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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篇 徐楊文保外傳之轉胎奇案 下

卻說陳師爺帶了幾個伶俐的心腹雜役,以上香爲名,在天寧觀的單房中住了下來。那知客見幾人出手闊綽,滿心歡喜,也不細究幾人爲何遲遲不去。陳師爺暗中吩咐衆差哥分頭行動,到山下週圍各村莊瞭解服用過轉胎丸的人家的情況,務必訪求細緻,不得漏過一例,每天早出晚歸。陳師爺則在觀中各處走動訪談,觀察施藥池、佈施處等等,也去聽過玄清道長講道,心中益發有數。過得兩三天,衆差哥訪求已畢,一一據實詳細奏陳。陳師爺見不出自己所料,滿心歡喜,打賞了衆人,遂去見知客,袖了五兩銀子給他,要單獨見玄清道長。知客大喜,滿口應承,在當天閉觀以後,把陳師爺帶到了客堂。

正在案旁踞坐的玄清道長見了陳師爺,怔了一下,站起身來,打個稽首,盯着陳師爺,卻不說話。陳師爺笑道:“這地上的神仙有幾句話託老夫捎給天上的神仙聽,凡人卻聽不得。”玄清道長沉吟一會,對知客和道童道:“你們且出去,帶上門。”待關上門,玄清道長沉聲道:“尊客是哪路神仙,可否見告了麼?”陳師爺笑道:“我福建省自沾王化,一直國泰民安,不意近幾年突傳有天上神仙下凡,於王化之外施惠於民。地上神仙恐有不虞,遂命老夫尋訪真相。今日尋訪已得,玄清神仙可願在地上神仙知曉之前先聽聽,共同參詳麼?”玄清道長目光大盛道:“尊客既如此周全,敢不從命!”陳師爺暗道:“此人如此上道,怪不得能愚弄天下。”遂言道:“福州地界紛紛傳言,有天上神仙下凡,助人轉女爲男,施藥治病,百靈百驗,且分文不取。我大清福建撫臺琦善大人疑是有妖人作亂,遂命老夫代爲訪查真相,緝拿妖孽。”說到此,頓了一頓,卻見玄清雖然聚精會神聽着,卻神態安詳,不由心中大讚:“這妖道好深的修煉!”繼續道:“老夫得令,乾脆直搗中軍,遂到神仙府中寄寓了下來。經過幾天的觀察,發現了不少有趣的事情。道長可願一聞麼?”玄清哈哈笑道:“施主所言,着實有趣,貧道洗耳恭聽。”陳師爺道:“首先,老夫細細觀察施藥池,其神奇之處在於:衆善男信女每天取完池中藥水,閉觀之後,觀中即有道人挑寺中井水直接灌入池中,待第二天衆人再取。其間,既無一分藥物加入,也無一位神仙甚或普通道士施法。想來觀中神仙,法力無邊,心動即可。”玄清端然道:“施主慧心近道,貧道甚是心慰!”陳師爺不由怒火上衝,心道:“我看你裝到什麼時候!”續言:“既有如斯法力,卻不解觀中如何又要用蕎麥粉混合少量蓖麻籽粉,去做那轉胎丸?”玄清臉色終於變了變,旋即又一臉釋然,道:“施主不僅博聞強識,抑且雞鳴狗盜,老道好生佩服。不過道可道,非常道,玄之又玄,衆妙之門。靠點小聰明,只怕也悟不了呢!”那陳師爺見對方變了臉色,心中大喜,笑道:“既是如此,就讓老夫繼續參悟下去。老夫再細觀那佈施處,就尤其有趣了。別的宮觀,佈施處總是隨時佈施。而此觀的佈施處,卻是定時佈施,總在未時。佈施之時,天上神仙一定到場,一番勸化,總要人多向善,少捐錢。但排在佈施首位的香客,卻一定非富即貴,大筆撒錢,如果碰巧沒有,觀中只好選擇平常從不在香客中露面的庫頭或典造冒充香客,排在前頭大肆佈施。一番安排渲染之下,衆香客本來已得男丁,心甘情願,此時自然個個奮勇,恨不能捐光了家產。”