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昭昭聖火，明耀四方（下）

63昭昭聖火，明耀四方（下）

洪武年間，太子標征伐南洋時，倚仗的是大明武士團。

功夫士兵有以一當十之力，通過訓練，結成戰陣，堪稱滿萬不可敵。

後世有人做過比較，彼時大明有武功，西洋有邪術，雖無正面對決的記錄，但紙面實力算下來其實相差無幾。

而在三寶公公將工科技術帶回大明後……

自身與外物的結合，讓大明的綜合國力發生飛躍，嚴格來說，歐羅巴人並非敗在功夫之下，而是敗在了他們自己的奇淫巧技上。

就如那日阮翎風在佛堂講經時說的——‘是阿魯巴人的紅夷大炮轟開了埃蘭的城牆’。

大明之前，中土王朝重文輕武，大明的建立開啓了一個文武並重的時代，而三寶公公發現新大陸和遠征歐羅巴，則在文與武之間，活生生插入了一門新的學科。

工科。

文、工、武，三位一體的大明開啓了真正的新時代。

天下間再無可與大明相抗的力量。

說來有趣，在明人到達歐羅巴前，這裏諸國林立，攻伐不休，雖偶有曇花一現的強盛帝國，但總的來說，他們不像明人一樣，視自己爲‘歐羅巴人’。

明人的到來，反倒逼迫了他們結爲一體，漸漸孕育出獨屬此地的民族主義。

他們並不比明人愚笨，若能團結一致，勝負還未可知。

他們團結一致。

但爲時已晚。

資源與知識的代差是無法用單純的努力彌補的。

兩百年來，這片大地上掀起了無數次義軍起義，一次比一次暴虐，一次比一次強大，十六年前的聖教軍之亂，甚至把整個南洋水師都打殘了。

可大明，每一次，都會變得比他們更強。

那種‘明明我已經比以前好了，可他爲什麼比我好更多’的落差感帶來了絕望。

正因如此，聖教軍之亂後，歐羅巴的反抗勢力漸漸消散。

我們已經做得夠好了，我們正面對決擊潰了南洋水師，可那又如何？

這樣的艦隊，大明有整整四支，而南洋水師，不過是其中最弱的一支。

正因如此，聖教軍之亂後，長公主在此施懷柔政策，這片土地，正在漸漸臣服。

……

是偃師甲士。

托馬斯看着遠處如濃霧一般行來的軍隊，攥緊了拳頭。

他聽一些前輩說過，十六年前的聖教軍，在神靈的庇佑下，已經不弱於大明武士。

南洋水師是被正面擊敗的，歐羅巴人並不比明人低等，他們完全可以做得比明人更好。

最終扭轉勝負的，是支援而來的北洋水師，以及裝備了蒸汽甲冑的陸戰兵團。

歐羅巴人無法仿製出那樣的甲冑。

一套兩套可以，甚至能比明人做得更好。

但是千套萬套不行，因爲那個量級，需要的已經不僅僅是技術，而是一整個超級帝國，數以萬計的零件工廠，以及配套齊全的礦產資源和勞工。

所以，借主的力量製造的蛛人會是全知教派的倚仗。

托馬斯相信極致的人力可以戰勝物力。

這些蛛人單一戰鬥力不足，但勝在行動敏捷數量衆多，一個打不過大明武士，十個總可以吧。

他聽聞過前輩們描述的蒸汽甲冑。

是把人裝在了一個‘鐵罐子’裏，遠程使槍，近戰用刀，再加上鐵甲的防禦力，堪稱全能戰士。

但只要人夠多，戰鬥意志夠強，也並非不可戰勝。

濃霧緩緩向前，已經完全踏入包圍圈——或者說，包圍圈已被濃霧所籠罩。

視野不太好，但托馬斯仍舊能看清，那些行走在儀仗騎兵之後的甲冑武士。

似乎……不太對勁。

數量比起托馬斯想象中要少了許多。

陸戰兵團的人數不多，其中大半都是偃師甲士，總數大約三千人上下。

——這是從長公主那裏知道的情報。

可這一刻，在托馬斯眼中，所能見到的偃師甲士大約也就一千餘人。

而在甲冑武士身後，是更濃的霧，濃得如同液體一樣，讓人完全看不清其中的景象。

托馬斯有些不好的感覺。

可轉念一想，自己足足有五萬蛛人，這是五十對一的比例，消滅了陸戰兵團——甚至不用消滅，只要打殘，便可讓南洋水師暫時喪失陸戰能力，就能控制埃蘭城。

只要控制了埃蘭城，幾天內便能把一半以上的人口轉化爲蛛人，也就是超過接近一百萬……

“開始攻擊！”他下令。

無數的地下入口打開，濃霧中，蛛人們像螞蟻般涌出，從四面八方的巷道衝向陸戰兵團。

此時此刻，街上的行人還未散盡。

