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航一永遠會記得今夜,記得今夜的漫長車程,記得今夜的沉默的溫泉,記得今夜的哀嘆。
記得今晚池子裏的鮮血,記得徐開慈腿上的傷口,記得自己差點……差點要失去徐開慈。
這輩子愧疚的事情太多,多到他可以厚着臉皮不放在心上。唯獨這件事不行,他會記一輩子,他會愧疚自責一輩子。
程航一差點,真的殺了徐開慈。
出了房間來到前臺,程航一就問了服務員,沒有一個記得這附近有一傢什麼海鮮粥。最後想了半天,說很遠的地方倒是有一家海鮮,裏面附帶着有賣海鮮粥的。
程航一淡淡地朝他們點頭道謝,按理說這會就應該折回房間,可身體卻不由控制地走出了民宿。
他站在空曠的街道上,向前看是漆黑一片,向後看也一樣空無一人,只有幾盞路燈發着微弱的光。
他靜靜點了一支菸,打算靜靜抽完再回去。
今天一天就像一出舞臺劇,很鬧,很戲劇性,讓他來不及喘一口氣,一口氣都來不及喘,就已經到了現在。
看到徐開慈的長笛被摔斷的時候,自責自己沒有放好,自責自己沒勇氣去搶回來。
摸到徐開慈失禁的時候,自責自己沒有關注徐開慈的身體,沒及時幫他規避這些尷尬。
聽到徐開慈求他想想辦法的時候,自責自己什麼辦法都沒有,連安慰都略顯笨拙,說出口的話沒有一句有點作用。
程航一心疼徐開慈,真的很心疼,想到他以前神采飛揚的樣子,再看看今天的徐開慈,程航一覺得自己都快沒辦法呼吸了。
可是越是這樣,程航一就越不知道要怎麼辦,好像自己不管做什麼,都沒有辦法讓徐開慈好一點。
而徐開慈這樣,程航一就越覺得壓抑,好像時間又回到他剛重傷出院那會一樣。
不,比那會還要難捱很多,那會的徐開慈好歹會有脾氣,會笑。
程航一剛把煙點着,還沒抽兩口心裏就越發覺得不對勁。好像離開房間時,自己忘了什麼一樣。
他仔細回想着到底有什麼忘記了,卻又覺得都做了,好像出門前還問徐開慈要不要看電視。
都做了,可就是有什麼細節被自己忽略了。
看着指尖忽明忽滅的火星,他輕輕嘆了口氣,從嘴巴里呵出一口白汽,又跟着吐出來的菸圈四散在風中。
突然間,程航一的身體像過電一樣,他把菸頭扔在地上,慌亂地衝回民宿。
上樓的時候因爲慌亂着急,木質的樓梯被他踩得震天響。
打開門的一瞬間,程航一就知道真的出事了。
徐開慈不在房間裏,輪椅停在玻璃門外的水池邊,而上面也沒有徐開慈。
所有的血液都奔向大腦,他第一次體會到腿軟走不動路是什麼感覺,渾身顫抖,胸口劇烈起伏。
程航一衝到池子面前,徐開慈安靜地溺在池子裏,他滿頭的長髮想海藻一般飄在水面上。他的腿上還一直冒着血,那些從徐開慈身體裏冒出來的鮮血,一接觸溫泉水又瞬間被沖淡,只留下一點點粉紅。
顧不上什麼衣服什麼鞋子,程航一跨進池子一把將徐開慈抱了起來。
這輩子他從來沒有想過因爲潛水學的那些急救知識,有一天要用在自己愛人的身上。
他將徐開慈放在岸邊,用力地擠壓着他的胸口,他胸口好瘦,程航一每一次按壓,都覺得會把他的肋骨壓斷。
沒關係斷就斷了,只要徐開慈能活着,只要徐開慈還沒死,他不會疼,就算斷了也沒關係。
只要徐開慈好過來,只要徐開慈好過來,別的這些傷,都可以慢慢養着,都可以的。
“徐開慈你醒醒,哥,哥,徐開慈你幹嘛呢。”
“徐開慈,你他媽嚇到我了,徐開慈你這次真的玩笑開大了!!”
這一刻的恐懼達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慌。
爲什麼,爲什麼出門的時候不繫上安全帶,爲什麼今天不會覺得反常,爲什麼沒有意識到徐開慈心死如灰,爲什麼要帶徐開慈來泡溫泉,爲什麼要走開,爲什麼他媽的要在樓下抽那根菸!
