毅,你聽不進去……我最後說一句,別再混了,沒意思。”

我哥哥攔了他一下:“彆着急走啊……哈,你肯定還想跟我說點兒什麼。”

可智用腳在地上來回搓了兩下,擡頭說:“我覺得你應該跟寶寶好好過,那是個好女人。”

我哥啊啊地打哈哈:“過得不錯過得不錯,有滋有味,嗯,有滋有味。”

可智陰着臉轉向了急診室的右邊:“我不會說多了的……改天再聊吧。”

天更黑了,有云一般的霧從四面八方瀰漫出來。蘭斜眼衝可智走的方向做了個踹腳的姿勢:“好嘛,又一個冒充知識分子犯。什麼呀,當個破技術員就了不起了?當初你爺爺還是個挑擔子捎腳的呢。”我對我哥說:“這幾天你好好在家歇着,這事兒有我。”我哥笑道:“沒事兒,輸不起就別出來混。”走到小黃樓附近,我哥說:“你看,這兒多安靜啊,剛纔還那麼熱鬧呢。”歪着腦袋看我,“那個姓楊的小妞就住在這裏吧?”我點點頭,想開句玩笑又想不出合適的詞來,咽一口唾沫沉默了。蘭斜眼一拍大腿:“對啊,老二,你可以找家冠啊!家冠也在中化中學上學,讓他幫你打聽打聽。他奶奶的,我聽說王八家的那個混帳玩意兒在學校是個人物呢,男的女的都害怕他。這樣,你明兒就去找家冠,讓他……”“滾你媽的,”我哥橫了他一眼,“你有完沒完了?在醫院你就王八家冠的亂叨叨,在這兒還沒拉上拉鍊?”蘭斜眼吐了一下舌頭:“喝多了,喝多了,都是被王東那小子給灌的……哎,一哥,以後你可得幫我說說王東,他老是‘滾’我,三天兩頭讓我請他喝酒,我哪來那麼多錢伺候他?”我哥不說話,眯着眼望天。我說:“以後我說他。不過你也別太土鱉了,一起玩兒的你最有錢。”

“我最有錢?”蘭斜眼哼了一聲,“最有錢的是棍子他們,他們賣一天炒栗子頂我賣三天西瓜的。”

“棍子一直在炒栗子?”我哥哥問。

“是,一直在炒,你進去了他就沒閒着,比你當年賣得還多。”

“聽說現在公家不收攤位費了?”

“哎呀,我還忘說這事兒了……”蘭斜眼拍一下腦門,娓娓道來。他說,從去年開始,工商和稅務就放寬了政策,只要是本地沒有職業的社會青年在下街設攤兒,一律不收費用,上面有政策,支持待業青年自謀職業。外面的人來下街擺攤,只收當天的營業稅。剛開始的時候,有幾個外面的人來下街炒栗子,被棍子他們擠兌走了。後來來了一個外號叫“扎卡”的老混子,據說這傢伙以前是個掏包的,進監獄就跟走親戚一樣。扎卡一開始也在這裏炒栗子,後來不炒了,腰上彆着一把切菜刀,挨個炒栗子攤上受保護費。棍子他們聯合起來跟他打了一架,結果被扎卡砍進醫院去了三個。扎卡從拘留所出來以後就更狂妄了,刀也不別了,到了哪個攤就伸手,給錢,老子是武財神關老爺。棍子他們不敢跟他鬥了,乖乖地拿錢。

“扎卡?哪裏的?”我哥哥問。

“不太清楚,好象是個盲流,口音不像咱們這邊的。”

“明白了。”

“棍子他們前幾天還說,要是一哥回來就好了……”

“我回來了。”

“一哥,你們走這邊,”蘭斜眼做了個漢奸帶路的姿勢,“我得回去了,老人心事多。”

