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王

71王

十六年前，順天府，開陽公主朱鶯府邸，長門宮。

幾名內侍堵在門口，抱着一錦服青年的大腿，不斷哀求：

“殿下留步！”

“您不能進去，殿下！”

“求您了殿下，您可千萬不能進去！”

“您就饒了小的吧殿下，留步，殿下！”

……

那青年生得白淨，個子不高，微胖，臉頰上贅着坨小小的嬰兒肥，頂着兩個碩大的黑眼圈，一副被酒色掏空身體的樣子。

這便是鼎鼎大名的紈絝皇子朱常沐，文不成武不就，就愛養豹玩鳥，這在尚武的宗室之家可是異類，所幸這一代的大明宗室人才輩出，太子朱常熹，開陽公主朱鶯，皆是人中龍鳳，當今天子雖對這個不成器的兒子多有不滿，但也就隨他去了。

可就在一個月前，大明變天了。

天子欽點的西廠廠督朱鶯，失手殺了太子朱常熹。

一夕之間，大明下一代的天命繼承者，全沒了。

“這是我大皇姐的府邸，我憑什麼不能進去！？從小到大，這地方就跟我自己家一樣，我看誰敢攔我！？”

撕扭之下，朱常沐被攔堵的內侍推得一個踉蹌，差點兒跌倒，破口大罵道：

“你們不去找那個罪魁禍首阮翎風，反倒把我大皇姐關起來，這叫什麼事！？”

“一羣廢物！誰給你們的膽子！”

“哎喲，殿下，這可不興說啊，這可不興說啊，大公主她……”

“給我滾開！”

朱常沐拔出腰間佩劍，當頭便向阻攔的內侍砍去，可他實在是太弱了，在尚武的大明，皇族近侍，誰沒有點兒功夫？

內侍輕輕一躲，這一劍斬空，反倒把朱常沐自己摔了個狗啃屎。

“你還敢躲！？過來讓我刺上一劍！我讓你過來！”

“——誰人在此喧譁！？”

朱常沐正拔劍追殺那個不讓他殺的內侍，院牆之後，傳來了一個尖細的聲音，朱常沐舉頭看去，只見門口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頭戴烏紗頂戴的太監。

這是父皇的司禮大太監，喚作曹真。

曹真冷冷的掃了一眼朱常沐：“大公主禁足，乃是陛下親自下旨，任何人，都不許見她！”

“爲何要禁足大皇姐！？這是那班南越鼠輩的奸計！父皇懲罰她，豈不是親者痛仇者快！？”

“陛下說了，任何人，都不許見她。”

曹真機械的把話又重複了一遍，朱常沐咬了咬牙，他知道，父皇的大太監出現在這裏，意味着這件事沒有自己想的那麼簡單。

他也知道，自己是沒有可能在曹真面前硬闖的。

鐺啷！——

他把劍擲在地上：“你給我等着，閹狗！”

……

這位紈絝皇子並非無心上進，而是沒必要。

我大明天下無敵——即便是天塌下來，也有父皇，有皇兄皇姐頂着，我開開心心混喫等死不好麼？

練武那麼苦，我乃天命之血，即便不練又如何？誰敢看輕我？

這位喜歡玩的紈絝皇子倒也是個妙人，除了文不成武不就之外倒也沒什麼缺點，八面玲瓏長袖善舞，很是討人喜歡。

對，他就是那種每個家裏都會有的，最不成器，最調皮搗蛋，卻又最受家人偏愛的孩子。

他自幼便和所有人的關係都很好，皇兄和皇姐都很寵他。

所以在聽聞皇姐失手殺了皇兄時，他先是震驚，然後是悲傷，再接着……

人脈達人從來都不是傻子，他敏銳的察覺到，這件事情很不對勁。

沒有這麼巧的事情。

雖然不清楚皇姐和那阮翎風之間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但直覺告訴他……皇姐這是被害了，他的直覺，一向很準。

是以，他並沒有直接離開長門宮，而是繞了一個圈，找到了宮中相熟的馬伕。

在馬伕的帶領下，從狗洞裏鑽了進去。

“殿下，您可千萬不能說是我帶您進來的啊。”

“我說什麼？說我自己鑽狗洞麼？”

“額……殿下您看您這是哪兒的話……”

“行了，你回去吧，趕明兒到我府上領賞——哦不對，我讓人給你送過來。”

“這哪兒敢勞煩殿下您呢，我……”

