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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 貧戶王叟

重檐連作子,坊市若棋枰。

楊朝夕引着肖湛,一路向北,出了南市,徑直入了道德坊。

坊中貧戶遍地、舊屋相連,家家炊煙升騰,卻無幾分肉香。稍稍豐足的家戶、也不過多費幾文大錢,撿水旁魚市上賣剩下的死魚,提回去兩尾、下鍋煮湯,勉強算作葷腥。

兩人在坊曲間七拐八繞,目中所見,少有穿絲披綢之人。肖湛卻似滿懷心事,自入道德坊後,面上再無半分笑意。且對這胡漢雜居、佈局散亂的道德坊,竟似熟稔非常。即便楊朝夕信步亂轉、迷了方向,被他隨手一指,也能柳暗花明。

直到兩人來到一處柴門前,正欲敲門,肖湛才眼含深意道:“楊少俠引我來此,卻是何意?”

楊朝夕不明所以,張口便道:“受人所託,來做善事。肖大俠爲何有此一問?”

肖湛見他目光澄明、鎮定有神,知道絕無欺瞞。才指着不遠處、一間破敗的小院道:“那便是從前我和孃親住的地方。後來有一回,我賭錢輸許多、償還不上,那賭坊的打手便把我捆了、要剁了我雙手雙腳抵債。孃親知曉後,便拿着房契去了賭坊,又是跪、又是求,纔將我從賭坊中贖了出來。”

楊朝夕不知肖湛還有這樣一樁過往,當下奇道:“賭坊得了房契,必會賤賣給旁人、好換成銀錢。又怎會如此荒敗?”

肖湛眉毛一挑,卻是笑笑道:“我和孃親沒了住處,便時時搬家。洛陽城百餘坊市、但凡有價錢低賤的舊屋可租,我和孃親便搬去那裏,幾年間便輾轉了七八處坊市。後來日子清苦,我便入了龍興觀後廚打雜,掙些銀錢貼補家用。機緣巧合才做了道士,學了些武藝。

再後來、便是太微宮觀月論道那年冬日,孃親生了病,須求醫問藥、時時照看。我才從龍興觀出來,仗着會些拳腳、去履信坊武侯鋪做了不良衛。你猜,我做不良衛後、乾的第一樁大事是什麼?”

楊朝夕偏頭想了想,試探道:“是破了什麼大案嗎?”

“哈哈!盛朝承平、兩都繁盛,哪有那麼多大案可破!”

肖湛頗有些自得道,“我做了不良衛,便請同一隊巡夜的兄弟吃了頓酒,然後跑去當年那家賭坊,將一應器物砸了個稀巴爛!那賭坊掌櫃自然識得我,又是磕頭、又是求饒,便如當年孃親贖我時那般。

你定會覺得,我那時大仇得報、必然得意非凡。其實不然,我看着那搖尾乞憐的掌櫃,心中着實索然無味。忽然覺得,自己不過是小人得志罷了!”

楊朝夕展顏笑道:“想不到義薄雲天肖大俠,曾經卻是個市井浪蕩子。”

肖湛灑然一笑:“這有什麼!漢高祖劉邦年輕時、不也是沛縣中陽裏的潑皮劉三麼?後來那掌櫃便尋到當年買主、將那院子又討了回來,把房契送還給我。我以爲孃親見了會高興,誰知她不知哪來的那麼大氣力,找來家中扁擔、便將我狠狠揍了一頓。說我這般行徑、與那些欺軟怕硬的惡人,又有什麼分別!所以那處老宅、便一直荒着,孃親無論如何都不肯搬回舊宅去,連修繕打掃也都不許。”

楊朝夕這才恍然,抱拳行禮道:“今日倒是小道唐突了,無意間勾起肖大俠這麼多陳年往事。”

肖湛擺擺手道:“無妨,只是湊巧罷了。卻不知楊少俠一路神神祕祕,所行善事、究竟爲何?”

