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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隻蟲草(一)

海拔3300米。

寄宿小學校的鐘聲響了。

桑吉從淺丘的頂部回望鐘聲響起的地方。那是鄉政府所在地。二三十幢房子散落在窪地中央。三層樓房的是鄉政府。兩層的曲尺形的樓房是他剛剛離開的學校。

這是2014年5月初始的日子,空氣溼潤起來。在剛剛過去的那個冬天,鼻子裏只有冰凍的味道,風中塵土的味道。現在充滿了他鼻腔的則是融雪散佈到空氣中的水汽的味道。還有凍土甦醒的味道。還有,剛剛露出新芽的青草的味道。

這是高海拔地區遲來的春天的味道。

第一遍鐘聲中,太陽露出了雲層。天空、起伏的大地和蜿蜒曲折的流水都明亮起來。第一遍鐘聲叫預備鈴。預備鈴響起時,桑吉彷彿看見,女生們早就安安靜靜地坐在教室了。男生們則從宿舍,從操場,從廁所,從校門外開始向着樓上的教室奔跑。衣衫振動,合腳的不合腳的鞋子卟卟作響。男生們喜歡這樣子奔跑,喜歡在樓梯間和走廊上推搡、碰撞,擁擠成一團跑進教室,這些正在啓蒙中的孩子喜歡大喘着氣,落座在教室裏,小野獸一樣,在寒氣清冽的早晨,從嘴裏噴吐出陣陣白煙。

等到第二遍鈴聲響起時,教室安靜下來,只有男孩們劇烈奔跑後的喘息聲。

第三遍鐘聲響起來了,這是正式上課的鈴聲。

多布傑老師或是娜姆老師開始點名。

從第一排中間那桌開始。

然後是左邊,然後右邊。

然後第二排,然後第三排。

桑吉的座位在第三排正中間,和羞怯的女生金花在一起。

現在,點名該點到他了。今天是星期三,第一節是數學課。那麼點名的就該是娜姆老師。娜姆老師用她甜美的、聽上去總是有些羞怯的聲音念出了他的名字:“桑吉。”

沒有回答。

娜姆老師提高了聲音:“桑吉!”

桑吉似乎聽到同學們笑起來。明明一擡眼就可以看見第三排中間的位置空着,她偏把頭埋向那本點名冊,又唸了一遍:“桑吉!”

桑吉此時正站在望得見小學校,望得見小學校操場和紅旗的山丘上,對着水氣氛芬的空氣,學着老師的口吻:“桑吉!”

然後,他笑起來:“對不起,老師,桑吉逃學了!”

此時,桑吉越過了丘崗,往南邊的山坡下去幾步,山坡下朝陽處的小學校和鄉鎮上那些房屋就從他眼前消失了。他開始順着山坡向下奔跑,他奔跑,像草原上的很多孩子一樣,並不是有什麼急事需要奔跑,而是爲了讓柔軟的風撲面而來,爲了讓自己像一隻活力四射的小野獸一樣跑得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氣。春天裏,草坡在腳底下已經變得鬆軟了,有彈性了。很像是地震後,他們轉移到省城去借讀時,那所學校裏的塑膠跑道。

腳下出現了一道半米多高的土坎,桑吉輕鬆地跳下去了。那道坎是犛牛們磨角時挑出來的。

他跳過一叢叢只有光禿禿的堅硬枝幹的雪層杜鵑,再過幾天,它們就會綻放新芽,再有一個月,它們就會開出細密的紫色花朵。

挨着杜鵑花叢是一小片殘雪,他聽見那片殘雪的硬殼在腳下破碎了。然後,天空在眼前旋轉,那是他在雪上滑倒了。他仰身倒下,耳朵聽到身體內部的東西震盪的聲音。他笑了起來,他學着同學們的聲音,說:“老師,桑吉逃學了。”

老師不相信。桑吉是最愛學習的學生。桑吉還是成績最好的學生。

老師說:“他是不是病了?”

“老師,桑吉聽說學校今年不放蟲草假,就偷跑回家了。”

本來,草原上的學校,每年五月,都是要放蟲草假的。挖蟲草的季節,是草原上的人們每年收穫最豐厚的季節。按慣例,學校都要放兩週的蟲草假,讓學生們回家去幫忙。如今,退牧還草了,保護生態了,搬到定居點的牧民們沒那麼多地方放牧了。一家人的柴火油鹽錢,向寺院作供養的錢,添置新衣裳和新傢俱的錢,供長大的孩子到遠方上學的錢,看病的錢,都指望着這短暫的蟲草季了。桑吉的姐姐在省城上中學。父親和母親都怨姐姐把太多的錢花在打扮上了。而桑吉在城裏的學校借讀過,他知道,姐姐那些花費都是必須的。她要穿裙子,還要穿褲子。穿裙子和穿褲子還要搭配不同樣的鞋。皮的鞋,布的鞋,塑料的鞋。

寒假時,姐姐回家,父親就埋怨她把幾百塊錢都花在穿着打扮上了。

父親還說了奶奶的病,弄得姐姐愧疚得哭了。

那時,桑吉就對姐姐說了:“女生就應該打扮得花枝招展。”

姐姐笑了,同時伸手打他:“花枝招展,這是貶義詞!”