“今兒你沒見過我，懂嗎？”

馬伕愣了愣，連連點頭：

“懂！”

朱常沐拍拍身上的土，朝着朱鶯的寢殿走去，一路上，如入無人之境。

他當然躲不過衆多侍衛婢女的眼睛，可這位紈絝皇子就是這樣的妙人。

他很親民。

他能記住每一個小人物的名字。

就如他說的一樣，長門宮就像是他的家，只要繞開了門口那些曹真帶來的內侍，這宮裏沒有人會因爲見到他而感到奇怪，如果有必要，他們甚至可以假裝沒看見他。

朱常沐的心漸漸冷了下來。

因爲他發現，這一路走來，似乎所有人都‘沒看見他’。

這意味着，皇姐恐怕真的有難了。

寢殿的正門有幾名不認識的帶刀侍衛。

朱常沐換了個方向，準備悄悄從側門溜進去——但他並未成功進入皇姐的寢殿。

不是因爲被人發現了。

而是換了個方向，透過一扇虛掩的窗戶，他恰好看到了壓在皇姐身上的父皇。

…………

“你進來吧。”朱鶯說。

她的聲音很輕，像是一陣煙，在空無一人的寢殿中飄了很遠。

她確信，窗外那人能聽到。

她閉着眼，拉起散落在牀邊的衣服，聽到了翻窗而入的聲音，聽到了小心翼翼的，自遠而近的腳步聲。

“姐，姐姐……”

朱常沐低着頭，不敢看衣衫不整的姐姐。

“這幾天父皇和我都知道，你就在窗外。”朱鶯說。

他們當然知道，兩個修煉真龍九變的絕世高手，周遭的一切哪裏瞞得過他們的耳朵。

“我，姐姐，我……”

朱常沐開口，卻又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這位紈絝皇子天不怕地不怕，誰都敢惹，但若要說，這世上有一個他怕的人，那一定是當朝天子。

“謝謝你，這幾天來看我。”

朱鶯說，她頓了頓，又道：“你我自幼感情很好，我還以爲，沒有人在意我了，但你……很好。”

“可是我……”

他還是說不出話，宗室有近親結合的傳統，這他自然是知道的，但是這樣的事，不該發生在大名鼎鼎的開陽公主身上，不該由他的父親與姐姐完成。

若是換了別人，撞破這樣的事，躲還來不及，可他……

他的確是想幫幫皇姐的，否則也不會一連幾日都來，但是……

那是父皇，他幫不了。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心中想着……是不是有什麼辦法？

不，沒有辦法，唯有面對父皇，他無能爲力。

這是人生第一次，乾聖帝品嚐到無力的滋味。

“爲什麼？皇姐，這是爲什麼？”他忍不住道。

“爲什麼？”

