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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六章 心碎

兜兜轉轉,最後還是按楊域的提議,來逛平康坊了。

李昂跟在隊伍後面,擡頭望着前方雕樑畫棟的樓閣,咂了咂嘴巴。

“日升,想什麼呢,快跟上。”

紀玲琅拍了拍李昂肩膀,走到前面。

她穿着青衣,戴着士子璞頭,一副儒雅書生的男裝打扮。

而她身邊的女同學們,包括柴翠翹,也全都拿着摺扇,穿着男裝,手挽手興致勃勃地朝大門入口走去。

“這就來。”

李昂嘆了口氣,跟了上去。

“平康坊按區域分爲北曲、中曲、南曲,這裏是中曲的漣花樓。和醉芳樓、臨月樓並稱三樓。”

東道主楊域走在隊伍最前面,他隨手甩出一片金葉,丟給前來迎接的小廝,笑着對士子們講解道:“以前平康坊是不時興叫某某樓的,都是以鴇母或者都知,也就是名伶的姓氏,叫誰誰家。

因爲城北不允許建造遮擋視野的高樓,只能建造院落。

到後來學宮改進建造工藝,翻修太極宮、大明宮,提升宮殿高度,能俯瞰全長安,

城北禁建高樓的潛規則,才潛移默化地廢棄了...”

伴隨着楊域的講解,衆人踏入樓中,只覺一陣涼風迎面而來。

樓內玉砌雕闌,皓璧晝朗,朱甍晴鮮。

地面鋪着光滑平整的大理石,六根硃紅圓柱上雕刻着金色紋路,天花板上垂下美輪美奐、璀璨奪目的十二邊形大型吊燈,與地上的燈盞相映成輝。

樓中擺放着二十餘張各形桌子,客人舉杯暢飲,卻沒有發出想象中的嘈雜聲響——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廳正中央。

一樓中心處的地面被挖空,蓄成水池,通過埋在地下的管道注入活水。池面飄着青翠蓮葉與長明燈,荷花綻開,散發出若有若無的清香。

而在池面之上,則是一座圓形的木質平臺。平臺四面設有木質小巧,平臺中間的軟塌上則斜坐着一位穿着襦裙柔美女子,正神情專注地彈奏着古琴。?

琴聲輕柔,絲竹雅緻,

這場面幾乎瞬間征服了所有人,連紀玲琅都驚異地挑起了眉梢——這處樓閣的奢華精美程度,堪稱鴻圖華構,放在其他國家,拿來當做宮殿都綽綽有餘。

而這僅僅只是長安平康坊的三樓之一。

紀玲琅小時候雖然在長安住過一段時間,但並沒有來過平康坊,她掃視全樓,視線停留在樑柱上貼着的、與裝飾紋路融爲一體的黃紙符籙,驚詫道:“涼風符?”

“正是。”

楊域一拍摺扇,微笑道:“夏日炎熱,蚊蟲衆多,平康坊通常會在樓閣裏貼上符籙,喚來清風,消暑清涼。

不過其他地方通常貼的都是清風符。只有漣花樓、醉芳樓這種地方纔貼得起涼風符,每天至少消耗五張,笙歌徹夜,燈火通宵。”

“倒是奢侈。”

紀玲琅驚訝地咂了咂嘴巴,涼風符只有聽雨境高階或者巡雲境的符師才能寫成,一張價格在二百貫到三百貫之間。

“嗯,不過賺得更多。”

楊域隨口解釋了一句,“光一桌客人的開席費就要半貫起步,到晚上掌燈時,價格還要翻倍。”

“難怪是銷金窟...”

宋紹元眼皮一跳,他家裏經營着酒樓,光看在座顧客人數,以及桌上酒菜價格,就能大致算出一天的營業額與利潤。

至少萬貫。

這等堪稱恐怖的利潤,恐怕只有頂級勳貴,才能喫得下、佔得住吧。

一衆學子們左顧右盼,掃視着金碧輝煌的樓閣,本來以爲洢州已經夠繁華了,來長安才知道什麼叫奢侈繁華。

“少爺...”

柴翠翹偷偷拉了下李昂的袖子,手指暗暗指了指大廳中間的蓮花池,在李昂耳邊輕聲說道:“你說那池子底下會不會有錢啊?就是一曲表演完,周圍客人大聲叫好,往池子裏大把大把丟錢什麼的。”

李昂聽着小女僕的土包子發問,不禁翻了個白眼,吐槽道:“你廟會猴戲看多了吧?

還丟錢,瞎丟丟到名伶腦門上怎麼辦。

應該有個小廝,拿着銀盤走一圈討賞。”

“少爺你這不還是猴戲麼?”

“那就換個方式撒錢。一手拿着一疊飛錢,另一隻手按住紙鈔向前甩,像這樣,歘(chua)歘歘。”

主僕二人不正經地聊着天,

楊域對於外地學子們竊竊私語的表現見怪不怪,隨手拉住一個小廝問道,“尤都知在麼?”

小廝道:“您是楊七郎?尤都知在的,需要我幫您去開宴麼?”

