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2章 遁地連環，通天神索（上）

雨花開落，樹影婆娑。

張打油茫然四顧，卻哪裏尋得到溫斡爾的影子？

冒雨圍觀的羣俠中，很快發出陣陣驚疑聲。聲音相疊，漸漸嘈雜，很快將雨聲淹沒，如鼎沸、似竹喧，各抒己見，不可開交。

楊朝夕幾人的猜測議論聲，混在人羣裏，自是微不足道。然而楊朝夕卻是靈機一動，忽向靈真禪師朗聲道：“靈真和尚，如今臺上只餘一人，勝負又當如何計算？”

靈真禪師本欲置之不理，奈何這一句發問、登時引發了共鳴，附和聲接二連三響起，很快結成聲勢。

靈真禪師微覺棘手，忙雙掌合十、先向衆俠士行過一禮。待擡起頭時，面上又恢復氣定神閒之色：“溫大俠既未認輸、又不見屍首，如何武斷必輸？懇望諸位英雄還是耐心一些，再觀望片刻，想必勝負便可決出！”

這番解釋雖有強詞奪理之嫌，卻也壓下了許多躁動之心。紛紛重將注意力轉到四方臺上，望着無的放矢的張打油，頗覺有幾分好笑。

便在這時，張打油身後不遠處一隻竹藤環中，忽地冒出半截賊頭賊腦的侏儒。侏儒上身二尺有餘，牛眼碩大，粗頭粗腦，手握兩支袖箭，便向張打油腿肚子上扎來！

“當心！！”

“狗東西！”

“賊子無恥！”

“好手段！神出鬼沒，防不勝防啊！”

“……”

眼見那通體烏黑的袖箭箭鏃上、泛着幽碧光芒，臺下羣俠卻是褒貶不一。有鄙夷其心思歹毒、行徑卑劣，亦有贊其遁術高妙、鬼神莫測。哄哄嚷嚷，喋喋不休，叫人聽得窩火。

然臨陣對敵，本就是手段盡出。之前唐門“廣寒仙子”唐小嬋是這般，現下這憑空冒出的侏儒亦是這般，羣俠之中倒有大半認爲並無不妥之處。

楊朝夕等人雖如坐鍼氈，卻也只能捏拳扼腕、望洋興嘆。眼睜睜瞧着那袖箭刺透袍衫，便要在張打油腿上、啄出兩道血窟窿來。

“啪啪！”

只聽得兩聲疊加的脆響，張打油驀地轉身，手中鑄鐵扁擔已揮出兩劍，將袖箭打得偏飛開來。扁擔去勢不衰，接着向侏儒頭頂拍去，誰知那侏儒一個縮頭、消失不見，只剩下一隻膠着在臺面上的竹藤環。

扁擔拍空、砸在四方臺上，登時水花迸濺，木質檯面上便又多出一道無法彌合的凹痕。張打油齜牙咧嘴，卻是反震之力傳回，掌心又麻又痛，險些將扁擔撒開。

侏儒遁地無蹤跡，臺上空餘竹藤環。

張打油滿腹火氣無處發泄，然而環顧臺上，竟又剩下他一人。忍不住怒喝道：“尊駕藏頭露尾、裝神弄鬼，算什麼江湖中人？！若再怯戰不出，不如直接認輸，免教天下英雄恥笑！”

然而回答他的，卻只有風聲和雨聲，以及臺下鬨鬧嬉笑之聲。

便在這時，張打油右後方另一隻竹藤環中、忽而又冒出一顆鬼鬼祟祟的腦袋。魚泡似的眼珠子裏，盡是猥瑣與狡獪。不是那侏儒、卻又是何人？

侏儒大嘴一張，卻吐出幾枚“剔齒”，仿若含沙射影的蜮蟲。“剔齒”似以楊柳枝削制而成，長不足兩寸，兩端俱尖利非常，猝然發出，聲響幾不可聞。待張打油察覺時，“剔齒”已扎透衣袍、射在他命門、志室、左氣海、右腎愈等穴位處。痛得張打油渾身一僵，險些失足跌落下去。

那侏儒大喜過望，竟從竹藤環中攀躍而出，顯出粗手粗腳、短矮拙劣的身形。覷着張打油穴位受創、氣息凝滯的良機，又從懷裏摸出兩柄銀光爍爍的匕首，便往其後心與腰眼扎來。

誰知本已踉蹌不穩的張打油，忽地一記返身直刺，頃刻間繞開匕首，點戳在侏儒肩頭。當即將侏儒戳得接連倒翻幾個筋斗，落入另一隻竹藤環內，環中臺面頓如溶化一般、將侏儒“吞噬”而入，再不見半張頭臉。

