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蘑菇圈(九)

第二年,阿媽斯烱的蘑菇在那個汽車站賣了兩百多元。阿媽斯烱進城來。晚上,阿媽斯烱睡在兒子牀上。膽巴睡在鋼絲牀上。阿媽斯烱說,等到存夠一千塊錢的時候,她就把錢給他結婚用。膽巴心裏算了算,笑着說,那我還得等上三四年啊!

阿媽斯烱也笑,說,我看你自己也不着急嘛。

膽巴沒有告訴阿媽斯烱,這段時間,他操心的事情是能不能當上商業局長。他說,我不着急,我等阿媽存夠一千塊錢。他還告訴阿媽斯烱,下次送蘑菇來,得是三隻柳條籃子。

阿媽斯烱心痛了,那我一年要少存幾十塊錢了。

阿媽斯烱又把這話轉述給法海老和尚聽。法海老和尚勸妹妹,侄兒是幹大事的人,你心痛幾籃子蘑菇幹什麼?!因爲膽巴又幫寺院批了幾公斤金粉給寺廟大殿的黃銅頂鍍金,又弄了十幾公斤白銀指標打造舍利塔,法海在廟裏的地位大大地提高,早年的一個熬茶和尚,差不多是非正式的廚房總管了,長得也有點腦滿腸肥的意思了。

阿媽斯烱兩年裏送了幾籃子蘑菇,膽巴就當上了商業局長。

毫無預兆,蘑菇值大錢的時代,人們爲蘑菇瘋狂的時代就到來了。

不是所有蘑菇都值錢了,而是阿媽斯烱蘑菇圈裏長出的那種蘑菇。它們有了一個新名字,松茸。當其他不值錢的蘑菇都還籠統叫做蘑菇的時候,叫做松茸的這種蘑菇一下子就值了大錢。去年,阿媽斯烱在離村子六公里的汽車站上還只賣五毛錢一斤。這一年,一公斤松茸的價錢一下子就上漲到了三四十塊。

阿媽斯烱說,佛祖在上,那是多少個五毛錢呀!

膽巴說,是六十個到八十個五毛錢!

阿媽斯烱冷靜下來,沒有那麼多。是三十到四十個五毛錢!公斤,公斤,你曉得嗎?一公斤是兩個一斤。

是的,公斤這個新的度量衡單位是隨着松茸這種蘑菇的新名字一起降臨的。出松茸的季節,在機村一帶的山裏,隨海拔高度的不同,有些地方是在夏天的末尾,有些地方是秋天的開始。讓人感到奇怪的是,那些收購蘑菇的商人,他們並沒有見過長在山裏的松茸,卻總是準時出現在每個剛剛長出頭一茬松茸的地方。他們開着皮卡車,來到一個村子,打開後車門,推出一臺秤來,生意就開張了。那秤不是提在手裏滑動秤砣在杆上數星星的桿秤,而是檯秤。檯秤像是一架真正的儀器。機器的輪廓,鋼鐵的質感,亮閃閃的表面,稱出來的東西的重量都以公斤計算。阿媽斯烱發現,這些商人算賬不用算盤,他們用電子計算器。只要按動那些標上了數字與符號的小小按鍵,一些數字便幽靈一樣,在淺灰色的屏幕上跳蕩。

一切真是前所未有啊!

三十二朵蘑菇就賣了四百多塊錢!

阿媽斯烱真是眉開眼笑。那天,她就坐在村頭核桃樹的陰涼下,守着商人的攤子,看傾巢出動的山裏人奔向山林,去尋找那種得了新名字叫做松茸的蘑菇。阿媽斯烱是一早上山的,現在太陽昇起來,慢慢曬乾了她被晨間露水打溼的長袍的下襬。脫在一邊的靴子也曬乾了。這時,有人陸續從山上下來。有人是一二十朵,更多是三朵五朵。

松茸商人就問阿媽斯烱爲什麼獨獨是她的蘑菇又多又好。

阿媽斯烱斯烱還沒張口,就有村裏人爭着回答,工作組早就教他認識這些蘑菇了!

馬上有人出來辯駁,不對,是跳河的吳掌櫃!

