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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3章 夏初至,夜三更

肉香盈室,酒香醉人。

風中已無寒意,夾雜些溫熱氣息、透窗而入,叫人愈發浮躁不安。

柳曉暮低眉垂目,玉手旋着杯沿,一點點將五雲漿抿入脣中,藉此消磨相顧無言的尷尬。

柳定臣也知自己一時着急、迫她太甚,擔心她又翻臉逐人。便也偏過頭去,隨手私下一隻雞腿,咂嘴品嚼起來。

兩人默然許久,柳曉暮才又擡頭道:“三哥,午後那會兒、小妹託你去察探太微宮鷹犬的動向,可有什麼結果了?”

柳定臣見她主動轉過話題,心中一鬆,當即答道:“嗐!三哥爲這小事,幾乎跑斷了腿。那些和尚、尼姑、道士自是各回各家,原本守在洛陽八處城門、三處祆祠的鎖甲衛,似也得了命令,皆已撤得乾淨。此外太微宮附近,平白多了好些巡城的不良衛,顯然是防備鎖甲衛再去尋釁祆教、殺得難以收拾。”

柳曉暮放下杯盞,悠悠然道:“王縉此人最會耍奸使詐,纔不會做那‘傷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折本買賣。今日這番會面,已令他太微宮元氣大傷,不得不暫收鋒芒、再圖後招。如此看來,今夜祆教護送獲救之人歸坊之事,應當不會再有誰敢橫加阻撓了。”

柳定臣卻撇撇嘴道:“有事無事、自有祆教之人料理,你既已離教,還操心這些幹嘛?不如寬下心來,與三哥一醉方休、做個快活妖精!嘿嘿!”

柳曉暮粉耳微動,臉上已漾起笑意:“三哥耳力依舊這般厲害,既知小蠻買酒回來、還不快去搭把手?當真一點不懂得憐香惜玉麼?”

柳定臣哈哈一笑,身形已憑空消失。片刻後便聽到小蠻推讓的聲音、已從前院傳了過來,似乎不大肯叫他幫忙。

柳曉暮捧了燈盞、開門相迎,才見夜下兩人推着一架羊角車,向中院轉了進來。車上捆着兩大壇五雲漿,南風拂過,遠遠便能聞到逸散而出的酒香。

羊角車在客房前停下。

柳定臣早急不可耐,一手一個、便將兩壇五雲漿抱起,當先扎進客房裏。又尋來兩隻粗瓷碗,與自己那隻一起排在案上,蒙上葛巾。這才拆了泥封,酒罈微傾,將一股橙黃透亮的漿水、分注入三隻瓷碗中,擡臉笑道:“初夏良宵,佳人美酒,不亦快哉!”

柳曉暮白了他一眼,掀開葛巾、取了兩碗,招呼小蠻坐下,分出一碗酒給她。才向柳定臣道:“今日桃林交手,多蒙三哥相助,才得化險爲夷。這一碗小妹敬你!”

說罷一口喝下,涓滴未灑。

柳定臣撓頭笑道:“小妹何須客氣,都是應當應分之事。那小道士出力也是不少,只可惜今夜未歸,不然便可叫來一道痛飲。”

小蠻聞言,方知今日打退王縉與一衆僧尼,眼前這柳三爺亦是功不可沒,也捧酒起身、笑盈盈道:“小蠻也敬柳三爺出手解圍之恩。”

柳定臣見狀,更是心懷大暢。三人直喝到三更鑼響、油燈漸暝,兩大壇酒才終於見底。

小蠻早不勝酒力,和衣入榻,沉沉睡去。柳定臣則四仰八叉躺在一張條凳上,嘴巴半張,鼾聲如雷。

只餘柳曉暮獨坐案前、雙手托腮,一對鳳眸映着星辰,不知在想些什麼。

紗窗外新月如鉤,穹染墨色,似乎亙古如此。然每每瞧見,卻總覺新奇……

蒼雲暗渡,月隱星稀。轉眼已是三更。

恭安坊與勸善坊之間的街道上,幾輛驢車一字向東、默默而行。昏昏夜色下,驢車後皆拖着淡淡的影子,恍若幽魂。

驢車上竹蓆拱起、草草搭成車篷,因準備倉促,篷中也只鋪了層乾草。乾草上躺着許多輕傷員,皆忍痛噤聲,一片沉寂。押車的祆教頭目、卻是地維護法葉三秋,此時正扮作馬伕模樣,手中長鞭輕甩、點在驢臀之上,不輕不重,恰到好處。

爲防驢子亢鳴,鬧出太大動靜,每頭驢子都上了銜鐵、配了籠頭,驢頸上的鈴鐺皆已取下,驢踢上也裹了軟布,可謂是處處小心。

驢車所向,卻是立德坊祆祠。待過了擇善坊左轉向北,經道德坊、過新中橋、再繞開承福坊,便是夜行的目的地。

此時距目的地立德坊祆祠、尚有六七裏車程,打頭的驢車卻忽地停了下來。幾頭驢子均躁動不安,似也察覺到來者不善。

葉三秋也忙勒停驢子,跳下車來,便往頭車位置趕去。爲保此行無虞,他一直呆在最後一架驢車上,以便遭遇圍捕時、可以親自殿後。

待走到近處,卻見一個圓滾滾的不良衛,面上無須、略顯稚氣,鼻孔向天,交臂胸前。正趾高氣揚地訓斥着頭車馬伕:“……半夜行車,罔顧宵禁,非奸即盜!快說!你們是哪家商行的?有啥符信、路引爲憑?若交代不出個子醜寅卯,便隨俺回武侯鋪說去……”

那馬伕自是教徒所扮,爲免與他衝突、只是點頭哈腰,不敢回嘴反駁。

葉三秋見狀、忙一個箭步湊上前來,向這不良衛笑道:“小民等人是北市葉家香行的夥計,下午往洛濱坊胡老爺家急送一批好貨,這才耽擱了時辰。不知這位差爺在哪位武侯麾下做事?我們葉家家主興許還相熟得很呢……”

說話間,葉三秋早從袖間摸出一串大錢來,便往這不良衛手裏塞。

“你做什麼?!莫跟俺套近乎!”