桑吉翻開詞典:“上面沒說是貶義詞。”

“從人嘴裏說出來就是貶義詞。”

桑吉合上詞典:“這是好聽又好看的詞!”

父母聽不懂兩姐弟用學校裏學來的漢語對話。

用紡棰紡着羊毛線的母親笑了:“你們說話像鄉里來的幹都一樣!”

爲桑吉換靴底的父親說:“當幹部招人恨,將來還是當老師好。”

桑吉說:“今年蟲草假的時候,我要掙兩千元。一千元寄給姐姐,一千元給奶奶看醫生!”

奶奶不說話。

病痛時不說話,沒有病痛時也不說話。

聽了桑吉的話,她高興起來,還是不說話,只是咧着沒牙的嘴,笑了起來。

但是,快要放蟲草假的時候,上面來了一個管學校的人,說:“蟲草假,什麼蟲草假!不能讓拜金主義把下一代的心靈玷污了!”

於是,桑吉的計劃眼看着就要化爲泡影了。不能兌現對姐姐和奶奶的承諾,他就成了說空話的人了。

所以,他就打定主意逃學了。

所以,他就在這個早上,在上學的鐘聲響起之前,跑出了學校。

鐘聲,他想,沒有我,還沒有這個鐘聲呢。

原來,學校上課下課是搖一個銅鈴鐺。當鄉鎮上來過了一輛收破爛的小卡車後,那隻鈴鐺就從學校裏消失了。那個銅鈴鐺被校長和值日老師的手磨得鋥亮的把手上還繫着一段紅穗子,平常就放在校長辦公室的窗臺上。夏天的早上上面會結着露珠,深秋和初春的早上會結着薄霜。冬天,上面什麼也沒有,只是光澤都被嚴寒凍得暗啞了。

那輛收破爛的小卡車來過又消失,那隻銅鈴鐺就消失了。

大家吱吱喳喳地傳說,是一個手腳不乾淨的同學乾的。

傳說他用銅鈴鐺換來的錢在網吧玩了一個通宵的遊戲。他在電腦屏幕上打死了很多怪獸,打下了很多樣子古怪的飛機。

聽說老師們還專門開了一個會,討論要不要把這個傢伙找出來。後來,還是校長說:“孩子,一個孩子,這種事還是不了了之吧。”

校長去了一趟縣城,看自己的哮喘病,順便從縣教育局帶回了一隻電鈴。電鈴接上電線,安裝在校長室的門楣上。從屋裏一摁開關,叮鈴鈴的聲音就響起來。急促,快速,誰去開它都一樣。不像原來的鈴聲,在不同的老師手上,會搖出不同的節奏:丁——當!丁——當!或:丁丁——噹噹!丁丁——噹噹!

不承想,電鈴怕冷,零下二十多度的冬天裏,響了幾天,就再也發不出聲音了。

桑吉和澤仁想起了公路邊雪中埋着的一個廢棄的汽車輪胎,他們燃了一堆火,把上面的橡膠燒掉,把剩下半輪斷裂的鋼圈,弄回來掛在籃球架上,這就是現在小學的鐘了。一棍子敲上去,一聲響亮後,還有嗡嗡的餘音迴盪,像是羣蜂快樂飛翔。

放寒假了,鋼圈還是掛在籃球架上。

那個縣城裏叫做破爛王的人又開着他的小卡車來過兩三趟,這鋼圈還是掛在籃球架上。

桑吉把這事講給父親聽。

父親說:“善因結善果,你們有個好校長。”這個整天呆着無所事事的前牧牛人還因此大發議論,說,如今壞人太多,是因爲警察太多了。父親說:“壞人可不像蟲草,越挖越少。壞人總是越抓越多。壞的東西和好的東西不一樣,總是越找越多。”

桑吉把父親的話學給多布傑老師聽。老師笑笑:“奇怪的哲學。”

桑吉問:“奇怪的意思我知道,什麼是哲學?”

老師說:“這個我也不知道。”

桑吉很聰明:“我知道,這個不知道是說不出來的知道,不是我這種不知道。”

老師被這句話感動了,摸摸他的頭:“很快的,很快的,我就要教不了你了。”

多布傑老師平常穿着軍綠色的夾克,牛仔褲上套着高腰軍靴,配上絡腮鬍子,很硬朗的形象,說這話時眼裏卻有了淚花。

他那樣子讓娜姆老師大笑不止,飽滿的胸脯晃動跳蕩。

現在,桑吉卻在逃離這鐘聲的召喚。

奔跑中,他重重地摔倒在一攤殘雪上,仰身倒地時,胸腔中的器官都振盪了,腦子就像籃球架上的鋼圈被敲擊過後一樣,嗡嗡作響。

桑吉慶幸的是,他沒有咬着自己的舌頭。

然後,他側過身,讓臉貼着冰涼的雪,這樣能讓痛楚和腦子裏嗡嗡的蜂鳴聲平復下來。

這時,他看見了這一年的第一隻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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