還有人喊,他兒子是商業局長。

阿媽斯烱就笑了起來。她聽得出來,這些話裏暗含着些嫉妒的意思。阿媽斯烱心裏涌起她與蘑菇的種種故事,心裏一時五味雜陳,但她還是喜歡的,喜歡以這樣的方式受到衆人關注。

這時,一片烏雲瞬間就佈滿了天空,雖然夏天已到了尾聲,但還是繼續要帶來雷陣雨,她站身來,拍拍袍子上的草屑準備回家,但她剛走出幾步,隨着隆隆的雷聲,碩大的雨滴就噼哩啪啦砸了下來。阿媽斯烱又跑回到核桃樹下。滿世界都是雨聲,都是雨水和塵土混合的味道。起初這味道有些嗆人,但很快,塵土味便消失了,雨水中混合的是整片土地,所有石頭,所有草木被激發出來的清新濃郁的味道了。

阿媽斯烱興奮得兩眼放光,因爲聚在樹下躲雨的人羣中,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在山上,櫟樹林中和櫟樹林邊,那些吸飽了雨水的肥沃森林黑土下,蘑菇們在蘑菇圈開始吱吱有聲地歡快生長。這不是想象,阿媽斯烱曾經在雨中的森林裏,在她的蘑菇圈中親眼見識過蘑菇破土而出的情景。夏天,雷陣雨來得猛去得也快。雨腳還沒有收盡,蘑菇們就開始破土而出了。這裏一隻,那裏一隻,真是爭先恐後啊!

雨慢慢停了,太陽復又破空而出,村莊上空出現了一彎鮮明的彩虹。人們開始四散開去。

那個蘑菇商人來到阿媽斯烱跟前,問她,大媽,他們說的事情是真的嗎?

阿媽斯烱說,沒有人叫我大媽,他們都叫我阿媽斯烱。

那麼,阿媽斯烱,他們說的事是真的嗎?

阿媽斯烱笑了,你問他們說的哪一件事?

他們說你的兒子是商業局長。

阿媽斯烱卻說,這時山上又長出了好多蘑菇呢!

不會吧,百十號人剛把林子掃蕩了一遍。

阿媽斯烱說,那你在這等着我。

說完,阿媽斯烱真的又上山去了。

那個商人抽了一根菸,在這個不大的村子走了一圈,回來坐在車裏小睡一會兒,再抽一支菸,又在這個村子裏轉了一圈。回來,見又被露水溼了衣裳和靴子的阿媽斯烱已站在皮卡車跟前了。

這一回,阿媽斯烱帶回來五十三朵蘑菇。其中四十八朵是她從最早的蘑菇圈和後來相繼發現的三個蘑菇圈裏採來的,剩下幾朵則是偶然的零星的遇見。遇見零星的那幾朵時,阿媽斯烱還嘀咕來着,你們怎麼像是沒有家的孩子呢,可憐見的!

看着那些可愛的菌盔緊緻,菌柄修長的新蘑菇,那個商人想起了一個成語,雨後春筍,他說,嚯,雨後松茸!

阿媽斯烱當然不知道這個成語,她只說,這會兒,山上又長出好大一羣了。

這時已是夕陽銜山時分,雨後色彩鮮明的森林影調開始變得深沉,松茸商人說,可惜他不能再等了。現在,他要連夜驅車五百公里到省城,明天早上,這些松茸就會坐最早的一班飛機飛到北京,再轉飛日本,到明天這個時候,這些蘑菇就出現在東京的餐桌上了。

商人說,在那裏考究的晚餐桌上,每人也就喫到兩片松茸,一片生喫,一片漂在湯裏。商人說,要是日本人不喫,這東西哪裏會值到這樣的價錢。

圍觀的機村人就都說日本日本。也有人埋怨,這些日本人爲什麼不早點喫這東西?

商人便講了一大通道理。他說了改革開放,說了信息交流,還說了交通建設。他說,要是沒有好的公路,沒有飛機,不能二十四小時內把松茸送上異國的餐桌,日本人錢再多,也沒有這個口福。超過二十四小時,嬌嫩的松茸就失去了鮮脆的口感,時間再長一點,它們就爛在路上了。

那一年,機村以及周圍的村莊,都因爲松茸而瘋狂了。

早上,天剛破曉,啓明星剛剛升上東方天際,最早醒來的鳥剛剛開始在巢中啼叫,人們就已經起身去往林中,尋找松茸了。不到一個月,林中就已趟出了一條條小道。阿媽斯烱不會湊這個熱鬧,她也不用天天上山。她只是在人們都下山了,才起身上山。看到人們在林中踩出一條條小路,她就有些心疼,因爲那些踩得板結的地方,再也不會長出蘑菇來了。蘑菇不是植物,不會開花,不會結出種子。但在她想象中,蘑菇也是有某種看不見的種子的,以人眼看不見的方式四處飄蕩,那些枯枝敗葉下的鬆軟的森林黑土,正是這些種子落地生根的地方。

阿媽斯烱繼續往城裏送蘑菇。還是在柳條籃子中鋪了鬆軟的跟蘑菇散發着差不多是同樣氣味的苔蘚。一朵朵菌柄修長的松茸整齊地排列。阿媽斯烱對膽巴提出一個問題,松茸的種子是什麼樣子呢?

