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五章 風雪

深夜，天上開始落雪，赫斯塔披着大衣，沿主路往工業大學的方向快步疾行。

路上的行人沒幾個撐了傘，所有人都行色匆匆，大家不約而同地立起了衣領，將自己的下半張臉遮了起來。

赫斯塔的視線在眼前和街對面來回切換，直到她捕捉到克謝尼婭的身影。

當她加快腳步向着克謝尼婭奔去，克謝尼婭也發現了她。

“晚上好！”隔着七八步的時候赫斯塔便大聲開口，“你爲什麼——”

克謝尼婭已經緊緊抱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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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我說說那個女孩。”克謝尼婭突然開口。

“不一定，可能會好幾個大區交叉着跑。”赫斯塔答道，“看情況。”

“有些事必須回去纔有機會做。”赫斯塔回答，“而且說殘酷，宜居地裏的生活也未必能輕鬆多少，這裏是幾乎是另一重戰場，只是很少有人往這方面想，很少有人會意識到，在這裏生活的每時每刻，每一件細微的小事都需要搏鬥。”

“……好。”

“哪個？”

“看什麼？”

冰涼的手指落下來，慢慢撫觸着斷肢的邊沿。在這個深藍色的拂曉，赫斯塔望着克謝尼婭的指尖，再度變得出神。

黑夜在過去，時間在流逝，再這個慢慢亮起的客廳，她們已經度過了一半的夜晚。

赫斯塔拉出一把椅子，在克謝尼婭對面坐了下來，她解開襯衫，脫下半隻衣袖。

“一些日常護理，”赫斯塔揮了揮空袖，“這樣可以降低感染風險。”

奔跑中的赫斯塔腦袋空空，她什麼也來不及想，被眼前從未預想的喜悅衝得暈頭轉向。

“你的公寓離這兒還有多遠？”

克謝尼婭微微一笑，“那聽起來好像和我有點像。”

她伸出左手，“你的右臂。”

“戰場是很殘酷的地方，”克謝尼婭輕聲道，“退下來了，應該就不用再回去了吧。”

“那我們用跑的吧！”克謝尼婭抓起赫斯塔的手，“我有好多問題要問你。”

“你會回哪兒，”克謝尼婭問，“第三區？”

克謝尼婭堅定地搖了搖頭。

……

“疼嗎。”

“不要道歉，”克謝尼婭低聲說，“我們都不要把時間浪費在這種事情上。”

赫斯塔微微顰眉，“你遇到什麼事了嗎？”

“你現在想到了哪個就說哪個。”克謝尼婭道，“從上次和你一起過來登山的那個開始。”

克謝尼婭許久沒有說話，她閉着眼睛，不知在想什麼。

“你這是打算做什麼？”克謝尼婭回頭問道。

“……還是想回去。”

“……類似的故事？”赫斯塔好奇問，“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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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說什麼呢。”

克謝尼婭擡起頭，“爲什麼？”

“講就是了，”克謝尼婭輕聲道，“我在聽。”

“搏鬥，”克謝尼婭低聲道，“是啊，是這樣。”

這種種際遇聽得克謝尼婭爲之心驚。

“你也是一隻赫斯塔之鷹，是嗎。”克謝尼婭輕聲道。

“說你們是怎麼認識的，說你爲她們做了什麼，爲什麼要那麼做。”克謝尼婭低聲道，“把你和別人說過的，沒有說過的，都告訴我，不要騙我。”

克謝尼婭的目光落了下來，“我可以看看嗎？”

赫斯塔低下頭，對上了克謝尼婭雪亮的眼睛。

克謝尼婭懷着一種急迫而莊重的心情拉着赫斯塔一路狂奔，在這個風雪漸濃的夜晚，她忽然感到身後山雨欲來。她知道此刻數字世界有數不清的人正在發起一場卑劣的圍剿，她知道今晚有人大概要走到崩潰邊緣，這樣的事情過去多的是，將來也絕不會禁絕，然而奇怪的是，這一切彷彿突然給了她無盡的勇氣，使她突然決心衝破一切看得見或看不見的枷鎖，去相信自己的直覺。

克謝尼婭試探着伸出手，懸停在仿生臂接口上方。

旁人的僥倖逃脫令她心驚，因爲她不信運氣；但當她看見代價，看見血，那種想要對抗的執拗就不可抑止地涌上心頭。

黑暗中，赫斯塔屏息凝神，皺起了眉頭。

黑暗中，兩人什麼都沒有說，只是安靜地擁抱着。

“偶爾會有抽痛。”

“簡，看着我。”

藉着這一丁點熹微的晨光，克謝尼婭忽然留意到客廳的桌面上放着一些瓶瓶罐罐，她終於鬆開了赫斯塔，慢慢走到桌邊——那是一些棉籤、紗布和洗劑。

剎那間，這個遙遠的故事彷彿一個隱喻，一個突然甦醒的詛咒，在赫斯塔的心上燃起焰火。

“……我不知道。”赫斯塔回答。

她聽見赫斯塔發出了一聲低吟，似乎是開始思考從何說起。過了片刻，赫斯塔果然開始從頭講起——她是如何在梅郡結識尤加利與十一、來到橘鎮後又如何參與進丁雨晴的日常生活，並與林驕、成曉淑、向寒山等一衆詩社成員共同活動，在片刻的回憶之後，她又補充了不久前與那個贈給她無紡布貼畫的女孩在文匯樓下的談話。

砂粒一樣的雪落在她們的頭髮上，迅速融化成細小的水珠。

直到與赫斯塔分別，克謝尼婭都沒有提及昨晚發生的一切。

赫斯塔腦海裏閃過了許多人，“……那可能要講很久。”

“步行的話一刻鐘。”

進了公寓，還沒有開燈，赫斯塔再次被克謝尼婭抵在了狹窄的玄關。

“草原上曾經有一隻鷹，誰沐浴在她的影子裏，誰就能得到幸福，”克謝尼婭輕聲道，“然而日子久了，天上的鷹漸漸變小，衰老，然後，成爲了一個人類的嬰孩。”

赫斯塔低下頭，“我知道這些事情聽起來可能有些唐突，但有時候——”

這猝然的擁抱令赫斯塔一時炫目，她往後踉蹌了兩步，而後穩穩地接住了克謝尼婭。

“我明白。”克謝尼婭忽然笑了一聲，“陳老師以前給我講過類似的故事。”

倘使此刻有誰在上帝視角俯瞰這個小城，那個人會看到，昨天夜裏，這裏有一個人正在被撕碎，而另一個人衝進了風雪。人與人的命運相互映照，悲喜卻並不相通。

克謝尼婭走在初升的冬陽裏，忽然感到一陣令人顫慄的喜悅。

事情會因爲危險變得迷人……她從很早就懂得這個道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