它們揮舞着尖利的十肢，所過之處，血肉橫飛。

淒厲的慘叫聲驚動了陸戰兵團——說來有趣，如果不是他們所攜帶的‘濃霧’，僅憑夜色的掩護，這場伏擊不會這麼完美。

首先動起來的是走在最前方的儀仗騎士。

他們都是一等一的武功好手，但肩負儀仗之責，是以策馬退入後陣。

掩飾甲士們小跑上前，在正面圍出一個半圓。

他們所穿的甲冑，背上是一個高高鼓起的，因符咒加持而成形的高壓蒸汽倉，那個鼓包爲全身甲冑提供動力，而在鼓包之側……

懸掛着一把朴刀。

這是他們的主武器。

在十六年前，掩飾甲士會同時攜帶槍與刀。

但對於擁有強大近身能力的大明武士來說，不夠厲害的槍，其實是累贅。

最適合他們的武器，應該是某種有兵刃功能的火器，又或者是有火器功能的兵刃——這可不是往槍上裝一把刺刀那麼簡單的事情。

戰陣之兵，隨戰爭的形態變化。

自古以來，中土軍隊的主武器，都是易於揮砍的中長兵刃，朴刀便是其中典型。

而這一把朴刀的刀鐔格外寬闊，它兼顧了彈夾與把手的功能。

刀脊便是槍管。

偃師甲士們單膝跪地，將朴刀，不，確切說，是將槍刃平舉前方。

海潮一般的蛛人衝破濃霧，揮舞着十肢撲向偃師甲士。

槍聲響起，但卻並不密集。

大明已有快速連發槍械，馬克沁機槍並不是多麼複雜的技術。

但偃師甲士沒有裝備它。

因爲沒必要。

——可這一刻，重威力而不重射速的槍刃在蛛人的數量面前討不到好處，甚至無法減緩蛛人衝向他們的速度。

在付出不到百具屍體的代價後，蛛人突破了陸戰兵團可笑的‘火力網’，和他們發生了短兵相接。

身着蒸汽甲冑的掩飾甲士顯然更擅長近戰，洪流一般的蛛人就像是撞上了絞肉機，槍刃揮砍之下，白色的濃霧漸漸染上了血色，然後……

然後陸戰兵團就撤退了。

他們已經踏入了蛛人的包圍圈，但總體來說，正面的蛛人更多，後方的更少。

如果要突圍，的確是往後撤更好。

遠處指揮的托馬斯看到這一幕，有些驚愕，他無法理解爲什麼初一交鋒，還沒怎麼打，這些人爲什麼就要往後撤？

但他知道，這是最好的機會，不能放他們回去。

“收縮包圍圈！收縮包圍圈！喫掉他們！”

…………

在陸戰兵團撤退的一刻，司空晦也開始跑路。

活得久，總是經驗豐富些，他一向對於危險的事物有種天然的預知，就像在至尊魔女世界看到桂妮薇兒時一樣，如果當時他不當機立斷跑路，早就沒命了。

這一刻看起來邪神信徒佔盡優勢，可他還是跑了，他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太過謹慎自己嚇唬自己，但他的確看到了類似桂妮薇兒的東西。

那是通過保羅的視覺共享看到的。

保羅在假傳公主府的消息之後，隨陸戰兵團一同進城，軍隊自然有軍隊的規矩，不能隨意走動，所以他也如托馬斯一樣，看不到隊伍後半段，濃霧最盛的事物。

而當隊伍後撤時，後軍變前軍，原本隱藏在濃霧中的事物變成了先頭部隊，出現在了他的視野中。

那是一小一大兩個疊在一起的長方形大鐵塊。

上方的小鐵塊上，有一根長長的空心管。

下方的大鐵塊兩側，則是包裹着整排輪子的金屬甲片。

我們一般把這東西叫做‘坦克’。

有差不多十來輛坦克。

不到千人的偃師甲士加上十幾輛坦克，就能扭轉戰局，打贏如此之多的，沒有恐懼，不怕死亡，永不後退的蛛人？

不，打不贏。

問題是，坦克的存在，意味着戰爭的形態發生了進化。

如果大明的軍隊擁有坦克，那麼司空晦有理由相信，他們知道什麼是步坦協同。

如果大明的軍隊掌握了步坦協同，那麼司空晦有理由相信，他們還會別的。

…………

在戰爭衍化到某一階段後，全能士兵是不存在的。

所以偃師甲士不裝備高速連發槍械。

所以當變成前鋒的那些坦克上，響起了噠噠噠的急促槍聲時，司空晦一點都不意外。

機槍解決近處的蛛人，而火炮則轟開前路，即便有至少一半的漏網之魚殺到陣前，也會被勢大力沉的朴刀一劈兩半。

蒸汽大明的工業技術還不算成熟，是以這些噴吐着濃霧坦克速度不快，火力也沒有想象中那麼強。

可鋼鐵洪流就是鋼鐵洪流，蛛人的血肉之軀根本無法阻擋他們後退的腳步。

“咬死他們！咬死他們！不要讓他們出城！”