“嗯。開中宴。”

楊域熟門熟路地領着衆人,沿大廳左側,走向後院。

喧譁驟減,

漣花樓的後院是幾進幾齣的四合院套宅,堂宇寬靜,典雅簡潔,種植有花卉植株,設置着怪石盆池,和富麗堂皇的前院對比鮮明。

楊域領着衆人走進房間,依次入席坐定,低眉順眼的小廝端來各式酒菜,坐在輕紗帷幔後方的樂隊開始奏樂。

在期待中,只聽環佩叮噹,一位穿着粉色襦裙的女子,在侍婢的簇擁下,緩緩走出走廊,姿態端莊而嫵媚地朝衆人施了一禮,“尤巧見過各位...公子。”

“這位就是尤都知了。”

楊域笑呵呵地說道:“今天由她來擔任律錄事,而觥錄事...”

“我來吧。”

宋紹元鬼使神差地舉了下手,他與嫵媚無限的尤都知對視一眼,連忙喝了口酒,掩蓋臉龐漲起的微紅。

平康坊雖然是風月場所,但純粹的風月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

更多的仍是官宦士人的宴席酒會。

楊域所說的律錄事、觥錄事,都屬於一種名爲行酒令的遊戲。

律錄事即爲裁判,往桌案邊一坐,開始“宣令”,也就是今天酒令的規則——自恃學問的士子經常行“律令”,即作詩。

或即興賦詩,或指物賦詩,或按日曆、季節賦詩,或以景物雙關賦詩,一人一句,接不下去或者接的不好的,

就得按律令裁判的要求,罰酒一杯。

比如第一個人說“秋月圓如鏡”,第二個人對“秋風利似刀”,第三個人對“秋風輕比絮”,第四個人對“秋草細如毛”。

不同律令的難易程度相差巨大,這種“命題聯句以詠秋物”,算是最簡單的,稍有水平的文人都不屑於行這種酒令。

最難的酒令,要求每一句都必須引經據典,嚴格押韻對偶,並且與在座的人事密切相關。

這就要求作爲律令裁判的都知名伶,需要有極高的才學與情商,能瞬間判斷出每一句是否附和規則、是否應該罰酒。

某種程度上,能夠被稱爲都知的名伶,其才學已經超越了九成九的士子,就算是去考科舉也沒什麼問題。

“說起酒令,兩百年前虞初還有一件趣事。當時還是紈絝少年的蘇子放蕩不羈,一老者看他不慣,在宴席上與他對飲酒令。

老者嘲笑蘇子‘長安輕薄兒,白馬黃金羈’,

兩句詩分別引用了賈至《春思二首》、寒山《詩三百三首》裏的原句。

而少年蘇子則迴應‘昨日美少年,今日成老醜’,同樣也是從《詩三百三首》和劉希夷《代悲白頭翁》意化摘句而來。

氣的那位老者吹鬍子瞪眼,而蘇子則不斷飲酒作賦,斗酒詩百篇,將老者和宴席上替老者幫腔的所有人都不帶髒話地罵了個遍,一夜成名。

而那位老者,則是當年的學宮山長,蘇子也因爲這件事情,被特招進了學宮,傳爲佳話...”

楊域笑呵呵地講着關於酒令的趣事,

自知詩詞歌賦才能不高的李昂,很自覺地坐在了宴席後方,和柴翠翹愉悅地喫着小菜,默默吐槽道:“感情蘇子還是個暴脾氣的匪幫說唱歌手?

AKA蘇子?”

他擡起頭,正好看到作爲觥錄事(協助裁判給人灌酒)的宋紹元,正紅着臉,磨磨蹭蹭地坐到了尤都知的身旁。

李昂雙眼微眯,

宋大哥這是動心了?

嘖。

李昂低下頭去,想不到宋紹元平時看起來敦厚老實,文質彬彬,喜歡的卻是這種千嬌百媚類型的。

人不可貌相啊。

話說回來,學宮山長...似乎有不經過考試,特招學生的權力?

李昂喝了口氣味芳香的果酒,漫不經心地想着。

————

“咳咳!”

長安城北,龍首原,大明宮,御花園。

身材高大的鶴髮老者,停下腳步,捂嘴咳嗽了一聲。

“山長!”

老者身邊數名提着燈籠接引的宦官,瞬間跪倒在地,恐懼得雙手發抖,噤若寒蟬。

爲首的面白無鬚黃衣宦官,提着燈籠,嘴脣顫抖着詢問道:“您,您怎麼了?”