這不良衛城府極差、登時變色,跟着便叫了起來,“如今早過三更,你們這般銀錢開路,顯然做賊心虛。我等奉董武侯之命在此巡夜,便是要捉拿作奸犯科之人!這些驢車定是藏了違禁之物,須搜查一番纔行,幾位哥哥都出來罷!”

只聽這不良衛一聲招呼,登時便從街旁轉角處、奔出六個不良衛來。看模樣像是武侯鋪新招募來不良衛,無論行事做派、皆生澀無比,是以才被安排在後半夜巡街。

其中一人,還不忘向這圓滾滾的不良衛豎了豎拇指:“牛龐兒,好樣的!夠機警!咱們這幾個弟兄,以後便推你做什長。”

圓滾滾的牛龐兒也不謙虛,當即大手一揮:“搜車!”

七個不良衛當即散開,連呼帶斥、便伸手向車中摸來。

碰上這些生瓜蛋子,葉三秋也是微感棘手:明明下午已備了銀錢,差人去城中各處武侯鋪提前做了打點,難道竟有疏漏?此時被幾個不良衛搜車事小,倘或被搜到兵刃,再借題發揮,只怕今夜不但難以脫身、還要背上重罪……

想到此處,葉三秋忙向近處兩個探馬打了個手勢,示意大夥做好準備。若不得不動手,便第一時間將這七個不良衛制住,免得招來更多不良衛盤查。

誰知手勢剛剛打出,便聽某駕驢車中一聲驚呼。

衆人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教徒手持軟劍,架在那牛龐兒粗壯的脖頸上,冷聲喝道:“叫你的人都住手!不然便留下這腦袋、給小爺當凳子坐。”

牛龐兒登時嚇出了哭腔:“幾、幾位哥哥,都快停手……方纔俺牛龐兒眼拙,沒瞧見這車裏坐着的大俠……俺不想死!俺還要等着瞧俺婆娘肚裏的孩兒……”

其他六個不良衛見狀,也是嚇得呆立原地。他們當差不久,還是頭一回碰上這等無法無天、膽敢要挾公門之人的兇徒。一時間,連召喚同袍之事,也忘得乾乾淨淨。

葉三秋見布善使李少辰已然動了手,當下也不遲疑,率先揮起掌刀、斬在一個不良衛後頸,直接將這不良衛斬得昏死過去。

幾乎同時,其他“馬伕”也紛紛暴起,將身邊不良衛逐一撲倒、打暈。又尋了繩索捆住手腳,抓來乾草塞入口中,纔將這些自討沒趣的不良衛、堆在道旁牆角。明日天亮,自會有人發現他們。

牛龐兒看得目瞪口呆,才後知後覺、明白自己七人碰上了硬茬。

正待求饒,陡覺脖頸一陣劇痛,旋即腦中轟然巨響,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方宅客房,燈盞昏黃。

初夏的溫熱、卻鑽不進這客房,每個角落都透着寒涼。

楊朝夕早便醒轉過來,卻只是躺在榻上,一動不動,萬念俱灰。

心中全是幼時每年清明時節,孃親拽着自己跪在爹爹墳前、淚眼婆娑的情形。還有許多個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裏,孃親給自己講着爹爹的陳年舊事,講着他是怎樣憨厚直爽的一個人。

想着想着、自己幼時跟隨關世伯習武的場景,也一幕幕穿插進來,前後顛倒、雜亂無章,卻是怎麼也都抹不去的真實……想到關世伯對自己的嚴厲、想到他每每看向孃親的眼神、想到那夜他在荒坡前的一番話,當時自己不懂,如今看來、卻皆是他心中有愧的佐證!

兩個時辰前,師父長源真人得知此事、已來看過他。見他一語不發的模樣,便知多說無益,留下一句“兼聽則明、偏信則闇,殺父之仇、若無鐵證,勿聽片面之言”,才飄然而去。方師兄與唐師姊知他心中難過,差人放下些清水、喫食,便闔門離去。

不覺間,熱淚順着眼角、滾落枕上,很快便暈成兩團冰涼。胸口彷彿壓了塊千斤巨石,憋得他喘不過氣來。

忽地心中一疼,竟涌出幾分慶幸。幸而自己沒能娶了林兒妹子,幸而自己與關虎兒他們喫過了散夥飯……不然終有一日,當他知曉自己竟娶了殺父仇人的女兒,還與殺父仇人的兒子做了拜把子兄弟,那時自己,才真的是萬劫不復!

可一想到林兒妹子,那些慶幸卻很快崩散開來,心頭涌出的全是妄念與悔恨:倘若自己沒有去修道、倘若自己一直便呆在莊裏,每日幫孃親養蠶繅絲、紡紗賣布,每日跟着關世伯去山裏打獵。便能時常陪着林兒妹子,與她玩鬧,逗她開心。那麼此時她的枕邊人,定然非他莫屬……

可是自己爲何要節外生枝,聽那陳谷“胡言亂語”!若自己始終不知這些昔年隱祕,便不會對關世伯起了殺念。

可若自己當真殺了關世伯,便又成了林兒妹子的殺父仇人,便會與關虎兒、牛龐兒不死不休……到那時,他究竟是該慶幸自己大仇得報,還是該後悔自己生在那樣一個山谷……

真相,原來竟是這般殘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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