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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1章 以身認穴

暗室依舊,燈影如常。

四方釘電射而至,幾乎來不及反應。

楊朝夕只覺一股悚然之感,瞬間涌遍全身!恍若當年山林野徑間,被那隻斑斕大虎盯住的感覺。

他也只在幼時,跟着關大石學過一些投擲“飛蝗石”的法子。於這暗器一門,所知所見、其實頗爲粗淺。縱然六識敏銳,遠超尋常之人,可面對這無聲無息的四方釘,也還是露出慌亂之色。

下意識地,他將身子後倒、順勢一個側翻,便要躲開六枚四方釘的偷襲。卻不料肩膀、右臂、腰側等處,依舊傳來三道劇痛!雙膝髕骨之下,更是一陣痠麻。待側翻落地時,兩腿終於一軟、登時後揹着地,痛得好似斷裂開來。

這時、才聽聞幾道清脆的“叮鈴”聲響起,卻是五枚四方釘從他身上彈飛、落在了暗室地面上。眯眼一瞧,卻有一枚四方釘、直直釘在他身後不遠處的牆壁上,正是方纔射向他眉心的那枚。擦着他額頭、被他閃身避開。

楊朝夕仰面躺在地上,這才反應過來,方纔六枚四方釘看似併發齊至,其實卻有先後之分。只是動作太快、間隔太小,一時未曾察覺。

先一步射出的三枚四方釘,直取他眉心、咽喉、心口;隨即射來的三枚,則是攻向他小腹與雙膝。

因他後仰側翻,原本射向眉心的四方釘,登時脫靶飛出、射中牆壁。射向咽喉的、打在了肩頭,射向心口的、打在了右臂,射向小腹的、打在了腰側……只有雙膝移動稍慢、登時被擊中左右犢鼻穴,一陣難耐的痠麻之下,登時站立不穩、滾落在地。

小蠻當先奔上前來,慢慢將他扶起,一對剪水雙眸瞪着劉木匠:“你作什麼?!竟下這般重手!”

李長源卻已瞧出,劉木匠方纔出手固然快速絕倫,也只用了三成力道。更將六道暗勁融入四方釘內,一旦觸及楊朝夕,大半力道便會化爲反彈之力,令四方釘反彈而起;只會有小半力道透體而入、作用在穴位上,引發不適。

是以眼見弟子喫虧,他也未加阻攔,便連口頭責問都不曾發出。

劉木匠不由尷尬一笑,隨即抱拳道:“楊少俠果然機敏過人,猝然之下、竟能躲開大半四方釘,也是頗爲難得。劉某這門‘鐵釘打穴’之法,雖非不傳之祕,教授起來卻與旁人不同。這第一樁,便是‘未學打穴、先學認穴’。而若要穴道認得準,莫過於自己親身體受、方纔刻骨銘心……”

楊朝夕在小蠻攙扶下,忍着雙膝傳來的陣陣痠痛,哭笑不得道:“所以,尊駕便以‘四方釘’偷襲於我,好叫我親身體受這‘犢鼻穴’被人戳中的滋味?”

劉木面色微正:“正是此意。紙上得來終覺淺,絕知此事要躬行。經此一擊,楊少俠只怕這輩子、都斷然不會忘掉‘犢鼻穴’的位置!”

楊朝夕頓時愁眉不展:“這般說來,小道既遵師父之命,隨尊駕修習‘鐵釘打穴’之法。便等同於說,自己周身百餘處大穴、要穴,都要體受一遍被人點戳的滋味咯?”

劉木匠搓了搓手、若有所思道:“也不盡然。譬如人身上的三十六處死穴,劉某也不會輕易去碰。免得一個失手、將你打死了,不好向你師父交代……”

楊朝夕聞言,登時擺出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以身認穴,也還罷了。可這四面壁畫人、妖、鬼、仙俱全,待小道記牢人體要穴後,難到尊駕還準備去郊野山林捉些珍禽猛獸、妖精鬼怪回來?好教小道如何辨識它們罩門與要害?”

劉木匠登時黃臉一黑:“這個……劉某儘量。”

楊朝夕:“……”

彤雲揉碎夕陽,染透滿池波浪。

潁川別業正堂後方,被田承嗣冷嘲熱諷一番數落、氣得當場昏厥的宰相元載,此時正坐在亭下池旁,滿面不甘,心潮浮蕩,手中還架着一根細長的輪竿。

輪竿微抖,竿影顫動,足見他並非如往常一般氣定神閒,好在身旁僕婢皆被趕開,卻也無人瞧見。

竿頭往下、一道淡藍的綸線直插池中,入水處還拴着只細小的荻梗。荻梗一半沉水、一半上浮,直立在碎金散亂的水面上,便是判定有魚咬鉤的浮漂。

如此枯坐良久,金黃的池水漸漸轉作青灰、四面天色也暗了下來,元載終於將之前的不快、盡數壓入心底。昂首觀瞧時,面上已恢復了久居上位的沉着與淡然。

便在這時,池面上荻梗一抖、瞬間沒入池中。綸線似被什麼東西牽拽,開始左搖右擺、在池面上劃出一片片波紋;輪竿也已彎成淺弧,隨着綸線扭動。

元載面色一喜,右手捧竿、喫勁上提,左手搖輪、急急收線。然而那池中之物力道卻是不小,竟將輪竿拉成了一輪弦月!

元載也不硬來,輪竿微降,順着那股反抗的力道,一面遛着、一面徐徐收線。待那池中物有所鬆懈,重又向上提竿……經過幾番較量後,那池中物終於筋疲力竭、被一竿子甩出水面,落在元載身側的石板上,兀自蹦跳掙扎,卻是一尾一尺來長的鯽魚。

“啪啪啪啪啪!”