“沒事,只是有些着涼了。”

老者慢慢拉緊了身上的白色狐裘,淡淡道:“不用在意,走吧。”

“是。”

黃衣宦官勉強平穩心神,在前領路,強行忍住小腿的抽搐——在老者咳嗽的那一瞬間,宦官感到了莫大的恐懼,儘管他是從四品上的內侍省少監、皇帝的貼身內侍。

連玄霄,學宮山長,虞國最重要的支柱,三十年前就已經踏入燭霄境的修士,咳嗽了。

修士參悟天地至理,氣海循環往復,很少生病。但一旦患病,就意味着發生了嚴重問題。

昊天神殿、南周、西荊、南詔...甚至蟄伏已久的突厥,

天下諸國、各方勢力,都會因爲這一聲咳嗽而動,

掀起驚濤駭浪。

黃衣宦官在前方默默領路,來到院外站定,目視着老者在金吾衛士兵的帶領下走進院中。

待到老者背影消失不見,黃衣內侍才轉過身來,目光如刀一般,剜過所有瑟瑟發抖的宦官,寒聲道:“今天發生的事情,誰也不允許說出去。擅傳者,死。”

————

院中屋內,穿着鳳冠鳳服、雍容華貴卻難掩眉眼間憔悴的溫婉婦人站起身來,輕聲道:“山長您來了。”

大明宮中,能穿鳳冠鳳服的只有一人,薛皇后。

而在她旁邊牀榻上側坐着的黑色常服、微抿着嘴、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自然就是虞國皇帝。

天下間最龐大帝國的統治者、一言一行都能牽動億萬人命運的虞國帝后。

但此刻,他們就只是一對焦慮不安的夫婦。

“臣見過陛下、皇后。”

老者態度隨意地點了點頭,甚至沒有行禮——見君不行禮本就是山長的權利,更何況皇帝本人是他看着長大的學生。

“山長過來看看吧,樂菱她,心疾又發作了。”

皇帝長嘆一聲,哀愁地看着牀榻上面色慘白的少女。

李樂菱,皇帝與薛皇后的嫡長女,天生麗質,容色絕姝,雅擅丹青詩賦,最得皇帝皇后寵愛。唯獨天生患有心疾,不能久站跑動。

老者默默走上前去,手指搭在少女手腕上診脈,片刻後睜開雙眼,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紙,以指作筆,在紙上龍飛鳳舞寫下符籙,將符籙輕輕貼在少女手腕上,

這才站起身來,後退半步,低聲對帝后道:“公主的心臟天生缺損,心疾隨血液流轉而逐漸加重。比上次看,又嚴重了一些。

臣用龜息符延緩了公主心跳,延緩心疾,以後陛下每三月一次,讓人來學宮領臣寫的龜息符,

不過,還是一樣...治標不治本。”

山長是虞國最強大的修行者,他說的話幾乎等同於金科玉律。

薛皇后面色慘白,身形晃了一晃,勉強扶住牀柱站穩,完全看不出白天母儀天下、統率六宮的穩重端莊,“該死的御醫,該死的醫官,他們開的那麼多藥,那麼多方子,沒有一個有用的...”

薛皇后不顧儀態,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着,儘管她自己也知道這毫無用處——先天心疾,藥石難醫,

事實上李樂菱能活到現在,完全是帝后二人不計一切代價,蒐羅藥草奇珍,將公主的命硬生生續到了現在。

“好了,別說了。”

皇帝疲倦地擺了擺手,低聲道:“山長,沒有別的辦法了麼,

比如,異類...”

老者驟然睜開雙眼,視線對上了皇帝坦然而堅定的雙眸。

“天下異類種類繁多,奇詭難測。

並且兩種或三種異類相遇,還會發生無法預估的詭譎反應。

皇宮的天機樓沒有能夠醫治樂菱先天心疾的異類,

那學宮的東君樓,昊天神殿的萬化閣,說不定有辦法...”

皇帝低聲說着,

守在屋外的金吾衛們,各個噤若寒蟬,恨不得堵上雙耳。

異類是昊天治下所有生民的共同敵人,學宮、鎮撫司可以收容、研究異類,甚至把異類當做武器,

但用異類治病,甚至移植異類...

那幾乎是魔道行徑,爲昊天所不容。

一國帝后在小屋中談論這些內容,傳揚出去不知要在天下間造成多麼恐怖的震動。

“阿孃,阿耶,別...”

在貼上龜息符後,臉色好轉一些的李樂菱,勉強坐了起來,拉住了還要再說下去的父母,“別...”

唉。

老者輕嘆一聲,重新低下眼簾,“陛下,讓公主今年來學宮入學吧。公主年紀也到了,在學宮清淨清修,溫養氣海,說不定心疾能不治而愈。

至於東君樓的事,臣會想想辦法。”

“那就有勞山長了。”

皇帝鬆了口氣,與皇后一起禮送老者離開。

圓月高懸,老者在黃衣宦官的陪同下,默默走出禁苑,乘上馬車,駛出皇城。

骨碌碌——

馬車輪轂碾壓着夜晚長安的石板地面,隨着深沉皇宮的遠離,鬧市的喧譁聲也逐漸接近。

“心疾...”

老者微擡起頭,視線彷彿穿透了馬車頂棚,望向遼遠寬闊的銀河,喃喃自語道,“心碎了,還能活麼...”

“嘔——”

喝了太多果酒的李昂,站在路邊,在柴翠翹的拍背下吐着酸水。

想不到...長安的果酒...竟然還有點度數。

醉醺醺的李昂沒有注意到那輛漸行漸遠的馬車,打了個酒嗝,如夢囈般小聲嘀咕道:“心碎了,補上不就行了。

體外交叉循環技術,懂不,嗝,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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