我哥哥揮揮手,徑自進了衚衕。我拉他一把,來回看:“那塊石頭是從哪個方向打過來的?”我哥瞄了一眼衚衕口的矮牆:“別問了,這事兒挺窩囊,”頓了頓,一笑,“有點兒意思啊,還真有這麼玩兒的……大寬,這事兒你別插手,掉價兒。我今晚安排這麼一出,是有目的的,目的是讓他們知道咱哥兒倆所向無敵。如果你在這事兒上再攙和,咱哥兒倆就在一個檔次上了。也許你已經明白了,我想讓你走一條更高的路。”我恍惚有些明白他的意思,腦子很亂,感覺不出來哪一條路是層次更高的路,也不想知道什麼樣的路比眼下的路到底怎麼個高法,我只知道我不能眼看着自己的哥哥被人砸了黑石頭,自己坐視不管。我說:“也許你在裏面呆這兩年,腦子有一些特別的想法,可這事兒我不能不管,你是我的親哥哥。”

“我需要你管嗎?”我哥的口氣有些惱怒,“我還沒到需要你管的地步吧?”

“我幫你打聽是誰幹的,這總可以吧?”我軟了一下。

“不需要,”我哥摸了我的胳膊一把,忽地閃到了一邊,“誰?”

黑影裏呼啦鑽出幾個人來。王東提着棍子跑了過來:“一哥,你沒事兒吧?”我哥掃了他一眼:“沒事兒。你們在這裏幹什麼?”王東說:“是大寬讓我們過來的,怕爛木頭他們過來折騰老人。”我哥扒拉開他們,回頭說:“都給我回家。”我拉了王東一把:“老爺子沒事兒吧?”王東說:“已經睡下了。這邊一直沒有動靜。”我說:“你們先回家吧,明天我再找你們。”王東噴着一嘴酒氣往我這邊靠了靠:“剛纔我送一哥去醫院的路上,蘭斜眼說你看上楊波了,是真的?”看着我哥進了我家的院子,我拉過他,悄聲說:“是真的。聽你這口氣,你認識她?”王東慢悠悠地說:“別招惹她,那是個破鞋。”

我吃了一驚,楊波是個破鞋?這怎麼可能?她纔多大啊……我料定王東這小子是在喫醋,擰一把嘴脣,悻悻地笑了:“破鞋就破鞋吧,能湊合着穿就行。怎麼回事兒?”王東一把扯過了站在旁邊悶頭抽菸的一個瘦得像麻桿的青年:“胖子,你告訴他。”胖子說:“我知道什麼?二哥你別聽他的,我什麼也不知道。”王東用棍子掃了周圍一下:“你們都回去吧,我跟二哥說點事兒。還有,今天晚上的事情不要到處亂說,叨叨出事兒來我把你們的脖子扭斷。”那幫人跟我打聲招呼,一鬨而散。

王東用棍子一下一下地戳胖子的胸口:“跟我耍流氓是吧?剛纔蹲在那兒你是怎麼說的?”

胖子張了張嘴,菸頭掉到脖子裏,燙得直蹦高:“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說。”

我打掉王東的棍子,拉過胖子,笑道:“說了也沒什麼,我纔剛跟她見了一面呢,正好了解了解。”

胖子躲到陰影裏,拉了個要跑的架勢:“我真的什麼也沒說呀。”

“胖子,別怕,說出來,”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那麼大的力氣,攥得胖子呲牙咧嘴,“兄弟,咱們是發小一起長大的,有什麼話別揹着我。你知道的,我看上了那個小妞,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我多少得了解了解。你告訴我,她怎麼是個破鞋?”胖子感覺自己走不脫,衝王東搖了搖頭:“以後什麼話也不能跟你說了……”見王東要踢他,慌忙捂住褲襠,“二哥,我不過是隨便說說,告訴了你,你可別打我啊。”我說,不打你,但是你得說實話。胖子猛吸一口氣,張口就來:“她真的是個破鞋!聽我從頭告訴你。她是個‘私孩子’(私生子),他爹從火車站揀的她,她後媽沒有‘生兒’(生育能力)……怎麼說呢?反正她的來歷首先就不清白。你們沒在中化上過學,當然不知道,我們學校哪個不知道這事兒?她是個**養的……”