楊朝夕這纔將龍在田與柳曉暮打賭救貧之事,簡單與他說了一番,只是隱去了兩人的名姓和身份。而他今日造訪的這家,便是老丐龍在田要救濟的貧苦之人。

肖湛聽罷,也是嘖嘖稱奇,當即笑道:“這家貧戶,你不說我也知曉來歷。這院中住了個年近六旬的老鰥夫,坊中相熟的、都喚作王叟。是也不是?”

楊朝夕也頷首笑道:“正是此人。託我來此的那位老哥,前日剛給這王叟送了粟米、油鹽、酢漿等物,解了他燃眉之急。這王叟也是個老實巴交的,平日裏三棍子打不出個屁來。那日倒是千恩萬謝、痛哭流涕,又是拱手又是磕頭。今日來此,卻是帶了一身粗繒布做的袍衫,要將他原本那身換下來。”

肖湛問清了他來意,心中疑竇登時解開。於是也存了幾分觀望的心思,當下上前一步,叩門詢道:“王叟在家嗎?”

柴門之後,一間殘磚碎瓦、陳木舊梁堆砌成的屋舍中,登時響起劇烈的咳嗽聲。數息後,那咳嗽聲漸止,一個面色黧黑、鬢髮霜白的老者,拄着根柴棍過來開門。見面前一個少年捧了只包袱,身後還跟着個年輕人,臉上褶皺登時攏起,笑的合不攏嘴:“你、你們是龍老哥的子侄麼?且先進來……小老兒沒甚喫喝的,剛燒了些熱水、便給你們盛來!”

楊朝夕正要推辭,卻被肖湛一把攔住,拱手笑道:“那便有勞老丈啦!”

王叟眼睛昏花,稍稍端詳了一下肖湛、只覺有幾分面善,卻想不起在哪見過。便搖搖頭、領着兩人進了紅土瓦礫圍成的小院。院中一處露天泥竈、一堆凌亂柴禾、一塊巴掌大的菜田,菜田中青苗羸弱、稀稀拉拉,尚未長成氣候。

王叟獨自進屋,很快摸出兩隻灰撲撲的粗瓷碗。將那泥竈上鐵鑊掀開,舀出兩碗有些渾濁的熱水,送到兩人手上,便搓着手道:“龍老哥真是個好人吶!見小老兒餓了幾日、就快斷了氣,便送來了喫食。如今又叫你送來穿的,真真比觀音菩薩還要靈驗些!”

楊朝夕一手捧着粗瓷碗,一手將包袱塞給他道:“龍老哥交代,叫你換上試試。若尺寸不合,再拿回去叫人裁改。”

王叟歡天喜地、接下包袱笑道:“定然合身、定然合身!小老兒這便去換。”

說罷柴棍也不要了,抱着包袱、忙不迭鑽入屋舍。半盞茶後,便精神抖擻地跑了出來、眉開眼笑道:“真是好東西,才一穿上、連咳嗽都好些啦!”

楊朝夕抿了一口熱水,濃重的土腥氣灌喉而入,也連咳了數聲,才笑道:“哪有這般神驗!龍老哥還說,過兩日不忙了、便尋個郎中過來,把你身上的陳年宿疾都去一去,纔好延年益壽。如今他既認你做了義弟,往後自該有福同享、有難同當。若還有什麼難處、老丈不妨說說!小侄定將話帶到。”

王叟聽他這般說,兩隻眼睛都煥出神採,初時說話還有些扭捏、後來便理直氣壯起來:“小老兒白活了大半輩子,今歲纔算時來運轉,能攀上龍老哥這樣的親戚……這裏景況如何、兩位也看到啦!門不像門、房不像房,便連院牆也不成體統,都是小老兒還硬朗時、胡亂砌了些紅土瓦礫……如今既與龍老哥結了兄弟,自不該丟他的顏面。若能尋幾個泥瓦匠收拾一番,小老兒便謝天謝地啦!”