膽巴無從回答這個問題。

膽巴說他會去圖書館查找資料,肯定會從書上得到答案。

下個星期,阿媽斯烱再去縣城送蘑菇,膽巴告訴她,蘑菇都是有種子的,只是蘑菇的種子不叫做種子,而叫孢子。

孢子是個什麼鬼東西?

膽巴打開總是揣在身上的會議紀錄本,上面有他從圖書館抄來的關於孢子的定義。孢子,就是脫離親本後能直接或間接發育成新個體的生殖細胞。

阿媽斯烱嘆息,膽巴,你現在說的都是我不懂的話。

膽巴合上本子,老實說,這些科學我也不太懂。

阿媽斯烱自己做了總結,反正就是說,蘑菇是有種子的,不然,它們怎麼一茬又一茬從地裏長出來呢?

說話時,膽巴把籃子裏的蘑菇分成了四份。分裝在四個塑料泡沫模壓的盒子裏,他要將這些蘑菇分送給四個人家。即將退休的劉主任、縣委書記、縣長、組織部長。阿媽斯烱有些不高興了,你要送給什麼人我不管,但你不嘗一點阿媽斯炯親手採來的蘑菇嗎?

膽巴說,我不操心我沒有新鮮蘑菇喫,阿媽斯烱現在有了一個新名字了?

嚯,那個老太婆她有新名字了?

她有一個越來越多人知道的新名字了,這個名字叫做蘑菇圈大媽。他們說,別的人找到的,都是迷路的孩子,蘑菇圈大媽找到的纔是開會的蘑菇。

阿媽斯烱就拍着腿笑了,開會的蘑菇!說得好!如今不像當年,村長招呼開會,再也聚不起那麼多人了。

晚上,阿媽斯烱睡在兒子的大牀上,路燈光透過窗簾的縫隙落在枕邊,她還在想,開會的蘑菇。

膽巴送了那些蘑菇回來了,在阿媽牀邊打開鋼絲牀睡下來,阿媽斯烱禁不住笑出聲來。

膽巴問她爲什麼還沒有睡着。

阿媽斯炯乾脆大笑起來,開會的蘑菇!

第二天早晨,膽巴送阿媽斯炯到汽車站,迎面碰見了舅舅法海和尚。法海舅舅老了,躬腰駝背,步履蹣跚,看見妹妹和侄兒卻滿臉放光。

膽巴趕緊把舅舅和跟着他的寺院管家請到街邊店裏喫早餐。早餐是這個縣城的標配,一份牛雜湯,一屜牛肉芹菜餡的包子。每次,舅舅和寺院管家一起出現,就是來提要求,要他幫忙辦事。他說,有什麼事,說了我還要開會。管家卻不着急,掏出一方毛巾擦去和尚頭上的汗水,廟裏的喇嘛們都常常爲您這位大施主祈福呢。

膽巴說,我算什麼施主,沒有上過一份香火錢。

管家就把這些年他幫過的忙細數一遍,這纔是有大功德的施主啊!

膽巴說,你們找到我,不幫也不行啊!

管家便示意法海和尚說話。

法海舅舅便兩眼放光,我侄兒有本事,我臉上有光,有光啊!說着,他臉上也放起光來了。

膽巴開口道,就說這回是什麼事吧。

管家說,這回是政府鼓勵的事,我們要保護寺院四周的山林。膽巴知道,這些年,內地開放了木材市場,收購木材的遊商遊走山裏,村民們便提斧上山,把過去森林工業局大規模採伐後的有用之材再清理一遍,盜伐的情形一年重於一年。管家說,寺院願意組織僧人,保護寺院四周的山林,想要求得政府的支持。

膽巴笑了,說,這真是好事,便帶了兩個穿袈裟的老者去見林業局長。

局長聽了管家的想法,立即表示支持,當即叫了辦公室主任和一位科長來,命他們立即起草一份文件,寶勝寺後山、前山均劃爲封山育林保護區,寶勝寺僧人組成的巡山隊有權把盜伐林木者扭送公安機關。

林業局長說,和尚喇嘛願意保護自然生態,這是新生事物,我支持新生事物。兩個和尚得了文件歡喜而去。

林業局長這纔對膽巴說,封山育林的牌子一插,那兩座山上的松茸就全歸了寺廟,老百姓就不敢染指了。

膽巴說,我怎麼沒想到這一處來!

