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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三章 生命靈魂

不荒山向來貧瘠,但從未像此刻這般狼藉。

連續的轟炸震盪聲息至到後半夜才徹底地平穩下來,塵埃落定的那一刻,原本山腰處的所有房屋也盡數倒塌。

弟兄們開始重新集結起來,搶救傷員,包括從紅崖那邊挪過來的械人們,也遭不住這般大型傾塌……人與械在這一刻,竟難能地出現了和諧互助的一幕。

倒塌的山門尤爲嚴重,石柱橫生斷下,砸往下方的巨石裏,周邊傾倒的房屋在震盪之中也堆砌成山。當人們在周圍不斷地呼喊着救援的時候,山門這裏無一人聲。

花花快急哭了,她奔着到這堆廢墟上來,帶着哭腔不斷地喊着:“機姐,你可一定不能出事啊!機姐你在哪裏……機姐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機姐……你應我一句啊!”

花花一邊喊,一邊用自己的刀鞘刨土。

葫蘆也從另一邊的救援撤往這邊來,和花花一起尋找玄機的蹤跡。

挖着挖着,取鱗的槍頭從沙土裏面閃着寒光。花花興奮得連刀鞘都扔了,乾脆用手去刨,“機姐,機姐你還在嗎?你能聽到我說話嗎機姐?”

機姐!

機姐!

這聲音像是經過什麼東西過濾一樣,傳到耳蝸裏的時候像是零件轉動地過分一樣,帶着一層隔膜與扭曲,玄機聽不真切,甚至還覺得陌生。

直到,覆蓋在頂上的那根石柱被掀開。

直到,花花和葫蘆合力掀開壓住玄機的那根石柱……在這一刻,兩人都呆住了。

玄機像是一具殘破不堪的娃娃,被巨石碾壓之下甚至都有些變形了,睜着一雙眼斜斜地看着石縫處,一動不動。

其中一邊側臉從下頜到頸部的地方,表皮已經磨損,露出裏面的金屬零件。而這些金屬零件的表面,則又被零落的泥沙給卡住,轉動着轉動着的當間,又“咔咔”不成聲。

“機姐,你不要死啊!”花花開始賣力地往下挖了。

所幸是她的手上還有取鱗,幫忙支撐着這些倒塌下來石柱的重量,纔不至於骨骼整架變形。

葫蘆沒有繼續往下挖,而是從取出腰間的包裹,從裏面取出的自己的工具,開始替玄機清理她骨骼裏面卡住的泥沙。

“傷得不是很嚴重,應該還有救。”葫蘆一句話給花花吃了顆定心丸,但當葫蘆的手觸碰到她傷口的骨架時,那滾燙的熱量直接將葫蘆給燙傷。

葫蘆拿起自己的手,使勁地吹着上面燙紅了的痕跡,“我的天哪,機姐怎麼燒得這麼厲害?”

刻不容緩,他們趕緊將玄機從土裏面掏出來。

玄機看着眼前這些人的一切,映在她的瞳孔裏面,泥沙與巨石全部都傾軋在自己的身體上,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睜着自己的眼睛,努力地從石縫外面尋找光亮。

她不想死呀!

不想就這麼壓在巨石下面,徹底死亡。

這種感覺,玄機的記憶裏曾經有過,她在紅崖後面的垃圾堆裏,它們一堆又一堆的廢棄山石傾軋過來,直到將她最後的一絲光亮也給熄滅了。

無盡的漆黑,沒有生命的溫度,那就是死亡的感覺。

她並不喜歡這種感覺,那種被拋棄的、等待着消亡的感覺。

誠如此刻,她能夠感受到自己體內零件異常地轉動,異常地升溫,那這樣也好,最起碼不是冰冷冷的死亡。也能感受到花花擔心的聲音扭曲着飄進耳蝸,也能感受到葫蘆開始在拆卸自己的零件……

這樣,就足夠好的了。

他們將玄機徹底從沙土裏挖出來之後,葫蘆扛着玄機回到自己的屋子那邊,雖然已經塌了,但掏掏撿撿,還能從裏面撿到一堆工具出來。

“怎麼樣,怎麼樣?”