玄清憤然道:“佛門有敗類,道門也有奸徒。總歸要清理門戶、嚴持戒律,才能維護我道門清譽!”陳師爺笑道:“是否要清理門戶,自然要看神仙意旨。”頓了一下,接道:“老夫對蕎麥粉混合蓖麻籽粉做成的轉胎丸也煞是好奇,於是分遣差役到山下窮搜盡查,把周圍山村凡求過轉胎丸的人家都一一查了出來。儘管先前觀中有不得非議神仙的鋪陳,着實給老夫的查驗帶來不小的困擾,但好在金錢能使鬼推磨,再加之衆差哥種種拋磚引玉,總算把這周圍十一個村自神仙降臨以後的生子情況查了個一清二楚!”眼見得玄清瞳孔收縮,陳師爺乘機發起最後一擊:“這十一個村,近幾年共生育58胎,求轉胎丸者47胎,未求者11胎。求轉胎丸者中,生男胎26胎,生女胎21胎,約爲五五與四五之數;未求轉胎丸者中,生男胎6胎,生女胎5胎,差不多也爲五五與四五之數。”說到這裏,陳師爺忍不住得意地一笑:“所謂轉胎丸,不過是哄騙愚夫愚婦的把戲。能成就今天恁大的響動,是因爲神仙精心籌設的幾個戲眼。戲眼之一:事前不收分文,生子後再行佈施。這既在事前堅其心態,又在事後減少了麻煩。事後如願者,視之爲神明,不僅四處傳頌,而且不惜重金佈施;事後生女未如願者,也因未花分文,不至於遷怒於神仙,也就不會大肆聲張。戲眼之二:服藥方法繁瑣,又是無根水,又是子時正服,又是踏月拜星,讓人總易出錯。以致生女者,總以爲自己抑或有誤,而不疑仙藥不靈。戲眼之三:逐漸鋪陳出一個傳說:神仙是懷疑不得的,疑則不靈。此傳說一起,已經封了悠悠衆口,四處只聞頌聖之聲。不用說生男生女尚有對半,縱使生得九女一男,也再無人敢懷疑神仙有假。”越說越是興奮,陳師爺不由放聲大笑,卻見玄清神色一整,陳師爺心知壞了。只聽玄清道:“天聽自我民聽,民意即是天意。神仙是真是假,百姓自有公論。撫臺代天牧民,求的是國泰民安。只怕這地上的神仙,也未必就逆了天上的神仙!”陳師爺暗自懊悔:“我明知這妖道道行很深,卻如何輕浮起來,讓他得勢反擊,威脅於我!”遂也神色一冷,道:“戲眼設得再好,戲也終究是戲。神仙如果立意清理山門,老夫今晚即着差役把那幾位用蕎麥麪和蓖麻粉做轉胎丸的小神仙緝拿回府,老夫瞅那幾位小神仙道行還淺得很吶。此其一;其二,這施藥池,愚夫愚婦指望其活命的不少,但因此而棄醫最終送命的,可比轉胎的家庭多啊!老夫今夜即拘住所有人員到府,與那位挑井水的神仙面對於大堂;其三,老夫已安排了數十市井無賴,明日即於周圍村莊中流竄,聲言家中嚴遵神仙所囑,但服轉胎丸無效,以致家居失和,剋日即將上山,找神仙理論!想來玄清神仙屆時早已上天入地,既不會受肌膚之痛,更不會承唾面之辱了!”言畢,氣昂昂直起身來,作告辭狀。玄清臉上陰暗不定,額頭汗出,待見陳師爺站起身來,終於下了決心,徐徐道:“這世上無人不求人,官也求人,商也求人。而神仙呢,必定有求必應!”陳師爺見他終於降服,心中大喜,卻再也不敢流露出來,冷冷道:“這樣再好不過。老夫就求三件事,若都靈了,這是真神仙,老夫自當好生供奉;若有一件不靈,神仙不真,老夫自然也不虔誠!”玄清昂然道:“講吧!”陳師爺暗暗好笑:“其一,有姦夫蕩婦勾搭成奸生子卻謊稱是委託人代之求藥,以致子肖他人。想來神仙必不庇護此等奸人。”玄清聽得恍然大悟,心道:“原來是爲此事。悔不該當初順了先前來的那官兒的話頭,白白把自己折了進去。”遂道:“這個自然,貧道手寫一啓予尊駕,從未授予過那二人轉胎丸!”陳師爺不動聲色:“其二,一境之內,生民只能有一個神仙。