他上樓的動靜太大,這會的叫聲又太可怕,引起了民宿工作人員的注意。
這會已經有服務員進來查看是什麼情況,看到原先和程航一進來的那位漂亮卻沒什麼生氣的殘疾人躺在池子邊,服務員果斷地撥打了急救電話。
程航一根本管不了那麼多,還是重複着手上的動作,心肺復甦,人工呼吸,他所能想到的所有急救知識,此刻全都用到徐開慈身上。
隨着徐開慈嘴巴里吐出來的水越來越多,程航一纔好像看到了一點希望。
“徐開慈我求你,我求求你,你好起來,你好起來……”
程航一這輩子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哭那麼大聲,更想不到有一天他吻徐開慈,是在給徐開慈做人工呼吸。
面子不要了,體面不要了,去他媽的狼狽,滾他媽的好看。就算現在兩個人渾身都是溼的,就算現在他覺得冷得徹骨,這些都不重要,都只要徐開慈醒過來,只要他醒過來。
如果今夜徐開慈真的交代在這裏了,他這輩子就完了,徐開慈不能死,徐開慈一點意外都不要有。
該慶幸救護車來得及時,該慶幸自己還會一點急救辦法,該慶幸徐開慈命不該絕,該慶幸自己沒有走太遠。
總之該慶幸,總之該慶幸徐開慈還活着。
站在搶救室外,程航一有一種劫後餘生的感覺。
他身上還穿着那身溼淋淋的衣服,被醫院充滿消毒水味道冷風鋒利地這麼一吹,程航一又開始顫抖起來,最後癱坐在地上。
程航一不斷地、不由自主地回憶起剛剛急救的時候徐開慈的身體情況。
程航一真的以爲徐開慈已經死掉了,他一動不動,任程航一怎麼叫怎麼喊都不會有半點回應。
程航一還記着,最後徐開慈終於把吸進肺裏的那些水吐了出來後,身體突然痙攣起來,他就像一條從水裏撈起來的魚,四肢一直在抖動,而每一次抖動,他腿上的傷口流的血就越發的多。
程航一還記得,救護車來得很快,程航一還沒反應過來懷裏的徐開慈就被擡上了擔架。
程航一還記得,今晚自己差點殺了徐開慈。
程航一哭得整個走廊都聽得見,在淚水朦朧中,程航一怎麼都想不明白,爲什麼徐開慈會這樣?
溫熱的池水沒過他鼻腔,堵塞掉他耳朵,所有聲音都變得模糊,每一次呼吸都困難的時候,他都沒有生出來一點膽怯嗎?
想到這個,程航一更加愧疚,愧疚到想縮成一團,想替徐開慈躺在病牀上,想替徐開慈去死。
當然會怕,爲什麼不會怕?
可是徐開慈連掙扎都不行,他不能動,他沒辦法動。
徐開慈從搶救室被推了出來,已經換上了乾淨清爽的病號服,腿上的傷口也縫了針止了血,一雙蒼白的腳藏在被子裏,好掩去了今晚的所有事情。
唯獨臉上罩着的氧氣面罩和半乾的頭髮,還在提醒程航一。
今晚不是假的,徐開慈真的死過一次了。
又或者說,是徐開慈又死了一次。
上一次,是三年前。
程航一坐在牀前坐了一夜,他在醫院的便利店買了一塊做工粗糙的毛巾,一點點替徐開慈把他的頭髮擦乾。
又小心翼翼地揭開被子,掀開徐開慈的褲腿,靜靜地看着被紗布包着的小腿。
好長的一道口子,要是放在尋常人身上,一定好疼,好疼好疼。
程航一又忍不住想哭了,又怕吵醒還在熟睡的徐開慈,只能憋得自己眼眶都是紅的。
太狠心了,太難受了,太愧疚了。怎麼可以對自己那麼狠心,怎麼可以?
他一直坐着,就靜靜地看着徐開慈,看着他好看的眉骨,看他精絕的皮囊,看他枯敗的身體,看他蜷縮着的手,內扣的腳。
看他自己放棄自己後,又被救了回來,現在在程航一面前安靜地睡着。
不知道會不會有下一次,不行,不能再有一次,絕對不可以。
濃霧和深夜一點點被日光割裂,原來漫長的長夜也不過幾個小時。
徐開慈也在天光熹微的時候緩緩睜開眼睛,而等他睜開眼睛這一刻,程航一又覺得好像過了一百年。
兩雙眼睛對視,程航一又說不出什麼話來,只覺得真是太好了。
謝謝你還活着,謝謝你還願意睜開眼睛看看我。
程航一低下頭用手抹了一把眼淚,擡起頭來和徐開慈說:“哥,我想帶你去看醫生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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