其他械人也好奇地湊了過來,睜着一雙電眼好奇地看着自己的同類在人類的手裏被修復,感覺是一件多麼神奇的事情。

花花兩手左右各推開了這些人,湊到葫蘆跟前去,“葫蘆怎麼樣了,機姐不會有什麼問題吧?”她看了一眼玄機,葫蘆是將機姐的外表修復得正常了,可是這一直睜着眼不動的樣子,看得人心裏怪慌的。

葫蘆也沒轍了,“燒得太厲害了,但裏面的機擴零件我全都檢查過了,也沒什麼問題。”葫蘆抿着脣,想着再不行要不再拆一遍試試的想法。

他怕花花他們擔心,也沒將實話說出,照玄機現在滾燙的程度,再不想辦法制止的話,鋼鐵也得被溶了。

“那現在怎麼辦?”花花見葫蘆沒轍,她就更沒轍。

葫蘆讓大家先散了吧,先讓大當家透透氣。

只剩下葫蘆自己一個人坐在她旁邊,有些氣餒地說:“大當家,怪我學藝不精,丟了祖師爺爺的臉,你再不行來,我真沒辦法了。”

他嘆了一口氣,但在轉動姿勢的時候,眼角餘光卻瞥到了玄機瞳孔裏似乎也有光在閃動,仔細看去,卻見她瞳孔裏的那一點黑點在快速地轉動。

只不過,因爲太小,又是黑色的緣故,所以一直沒注意到。

玄機就這麼睜着眼,她看着從自己瞳孔裏折射出來的那一點瞳孔的餘光,她彷彿被困在了當年的紅崖底下。

主人拋棄了她,她被壓在那冰冷黑暗的石縫下面,機器人也不知道年月多久,只知道日升月落,黃沙飛了又積。

直到忽然某一個晚上,主人回來了,她親手刨開那些石土,親手將自己從紅崖後面的石堆裏挖出來,她抱着自己痛哭。

那時候,她是知道的,宣姬在傷心,傷透了心。她甚至還看到了宣姬身上的傷,以及手腕處的紅痕……

她曾是那樣的風光霽月,到底她出去之後發生了什麼事,纔會這麼狼狽着回來。

“是我不好,把你弄得這麼狼狽不堪,我答應你,以後再不這樣對你了。”

她記得,宣姬給她重新修復了一遍,重新換上了衣衫。玄機是記得的,那夜素白長衫,長髮披肩,她美得更像是一個真實的人類。

然而,宣姬告訴她,“玄機,你記得一定要活下去,重新找到我。不要怪我,找不到我你也活不成,因爲……你就是我,我就是你。”

“玄機,我們回不到原來的地方了,我找不見來時的路了,你說怎麼辦?我只能在門口徘徊……你一定要記得,我在哪裏,你千萬不能忘記。”

玄機能夠感受到宣姬說這話的時候,指尖觸摸到自己那一刻的溫度,玄機想掙脫這道指令的,她想說,主人,不是的,我是玄機!

可她任憑着宣姬差遣,那一夜,她越過滿山的芥地草,雙足踩滿了鮮血,最後在懸崖下遇到了那羣黑衣人。

他們何其的厲害啊,似乎對械人的軟肋一清二楚,無論玄機怎麼逃脫都掙脫不了,當她被押着跪倒在寒潭邊上的時候,她擡起頭來,看到了那個男子的雙眸。

李瑤之!

玄機記得的,宣姬是跟着這個人離開的,他有一雙很黑很漂亮的雙眸,但過於深邃了,以至於……玄機看這一眼,便驚到了。

渾身的冷汗!

玄機忽然坐了起來,一動不動的身軀也能夠動彈了,只是不知道是因爲噩夢的原因,還是因爲身體裏的餘溫在快速提高的原因,她出了一身的汗。

她這忽然驚醒過來,也將看着她的尤葫蘆給嚇了一跳。

尤葫蘆支支吾吾地說:“大當家,你終於醒了,你這體溫高得不正常,我實在是……”

“不關你事,這道指令只有找到宣姬才能解開。”玄機坐了起來,轉身去摸索自己身邊的武器,她說:“我要去找宣姬。”

“你知道她在哪了?”

“或許,知道在哪。”玄機低下了頭,伸出自己的手反覆地看着,心裏在這一刻忽然迷糊了起來,她彷彿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孩,忽然轉頭問葫蘆。

“葫蘆,如果我不是我,你還會認得我嗎?”

“什麼?”葫蘆莫名其妙。

玄機忽而失笑,垂着頭在那輕晃了一下,她想,自己定然是瘋了,竟然真的在此刻覺得不捨了起來。

“你永遠是我們大當家。”葫蘆說。

“什麼?”玄機詫異。

“不管你是誰,你永遠是我們大當家。”葫蘆拍了拍胸脯,自己萵瓜似的腦袋也跟着一晃一晃,“山上的規矩,插了香就是生死兄弟,自然是認的。”

認的嗎?