亭外響起拍掌之聲。卻見一個綠袍犀銙、面白無鬚之人,緩緩向亭中走來。待到近前,忙叉手行禮、聲音尖細道:“元相穩坐釣臺,願者上鉤,真乃神乎其技也!下官今日開眼啦!”

狡魚咬鉤,大快人心!

元載一面搖輪收線,一面側過頭去、看着來人笑道:“劉公公謬讚!不知大駕光臨寒舍,有失遠迎,還望恕罪!今日雖只一竿,卻釣了尾大傢伙!正好令坑飪切作魚膾,稍後與公公同食共飲酒!哈哈哈!”

來人正是天使劉忠翼。

他出了太微宮後、便徑直往潁川別業趕來,卻得知元載外出未歸,只得在客房等候。直等到天色向晚,才終於跑來一個總管、告知他元相已回府、只是面色不佳,現正在池邊垂綸。

劉忠翼久伴聖駕,心思何等剔透玲瓏?當即叫總管領路,一徑摸到了池塘附近。卻不急着上前見禮,而是立在幾叢花木後面。直到元相有魚咬鉤,才拍掌而出、乘興寒暄。

說話間,元載已將那黑魚捉起、取下金鉤,又將黑魚拋進一旁的魚簍中,才站起身來。

劉忠翼順勢將魚簍拎起,雙眉一聳:“果然是尾大傢伙,下官有口福啦!嘿嘿!”

元載將輪竿拋給一旁的總管,才擺出個請手姿勢,與劉忠翼相視一笑:“劉公公請!”

錦衾香褥,紅袖奉湯。

潁川別業深處,某間暖閣之內,元仲武趴在榻上,一面呻吟、一面淚流如注。

四月初一那日,他從太微宮私牢僥倖逃脫,腳帶箭傷、一路跑回太微宮西北隅的破屋內。本以爲自己化險爲夷,誰知竟接連兩次、遭遇了這輩子最難啓齒的恥辱!

那個千刀萬剮的“燕山聖君”霍仙銅,竟有斷袖之癖、龍陽之好……就在那髒亂不堪的破屋內,他一個堂堂七尺男兒,面對來歷不明的霍仙銅、竟毫無抗拒之力,被他強行“分桃而食”……

每每憶及此事,便覺冷汗發脊、盡透羅衣,胸中填塞的全是屈辱和憤懣,一口牙齒幾乎嚼碎!

如今菊部日日滲血,只能趴在榻上,由七八個婢女侍湯奉藥、伺候大小解。加上踵後的箭傷、雙手的擦傷,俱已敷上了金創藥,被薄紗裹得似糉子一般,動也不能亂動,簡直形同廢人。

更叫人惱火的是,洛陽城中但凡與元府有些瓜葛的官員、大族,以及邵青岡、王輟等一干紈絝浪蕩子,每日都要輪番跑來探視問安,絡繹不絕、煩不勝煩!

元仲武只好自稱“舊痔復發”,一概避而不見,好掩人耳目。倘或這等奇恥大辱被天下人知曉,自己還有何顏面再苟活於世?

夜幕降下,暖閣中燈火通明。婢女們餵過湯藥、晚膳,自覺退去了外間,臥房中一派死寂。

元仲武渾身沉悶,心中躁鬱。忽然沒了笙歌舞姬、美酒珍饈的日子,着實難受非常。想要叫進來兩個婢女、好生戲耍一番,奈何身子稍一大動,撕裂般的痛感便從菊部傳來,疼得他倒抽涼氣。

隱約間,似有絲竹管絃之聲、從前院飄來。接着便是魂牽夢縈的酒香氣,竟也透窗而入、直搗肺腑,勾得他滿肚子饞蟲都翻滾起來。不由怒聲叫道:“來人!來人!”

果然幾個婢女,聞聲魚貫而入。領頭一個喚作彩玉,當即媚笑道:“二爺有何吩咐?”

元仲武雙目圓瞪,沒好氣道:“小蹄子!你給二爺說實話,今日又是什麼人來了?前院擺的什麼筵席?怎地這麼濃的酒香氣!”

彩玉狹目一轉,裝出乖覺模樣:“二爺!你莫爲難婢子了。老爺早有交代,要婢子等人專心侍奉,早晚還須誦唸經文、禱祝二爺身子早些養好。卻不許婢子等人多嘴嚼舌,將那些煩心之事攪了二爺的清淨……”

元仲武忽地揮起一掌、掄在了彩玉頭上,登時將她打得眼冒金星、心驚膽寒,掩口欲哭。卻聽元仲武一聲暴喝:“賊娼婦!你在教二爺我做事麼!快說!!”

彩玉忙收住眼淚,戰戰兢兢道:“二、二爺……嗚嗚!是宮裏的劉公公來洛陽啦!老爺才擺了筵席、給他接風……聽說劉公公是奉聖人之命、來給齊國公宣讀敕旨,老爺素來好客,便將他請了來……現下正在中廳裏喫酒食、觀舞樂。聽說稍遲些,還要去湯舍沐浴……”

元仲武怒氣稍減,接着問道:“宣什麼敕旨?難道王縉捅了祆教的簍子、反而要加官進爵不成?!”

彩玉抽噎了幾下、才囁嚅道:“婢、婢子不知……”

元仲武登時又火冒三丈,嘶聲咆哮道:“不知、不知!一羣廢物!還不快去打聽!!”

衆婢聞言,盡皆驚懼。當即連滾帶爬、退出臥房,分頭刺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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