朱鶯睜開眼，把悲哀的目光投向朱常沐。

是啊，他不懂。

因爲他不夠格。

這是大明宗室最深的祕密，是隻有獲得天命傳承的人才會知道的東西，不練至第五變，即便是宗室子弟也不會知道，天命分裂之下，朱氏一門，已無人有可能練成第九變。

天命之家的天命，有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總量’。

當一人練成第九變之後，剩下的天命加在一起，也不夠第二個人練成第九變，所以天命之子纔是唯一的。

而一門兩條天命血脈，則意味着從一開始，天命的總量就不足以練成第九變。

天命分裂之後，大明已經不再出現真正的天命之子了。

而如果不是天命之子傳下的天命，則會代代遞減——因爲天子在修煉到第九變的過程，本就是掠奪同族天命的過程。

遞減到某一程度，子孫後代便再也不會生來染有天命，所以大明的朱姓藩王，在傳承幾代後，都會無法修煉龍脈武學。

就像朱常沐這樣的人，他雖身染天命卻又心不在此，他的子嗣幾乎不可能生來便染有天命。

所以，便有了同族結合，因爲父母的天命會一定程度上傳承給後代，如果雙方皆負有天命，自然會生下天命更高的孩子，如果雙方皆是高天命者……

如果無法解決天命總量變少的問題，提高天命的傳承效率也是一樣的。

原本，偶有一代人天命較弱練不成第九變也沒有關係，下一代更強便好了。

可如果同時存在兩支天命血脈，一支較弱，另一隻更強——天命之家的天命，有一個看不見摸不着的‘總量’。

強的那一支會奪走弱的那一支的天命，兩代人之後，弱的那一支哪裏還有什麼天命？

不用物理消滅的方式，一樣可以奪取天命。

所以，兩百年來建文一脈躲得很深，根本不讓永樂一脈找到。

所以，當太子朱常熹死後，看似人才輩出的永樂一脈頓時陷入了窘境，是的，這一代人看起來人才輩出，可真正能修煉到第五變，獲得天命傳承門檻的，只有太子和朱鶯兩人。

如果當今天子死後還沒有新的天命傳承者，建文一脈什麼都不用做，就會奪走大量天命。

大明，從未有過女天子。

朱鶯戴罪之身，又何談正統？

所以，她只能一直生，直到生出天命之子爲止。

“你不必知道爲什麼，”朱鶯說，“這是對我的懲罰。”

她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心中有懊惱與悔恨，就因兒女私情，因一場鬧劇，她幾乎斷絕了宗室的天命傳承。

事情出在她手裏，自然也該由她彌補，她不怪誰，這很公平。

父皇，也不是非要如此。

“這不公平！”朱常沐大聲道，“即便姐姐有錯，也不該如此對你！”

“你懂什麼？”朱鶯嗤笑一聲，“這就是宗室之女的命。”

對，這就是命，不是她，還有別人。

…………

一年後，開陽公主臨盆。

陛下賜名朱由術，但卻並未出席滿月宴，宮人都傳聞說是南方戰事喫緊，陛下分身乏術。

但朱常沐知道，是他不滿意。

這位不知是該算作自己侄兒還是弟弟的皇子生來便有強大的天命，但還不夠強。

雖然天命並非生來註定，只要染上了天命，後天足夠努力，一樣有機會成爲天子。

可兩百年來，大明的天子大多生來驚才絕豔，極少出現後天開竅的例子。

朱常沐知道，父皇不滿意。

明人皆信，王侯將相，生來有種——若非如此，天命之族，與俗人何異？

這一日，夜。

朱常沐站在長門宮中庭，靜靜等候。

月上中梢，他等的人來了。

父皇輕裝簡從，帶着幾名侍衛，從正門而入。

術兒已滿月，姐姐又該生孩子了。

“你怎麼在這裏？”

先帝看到了月下的朱常洛，皺眉道。

他雖喜歡這個兒子，但自從太子死後，的確事務纏身，南越久攻不下，天命又無傳承，這個國家看似歌舞昇平，實則已經走到了懸崖邊緣。

“這一年來跟隨皇姐習武，已有小成，想向父皇討教一二。”

“哦？”

先帝看着這個最不讓人省心的兒子，這一年來的確很少聽到他的消息，似乎沒以前那麼鬧騰了，他好像……瘦了？

“好。”他笑着，點了點頭。

侍衛遞上了刀。

在拔刀的一刻，他看到了耀眼的金龍。

龍氣翻涌，震裂長霄。

酣戰之後，整個長門宮被抹去了一半，廢墟之上，朱常洛披頭散髮，赤裸着上身，他的胸口，那些鱗片狀的花紋漸漸隱去，先帝注視着其中最黑最暗的一枚：

“逆鱗！那是逆鱗！你真的練成了第五變！”

“是的，父皇，你曾許諾過我，只要我練成第五變，便答應我一件事。”

先帝哈哈大笑：“好！好！好！你想要什麼，我都答應你！”

他本以爲，這個沉寂許久的兒子會要求他釋放朱鶯，因爲一年前，那日他從長門宮出來後，鬧到自己面前，提的就是這個要求。

他當時是這麼說的：“想讓我放了你皇姐，可以！練到第五變！你要什麼都可以！”

但是這一刻，朱常洛改主意了。

“聽聞南方戰事喫緊，我想讓父皇給我一支兵。”

“哦？你要做什麼？”

乾聖帝眼中精光爆閃：“我要殺光阮氏一族，爲大哥報仇！”

天命就是這樣的東西，當你以爲它不屬於你時，它會自己找上你，因爲它受你的感召而來，它在你的身上，看到了一顆赤誠之心。

這位乾聖帝朱常沐，是真正的天命之子。

但天命也是這樣的東西，當你以爲它將永遠屬於你時，它會從你身上悄悄溜走，去尋找下一個主人，因爲你變了，你不配再擁有它。

這位乾聖帝朱常沐，想要挽救大明衰亡的天命，但他救不了。

最初他只想救一位給他糖喫，替他頂罪求情的好姐姐，可在姐姐真的教會他天命絕學後，他發現……

只有王，才能無拘無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