林業局長說,我都五十多歲了,看人看事,見不光明處就多了,你年輕,大有前途,有時候,把人事看得簡單些反倒是好的。

過些日子,舅舅法海生了病,膽巴便去廟裏看望。

膽巴真實的想法,是要看看寺院如何封山。寺院真的在這爲松茸激越的季節封了山。他們不但插上了林業局發放的封山育林的牌子,還把年輕體壯的僧侶組成了巡山隊,每人一截長棍,把守住每一條上山的小徑。除了寺院附近的村民,其他人不準上山。而且,這些村民採來的松茸,都統一銷售給寺院,再由寺院轉售給松茸遊商。寺院在村民那裏壓價兩成,又在出售時加價一成,靠他幫忙得來的封山令又多了一個生財之道。

所以,寺院專門派了細心的小喇嘛侍奉法海和尚這個地位低下的熬茶和尚。

這些年交往下來,膽巴跟寺院的活佛說話已經很隨便了。這天,見了活佛他就說,活佛你可以當董事長了。

活佛不以爲忤,幾百號人呢,沒有管理不行,管理不好也不行,沒有生財的辦法不行,生財的辦法少了還是不行。

膽巴不得不承認,這倒也是實話。

活佛收斂了臉上的笑容,我還有一句實話,你舅舅怕是過不了這個冬天了。

膽巴沉默,一時想不起來該說什麼樣的話。

活佛說,我要加派一個和尚去侍候他。

膽巴說,我還是接他去醫院吧。

活佛道,命數已定,又何必到醫院延宕時日呢。

回到家,膽巴把活佛的話轉述給阿媽斯烱。阿媽斯烱深深嘆息,那些年月,我本指望家裏靠他這個男人來撐着,可他卻反要我來照顧。洛卓。阿媽斯烱說,洛卓,你舅舅就是我的洛卓。洛卓這個詞,翻成漢語就是宿債。這是按佛教的觀點。按佛教的觀點,阿媽斯烱這個妹妹和法海哥哥這樣的關係,就是因爲她的前世欠下了法海前世的債務。這筆債務可能是金錢的,更可能是道德的或情感的。

阿媽斯烱在佛前添了一盞燈,溼了一回眼睛,便平靜下來了。

她用額頭貼着膽巴的額頭,膽巴,我跟你沒有洛卓,不然不會讓我這麼省心。可是,你還欠我的。

膽巴緊貼着阿媽斯烱的額頭,我不忍心你一個人住在鄉下,搬進城裏來和兒子一起吧。

我不能拋下那些蘑菇圈,現在它們那麼值錢!阿媽斯烱笑了,再說了,你那麼小的房子,要是來一個喜歡你的姑娘,我還能睡在你的牀上嗎?

這一年下第三場雪的時候,法海這個曾做了好多年機村牧羊人的熬茶和尚走完了他這一生的輪迴。

膽巴是事後才得知這個消息的,那是春節回家的時候,阿媽斯烱才告訴他,舅舅已經走了。他走得安詳又幹淨。

安詳是指法海臨終沒有什麼痛苦。乾淨是說,天葬時,他的軀殼都被神鷹打掃乾淨,作了最後的供養。

那天晚上,膽巴也在佛前給舅舅點了一盞燈。

阿媽斯烱突然發話,你舅舅那樣一輩子有意思嗎?

膽巴很喫驚,阿媽斯烱會問出這樣的話。他說,對相信輪迴的人是有意思的吧。

阿媽斯烱接下來的話把她自己也嚇着了,要是沒有輪迴這件事呢?她趕緊說罪過,罪過,一定是魔鬼把我的舌頭控制了。

膽巴笑起來,給阿媽斯烱斟一碗加了油和糖的青稞酒,來吧,阿媽。

阿媽斯烱喝下一口酒,突然間眉開眼笑,說,是啊,這就是這一世的人生的味道。

那時,屋子外面開始下雪了。冬天乾燥的空氣中立時就充滿了滋潤的乾淨的水的芬芳。雪還使在風中發出聲音的樹與草、與塵土都安靜下來。

這是一個令人安定滿意的新年。阿媽斯烱說,這纔是人該有的新年,可她居然活到老了,纔得到了這樣一個新年。她願意這個世界上的所有人,一直都有這樣的新年。

可是,第二年的新年,整個村子都陷入到悲哀的氣氛中。因爲兩個年輕人盜伐了一卡車林木,一個年輕人被警察抓住,一個年輕人開着載重卡車逃跑,最終撞上山崖而丟掉了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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