原來侏儒認穴並不精準，加上“剔齒”輕細乏力，雖刺破皮膚，入肉卻是極淺。張打油特意捨身作誘，便是要引得這侏儒輕敵冒進，好一舉敗之。

然而被他反手一擊的侏儒，不但身形機敏，而且皮糙肉厚。那一扁擔戳出，雖已用了八分氣力，卻也僅僅將侏儒戳得人仰馬翻，藉機滾入一隻竹藤環內，再度遁地而走。

張打油氣得直跺腳。奈何侏儒卻如受驚的鼴鼠，半晌不敢冒頭。張打油南蹲北守、東尋西找，竟再也尋不到出手的機會。

臺下或面露鄙夷、或幸災樂禍的人越來越多，便是靈真禪師臉上也有些掛不住。當即召來一個武僧、輕聲耳語了幾句，才又重新撐起一副氣定神閒的表情來。

那武僧得了靈真禪師口令，卻悄悄沒入一帶樹叢，跳下扁舟，冒雨奮槳而走，不知奔何處去了。

楊朝夕將這一幕瞧了個滿眼，心知必有蹊蹺，然一時之間，卻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得向一旁肖湛抱拳求教：

“肖大哥，你先前久在公門、又多於坊市間行走，必定見多識廣。小道雖在洛陽南北兩市中、也曾見過撂地賣藝的百戲師，卻偏偏不知這些竹藤環的來歷，還請肖大哥解說一二。”

肖湛哂然笑道：“楊師弟何須這般恭維？肖某人也是道聽途說罷了。眼前這些竹藤環，恰巧曾聽一個老武侯提到過，叫做‘遁地連環’，乃是西域彩戲的器具。貌似出神入化，實則另有玄機，無非是機括暗道之類的障眼法罷了。不過眼前這侏儒能做得如此滴水不漏，顯是下過一番苦功夫……”

一旁僕固行德、廖海謙、尚思佐等人見肖湛侃侃而談，皆把頭轉向這邊，聚精會神細聽起來。

反觀四方臺上的張打油，早飛起數腳，將散落的竹藤環踢來踹去，像是泄憤，又像是逼那侏儒或是古彩戲師溫斡爾現身。手中扁擔空舞虛掄，將許多雨滴拍散，沒入濛濛雨霧中。

忽地，左前方一隻竹藤環中，那侏儒又冒出頭來，仿若活靈活現的鼴鼠。待瞧見張打油怒目尋至、扁擔揮來，卻是不慌不忙做了個鬼臉，才鬼頭鬼腦地縮了回去。逗得一衆俠士哈哈大笑。

張打油火冒三丈，卻無計可施，只得在那竹藤環上狂跺猛踩，似乎要將檯面踏穿，再將那面目可憎的侏儒揪出來，剝皮剔骨，火烤油炸。

然而就在張打油揮動扁擔，摧殘着那竹藤環和檯面的同時，侏儒又從他身後丈許外、另一隻竹藤環中鑽了出來，語帶譏誚道：“原來詩名動天下的的張打油，也有這般氣急敗壞的時候，嘿嘿！可惜……明年今日、便是你的忌日！”

聲音粗糲沙啞，不是方纔消失的古彩戲師溫斡爾、卻又是誰？

張打油驟然回身，手中扁擔毫不遲疑向溫斡爾頭頂砸下：“狗輩討打！！”

只聽“嘭！”地一聲悶響，鑄鐵扁擔竟將四方臺砸出一個碗口大的坑洞。坑洞被竹藤環套牢，很快蓄起一窪雨水，遠遠瞧去、竟似一團奇異的瞳仁。

然而溫斡爾卻早便縮了回去，再伸頭時，已然出現在兩丈外。

只見他短粗胳膊擎起，其上竟也捆着一隻四四方方的小鐵匣子，不待張打油回過神來，已扣動機括，放出幾蓬細如牛毛、密如急雨的銀針來。鍼芒藍光閃爍，正是唐門暗器“暴雨梨花針”！