楊朝夕耐心聽着,雖也微覺不妥,但龍在田事先有交代,既是濟貧、自當盡心竭力,不可推三阻四。想了想便回道:“此事倒也不難,想必龍老哥知曉後、這兩日便會差人來辦。”

王叟聽了,眼睛已眯成兩條細縫,又是一番稱謝,才小心翼翼道:“小老兒雖時常吃了上頓沒下頓,卻還有幾個慣熟的鄉鄰,聽聞我這幾日轉運啦!都嚷嚷要給俺慶賀一番。奈何小老兒身無分文,置辦不來酒食……若少俠手中寬裕、可否舍一點銀錢?叫小老兒也好好‘闊氣’一回……”

肖湛已是聽得直皺眉頭,奈何此事與他絕無干系、自不好指摘什麼。便尋了個由頭,先出了柴門,在附近等候。

楊朝夕見王叟語帶懇求、滿眼辛酸,心頭一軟,便從懷裏摸出兩粒碎銀,塞到他手中:“小侄出來匆忙,就只帶了這些,還望勿要嫌少!”

王叟欲拒還迎道:“太多啦、太多啦……有半吊錢便足夠……小老兒感念少俠賙濟,必晝夜誦經,祈願少俠長命百歲、兒孫滿堂……”

楊朝夕初時還能言語帶笑,聽得後來、卻是一身的雞皮疙瘩。連忙按住王叟話頭,只道過幾日再來探望,便匆匆告辭而出。

肖湛便立在不遠處的一株柳樹下,看着楊朝夕走近,面色古怪笑道:“這般濟貧救困,是你楊少俠的意思、還是那位‘龍老哥’的安排?”

楊朝夕苦笑道:“自是龍老哥的意思,小道不過是跑跑腿、傳傳話罷了。”

肖湛沉吟片刻、便搖頭笑道:“只怕龍老哥這場賭局,要輸得底朝天了。都說‘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這王叟潦倒數年,忽然間平白得了許多甜頭、未必便是好事。咱們且瞧着吧!”

楊朝夕深以爲然,也是無話可說。

兩人信步而行,幾息後、便來到方纔肖湛提到的舊宅,但見蒿草遍地,滿目蕭索。

因久無人打理,處處高低參差、枯榮交雜,竟尋不到可供進出的小徑。塌了一角的堂屋檐瓦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向天草,遠遠瞧去、恍若低矮的山樑。

肖湛立在蒿草從中,一時間百感交集,口中只喃喃道:“我肖湛回來了……”

天街寬闊,櫻樹垂蔭。

午後日光耀眼,車塵馬足喧囂。一架敷彩垂纓的油壁車隆隆駛過,數息後便奔至積善坊,直入太微宮中。

王縉仍坐在銀杏別院中,手捧一卷佛經。憑着枝蓋遮涼,嗅着身畔茶香,頗有幾分樹下參禪的玄幽。兩個豐腴的侍女遠遠地垂首立着,若無召喚,便如木偶泥塑一般,連面上笑意都不增不減。

萬籟此俱寂,只聞葉鳴聲。

忽地、王縉擡眸,凝視院外,淡淡道:“來了。”

兩個侍女由靜轉動,移步房中,很快便搬出兩隻高背椅,安放在王縉身前。

當中便是茶案,案上茶器俱全。錯金銅爐上架着一尊銀鍑,鍑中水翻珠碎、氣透茶馨。幾隻越瓷茶碗,排在竹木托盤中,釉色蔥翠,蓮瓣浮紋。只看一眼,便覺賞心悅目。

話音落下,果然聽一陣“叮叮踏踏”的聲響,由遠及近,直入院中。

來人身披鎖甲、頭罩兜鍪,胸前懸着枚銀光閃耀的護心鏡,腰間蹀躞帶上拴着橫刀、魚符等物。烏皮六合靴踢踏有聲,卻是個威風凜凜的軍將!

這軍將見到王縉,抱拳便拜:“義父!河南尹蕭璟求見,說有急事相商。小子以爲,他定是因胡商罷市而來。”

王縉面色微凝,沉聲道:“王轍,請他進來說話吧!”

少頃、便見一襲淡紫襴袍的蕭璟,快步穿過門洞,遠遠便拱手道:

“齊國公近來可好?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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