托馬斯瘋狂下令，讓所有蛛人緊追不捨，這一刻，埃蘭城郊的景象蔚爲壯觀。

濃霧在前方奔馳，不斷碾碎一波又一波的蛛人，濃霧之後，更多的，蜂擁而上的蛛人宛如喪屍圍城。

隨着時間的拉舊，陸戰兵團的死傷直線上升，其中大半是隊伍後方被蛛潮撲倒的偃師甲士。

可差不多半小時過去，蛛人依舊沒法阻止他們後退的腳步，眼看陸戰兵團就要突出重圍，他們突然停下了。

坦克掉頭開到陣前，偃師甲士們蹲伏於坦克之後。

…………

司空晦站在一座高樓的樓頂，舉着望遠鏡，看着遠方的戰場。

這個距離，應該夠了。

如果，我是說如果，南洋水師真如自己想的那樣，那麼他們應該不會波及太遠……

遠方是壯觀的景象，蜂擁而出的蛛人對陸戰兵團緊追不捨，戰線拉得奇長無比，一眼望去，被設爲包圍圈的這片區域到處都是蛛人，而陸戰兵團，已經推到了包圍圈邊緣。

他們停下了。

掉頭。

司空晦無奈的搖了搖頭，所以，果真如此。

此時此刻，想必所有的蛛人都到了地面，全知教派的全部力量，都在……

他伸手比了比。

都在這‘一小撮’空間裏了。

遠方，突然閃現了無數明亮的光點。

緊接着，雷鳴震顫。

一連串的雷鳴，就像是噼裏啪啦的爆竹。

那些光點像是雄鷹一般衝上雲霄，然後劃過一道完美的拋物線……

司空晦躲藏在高樓的後壁處，閉上眼，堵上耳朵。

幾秒之後，大地顫抖，轟然的爆裂聲讓司空晦腦子一陣發懵，接着是衝擊波與氣浪，高樓在搖晃，司空晦只覺得自己像是在波濤洶涌的大海上。

接着是第二次雷鳴，第二次地震，第二次氣浪……

接着是第三次雷鳴，第三次地震，第三次氣浪……

接着是第四次、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第八次、第九次……

不知過去多久，一切終於停息，周圍的溫度似乎升高了許多。

司空晦從掩體後站起，晃了晃昏沉的大腦，因爲一連串的劇烈爆鳴，他的眼睛有些花，還看不清遠處的景象。

但他已經知道了。

科技，是會進步的。

在工業時代的初期，每一天都有新的科技出現，每一天都有新的成果落地，那是個日新月異的時代。

但舊時代的制度下，總會有守舊的慣性阻礙發展，特別是大一統的集權王朝。

可這件事反過來也一樣。

在一個掌握了絕對資源與知識優勢的大一統集權王朝，在一個技術變革的關口，一旦……

一旦出現一位權力集中，銳意改革的君王。

這個國家每一天都會進化。

十六年前的聖教軍之亂，再加上天命分裂的隱憂，想必讓那位乾聖帝下定了某種決心。

明人已經放棄，不，應該這麼說——明人已經在某種程度上，放棄了武功。

就像那些只裝備了‘落後槍刃’的，數量稀少的偃師甲士一樣，大明不是造不出更多的蒸汽甲冑，而是在技術革命之下，他們的戰爭思維已經發生了轉變。

大明不再需要豢養百萬雄軍，不再需要一刀一槍殺出勝負，他們只需要真正能夠和火器抗衡的武士來裝備這些甲冑，成爲終結敵人生命的……清潔工。

結束了。

這個世界，已經沒有任何力量可以對大明造成威脅了。

司空晦揉了揉眼睛。

他終於能看清遠方的火海與廢墟了。

——南洋水師艦隊對這片城區發動了飽和式轟炸。

…………

“祭師大人！”

“祭師大人！”

“祭師大人你醒醒！”

……

叮！——————

耳鳴讓托馬斯想吐，昏沉之中，他只覺得有人在搖晃自己。

良久，他終於清醒了一些，被人攙扶着，搖搖晃晃站起……

他看向四周。

看向那些熊熊燃燒着的斷壁殘垣，看向那些斷壁殘垣間，不知是人還是蛛的焦黑屍塊。

他聞着烤肉的焦糊味。

然後終於意識到，究竟發生了什麼。

火雷從天而降，如同神罰，一波又一波。

過去了多久？

十分鐘？半小時？

沒有了，全都沒有了。

酸楚與委屈涌上心頭，他在埃蘭努力了這麼久，付出了多少心血與代價，可僅僅……這麼短的時間……

酸楚與委屈之後，是絕望。

熱淚忍不住奔涌而出。

“爲什麼，爲什麼會是這樣啊！？——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長笑，而後聽到了什麼聲音。

“昭昭聖火，明耀四方！”

“昭昭聖火，明耀四方！”

“昭昭聖火，明耀四方！”

……

那支逃竄到包圍圈邊緣的陸戰兵團又開了回來。

噴吐着蒸汽的坦克一字排開，生生在廢墟中碾出了路。

而在鋼鐵怪獸之後，身着灰色甲冑的魔鬼們，誦唸着八字箴言，揮舞着被火焰點燃的朴刀，自地獄中走來：

“昭昭聖火，明耀四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