張打油心底一毛，扁擔撐地，陡然躍起七八尺高來。接着凌空一記魚躍鷹翻，落在丈許開外，堪堪躲過這幾蓬“暴雨梨花針”的暗算。

長軒下王韞秀並唐門衆弟子，皆拍腿頓足、直呼可惜。居中而坐的宰相元載，亦是面沉如水，袖中拳頭登時攥緊，隔着袍袖、亦將圈椅扶手捏得“咯咯”作響。

楊朝夕幾人自是拊掌雀躍，手舞足蹈，連聲叫好。惹得一些俠士紛紛側目，呵令幾人速速落座，莫攪了衆人觀戰興致。

張打油雙足剛一落地，手中扁擔已夾着勁風、呼嘯而出，使得卻是秦叔寶的絕招“撒手鐗”。扁擔交睫便至，“嘭”地砸在竹藤環與檯面之上，又鈍又圓的邊棱、頃刻將那竹藤環斬斷，變回一根彎曲的竹枝。

只是依舊被溫斡爾料中先機，躲開了這雷霆一擊，再冒出頭時，又在兩丈開外。張打油氣極暴走，重拾起那鑄鐵扁擔，便又奔溫斡爾衝去……

溫斡爾則以逸待勞，不時從幾隻竹藤環中交替鑽出。要麼言語逗弄張打油，要麼便伺機發射“暴雨梨花針”，將個張打油折騰得疲憊不堪。

半生混跡市井江湖，張打油哪裏看不穿溫斡爾的伎倆？只是那“暴雨梨花針”本就凌厲，更兼溫斡爾在“遁地連環”中身形不定，難以一擊必殺。這纔不得不鉚足了勁，與之拼耗起來。

張打油又騰挪了數息，發覺方纔被自己無意間斬斷的竹藤環，似乎失了靈驗、再不能叫溫斡爾鑽進鑽出，心中登時涌起幾分明悟。

思慮至此，張打油心念電轉，手中“愁雲劍法”揮灑而出。

“啪！”

又一隻竹藤環應聲而斷，變作兩截長短不一的藤條。

溫斡爾從附近另一隻竹藤環中鑽出，望着眼前一幕，登時面色大變：“張打油！敝人在此，有膽來攻！拿我這套寶貝出氣、又算什麼本事！”

“哼！討打莫急，豈能饒你！”

張打油一聲斷喝，猱身便至，手中扁擔毫不留情揮下，依舊砸在了竹藤環中。

而溫斡爾仍於間不容髮之際，遁入檯面之下，其狡詐機敏、比之狐鼠，亦不遑多讓。旋即不到一息工夫，便又從另一處竹藤環鑽出，極盡挑逗之能事，惹得張打油再度含怒攻來。

風雨漸稀的四方臺上，現出滑稽的一幕：溫斡爾四處冒頭，不知死活地挑釁；鐵扁擔緊隨而至、迎頭打下，卻屢屢被溫斡爾躲開……兩人一追一逃，一攻一守，瞧得長軒下幾人相顧莞兒，看得羣俠不時大笑。

最叫人匪夷所思的是，到得後來、竟同時有兩個“溫斡爾”自相距甚遠的兩隻竹藤環中鑽出，令得張打油顧此失彼、左支右絀。也不知這是分身之法，還是西域幻術。

饒是如此，溫斡爾依舊沒能阻住張打油斬斷竹藤環的腳步。

鐵扁擔又沉又鈍，但在張打油手裏，卻始終舉重若輕。不過數息工夫，便將四方臺上散落的七八隻竹藤環，盡數斬作長短不一的藤條竹枝。

而在“遁地連環”中伸頭縮腦的溫斡爾，好似被封盡洞口的鼴鼠，再也鑽不到檯面上。

張打油收勢而立，氣喘吁吁，望着一地狼藉，竟有如釋重負之感。

臺下羣俠嘈雜又起，話鋒卻是陡轉，竟不約而同誇讚起張打油的劍法來。楊朝夕瞧在眼中，心頭生出無限鄙夷，所謂“牆頭草、隨風倒”，不外乎如是也。而江湖羣俠大半亦是這副嘴臉，實在令人大失所望。

幾千雙眼睛盯着檯面，望着拄鐵而立的張打油，心中皆以爲這場比鬥、至此該塵埃落定了。

然而張打油依舊雙眸警惕，如臨深谷，旋踵轉胯間、細細掃視着溼漉漉的四方臺，似是防備變作侏儒的溫斡爾，再從哪處地縫蹦將出來。

就在衆人狐疑未定之時，眼尖之人已然發覺、那五丈見方的檯面上，之前被溫斡爾扯得斷斷續續的繩索，正一段一段地從檯面上憑空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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