玄機有些許恍惚,呆呆的看着尤葫蘆,“其他人,也是這麼想的嗎?”

“自然是如此。”尤葫蘆說罷,又輕嘆了一口氣,顯得懊惱非常,“怪我無能,如果能夠有祖師爺爺的手藝,大當家你就不愁了。”

玄機拍拍他的肩,安慰,“你也彆氣餒,就我們後世人,遑論科技再怎麼進步,都沒法再重複你祖師爺木鳥高飛的手藝出來了。”

“真的嗎?”葫蘆甚是驚訝。

玄機鄭重地點頭,“真的!”她擡起一隻腳放在身前的石板上,將手放在膝蓋上,“但後世人將鐵鳥送上天了。”

“鐵鳥高飛?”

“不,飛機!”

“何以鐵鳥稱之爲雞?”

“這個問題,我覺得毋須多費脣舌,來日你要能造出這玩意來,你想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隨你開心。

然後玄機兩指伸出搖了搖,一副過來人的模樣,“但我告訴你,你知道手藝人最大的成就是什麼嗎?”

葫蘆快速地搖着頭。

“那就是,賦予作品以生命,以靈魂。”玄機將脖子伸得老長了,自覺得酸了又縮了回去。

但葫蘆聽着這話的時候,直在那怔住了許久,似懂,又非懂。直到玄機又說出了下面的話,纔將葫蘆的神遊拉了回來。

但見玄機已經不知道什麼時候站起了身,拿起了自己的取鱗,“所以,你知道一件作品的生命和靈魂,是什麼嗎?那就是賦予它生命靈魂的意義和使命。”

而她,此刻就要去履行她所存在的意義了。

見玄機轉身要離去,葫蘆追上了兩步出去,“大當家,你去哪兒?”

玄機看了看廢墟下面的山道,說:“祭祀臺。”

葫蘆聞言,趕緊跑到後面,牽來了那匹白馬,“你把老白帶上。”

玄機些許錯愕,看着這白馬亮如新,站在她跟前哼哼兩聲鼻息的時候,有剎那的恍惚,彷彿那匹混不吝的瘦老馬又回來了似的。

葫蘆知曉玄機的疑惑,說:“紅崖裏帶出來的那匹機械馬,我修了修,好使!”

玄機摸了摸白馬,而後接過繮繩,她回首看着山下那條路,彷彿來時身騎白馬,一身躍過百刀叢,一人打上不荒山的情景尤在昨天。

可風吹沙塵起,帶起凌晨時分的薄霧,竟迷了來時路。

玄機心中起愴然,拽着繮繩往山下走去的時候,揚揚手對葫蘆說:“以後要是我不在了的話,記得不要欺負周圍的村民,你們長得怪嚇人的,記得少下山多種紅薯。”

“哦!”葫蘆也囫圇地應着,對着玄機走去的身影揮手道:“知道了,記得明晚回來喫晚飯啊,給你留罈子好酒!”

白花花湊了過來,“機姐去哪了?”

葫蘆以及高揚着他的手,彷彿還在跟玄機揮手告別的模樣,又像是短行的親人出門一趟,等着她回來。

葫蘆伸手抹了一把自己的眼角,說:“大當家行駛她的使命去了?”

“啥使命?”

“作品的使命。”

白花花眯着眼,她覺得,葫蘆一定是最近少下山的緣故,長期與那些鋼鐵爲伍,整個人都變傻了。

於是乎,白花花也轉頭朝着玄機所去的方向揮手,大喊道:“機姐,記得回來喫晚飯啊,給你留雞腿。”

前方,玄機踏上那薄霧曦曦,斜月沉沉的方向去。

下了那段崎嶇山道,玄機登上馬鞍,彎腰摸了摸駿馬的鬃毛,說:“老白,咱們走!”

駕馬而去的前方,夜還剩下一丁點兒便消盡了,起霧的前方也逐漸迷濛,然而此時的玄機,趕往前方的意志,卻的逐漸的地清明瞭起來。

望着這即將消盡的一夜,玄機騎馬而去的蹤影,隱約似回到了那一夜,她的目光逐漸地蒙上了一層陰柔。

策馬而去的玄機,在馬上慢慢地勾起了一抹笑,笑意之中帶着得意與陰狠,她徑自開口,對自己說:“玄機,你終於想起來了?”

可別遲到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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