“這就能證明她是個破鞋?”儘管我有些喫驚楊波的身世,可是就這樣斷定人家是個破鞋,也未免太武斷。王東拽我一把,插話道:“你讓他把話說完。”胖子使勁地搓頭皮:“她親媽是破鞋,她也一定是破鞋,大家都這麼說。你想想,哪有上學還穿着小白皮鞋的?她就穿!鋥光瓦亮,跟個女特務似的……別的女同學都穿褲子,她穿裙子,還是**穿的那種,叫什麼來着?布拉格還是布拉吉,反正很‘洋相’。剛纔我跟東哥說了,這都不算什麼,她談戀愛了!跟電鍍廠一個叫什麼西真的。那個傻逼青年長得就跟唐國強似的,油光水滑的大分頭,大喇叭褲跟掃帚一樣大,整天提溜着半頭磚(一種錄音機)去學校門口接她。楊波也不說話,跟小鳥似的飛上人家的車子,嘩啦一聲就走了。還唱呢,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無限好嘍喂,甜蜜的歌兒,甜蜜的歌兒飛滿天……”“別唱啦!”我聽不下去了,心像刀割一樣難受,“她放了學不回家?”

胖子有些興奮,兩條胳膊揮得像跳新疆舞:“她回個屁家?心野着呢。坐着車子開演唱會,一路女高音!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無限好嘍喂,甜蜜的歌兒,甜蜜的歌兒……別打,我不唱了。前幾天我跟幾個同學趁西真沒去接她,攔着她跟她搭腔,沒等說幾句話,西真騎着車子來了。什麼話不說,把頭只是那麼一擺,這個小**一扭屁股,嗖,就這麼一下上了人家的車子,甜蜜的生活,甜蜜的生活……你說,這不是個破鞋還是個什麼?那個叫西真的傻逼青年也很能玩派,半頭磚一個勁地放流浪者,啊巴拉古,啊巴拉古,呀各里比西買木啊思馬裏嘎八拉古……什麼玩意兒?下街沒有青年了這是?”

我的腦袋有點兒暈,嗓子發乾,舌頭也直打哆嗦:“那個叫西,什麼真的,他,他是哪裏的?”

王東說:“我知道。‘街裏’(市區最繁華地段)人,很狂,二十多歲的年紀。”

我用力吞了幾口唾沫:“他在電鍍廠上班?”

胖子說:“在電鍍廠上班。聽說是個技術員,大學生,好象跟可智哥在一個車間。”

我感覺自己的嗓子眼在冒火,眼前飄着的全是泛着金光的雲彩。

我依稀記得見過這個人。去年冬天,可智給我們家送煤。我跟我爸裝好爐子,我爸讓我把煤做成煤餅子。因爲還得去很遠的地方挖黃土,我想偷懶,就對可智說,我哥沒出來,你能不能幫我找幾個人一起幹?可智就從廠裏喊了幾個人過來,其中有一個個子高高,留着包住耳朵的長頭髮,穿一條勞動布大喇叭褲的青年。他給我的印象很深,我覺得他是個美男子,說話也風趣,幹活兒的時候一直哼哼歌曲,啊巴拉古,啊巴拉古,呀各里比西買木……我記得他爬上我家房頂打煙筒的時候,展開雙臂,衝着天空嚷,啊,多麼藍的天啊,走過去,一直往前走,不要往兩邊看,走過去,你會融化在藍天裏。

媽的,管你是誰呢,敢動我的韭菜蔥,我就砸挺了你!我使勁咬了咬牙齒:“你們走吧,我知道了。”

胖子意猶未盡,唾沫星子四處亂飛:“二哥,反正我已經畢業了,不怕,既然你看上了她,我幫你去‘掛’!”

我推了他一把:“用不上你,走吧。”

王東摟着胖子的脖子,回頭衝我一笑:“抓緊時間吧哥們兒,不然連‘二火水’都沒你什麼事兒了。”

我往家門口的方向走了兩步,突然就不想回家了,心亂得像塞了一把茅草。

剛剛消失的大霧又冒出來了,黏黏糊糊飄得到處都是。

我蔽在一個黑影裏,呆呆地望着小黃樓的方向,感覺自己又一次飛起來了,身邊的空氣不再像水,像尿。

漫天的尿水裏,我清楚地看見西真被打斷腿,萎縮着腳走路的樣子。

大霧散盡的時候,我猛然發覺,自己抱着膝蓋,渾身精溼,狼狽地團坐在小黃樓對面的臺階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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