但這地上的神仙呢,無法離地,所以只能呆在此地。天上的神仙呢,自然遨遊四海,非梧不棲!”玄清見事已至此,只得道:“老道久駐此地,正欲往各處雲遊。也罷,明天就往他處掛單去。”陳師爺接着道:“此地生民,實在爲神仙供奉了不少黃白之物。神仙原不屑於此等俗物,若是帶走,反累神仙清譽,不如交予老夫,爲神仙續行拯恤之事。”玄清大驚,未曾想此人胃口如此之大,那可是數年之功,卻如何捨得?不由躊躇不答。陳師爺繞了天大一個圈子,就爲了這事,哪肯幹休,冷然道:“老夫天生的性子,見了地皮都要刮三尺。更何況這本地的浮財,若讓外地人捲走了去,豈非老夫奇恥大辱!玄清神仙大名在外,要重聚這點浮財,不過舉手之勞,不,連手都不用舉!而對老夫,卻是捨命相搏的重寶!這筆財富或則歸公,或則歸私,但絕離不了福建!歸私,則是私相授受,你繼續去別處做你的真神仙;歸公,則是喫下去了再吐出來,那滋味可不大好受!”那玄清見他把話說白了。情知無法倖免,只得道:“那些浮財但憑尊駕取去,但老道要去別的宮觀安身,就只攜萬把兩銀子的家當離去。”陳師爺聽他這口氣,情知是一大筆財富,喜出望外,卻道:“不成,福建人的銀子,一兩也不能離了福建!”一番爭討,陳師爺最終準了玄清五百兩銀子的盤纏。遂叫幾個心腹差役,由玄清當面給幾個執事和貼身道童一一交代完畢了,一家家去搜羅殆盡。那各種珠玉寶物,琳琅滿目,粗粗估計,怕不有上十萬兩銀子的家當。陳師爺心花怒放,給每個差哥賞了二百兩銀子的封口費,拿了老道的手啓,與玄清揖別,徑自滿載而歸。先到家中,把寶物都放了起來。第二天挑選了珠寶金銀約莫萬把兩的財物,往巡撫衙門而來。

見到琦善,陳師爺先呈上道人的手啓。琦善看了,卻皺眉道:“以本院看來,這林汪氏求轉胎丸多半是真,那道人只需實證轉胎丸無法改變子肖父即可。如今推說沒有此事,反倒留了一個破綻。”陳師爺一驚,心知自己一心求財,實在有點孟浪了,卻笑道:“那破綻已經沒了。學生已經讓那妖道離開了福建。”遂將經過大略一說,財物呈上。琦善道:“那妖道蠱惑了不少人衆,抓起來容易釀致事端,敲山震虎,讓他自行離境,處置得頗爲得宜,更何況還平白獲得了一大筆浮財。你自行取些去吧,也算犒勞你的大功。”陳師爺躬身道:“學生能爲大人竭盡綿薄,再是欣慰不過,有大人的言語褒獎足矣,哪裏在意這些黃白之物!”琦善情知他必是大頭歸己,小頭獻佛,也不再勸,就手取了一柄約莫值五百兩銀子的玉如意,賞了陳師爺,道:“昨天福州府的移文已經到了,今天可以去傳了那林汪氏來問話。”陳師爺道:“正是。”遂命刑房擬了差票,讓衙役將林汪氏傳來大堂。

衙役到了楊橋巷林家,才知道林汪氏被林鄭氏拒納,與寶兒由文三接回了自己家中,遂又趕到文三家,將林汪氏帶到了巡撫衙門。早有衆百姓聽得消息,將衙門大堂圍了個水泄不通,等着看在福州傳得沸沸揚揚的林汪氏通姦生子殺夫案開堂重審,連侯官縣衙、福州衙門俱派了人,混在人羣中打探消息。開堂以後,那林汪氏因爲經過了一段時間休養,自己瘸着腿走到大堂中跪了下來。琦善也不用刑,卻命人在大堂架了一口鍋,加小茴香、甘草、大蒜等,現場做起了紫菜燉排骨。燉好以後,命人盛了一碗給林汪氏,林汪氏哪裏肯喫。琦善也不勉強,賞給衆衙役喫,衆衙役已經聽聞了十八反之事,再也不敢喫。陳師爺便走出來接過碗去吃了,以目視琦善。琦善到底心中害怕,不敢自喫,便又賞了給牛捕頭。牛捕頭見陳師爺沒事,也大着膽子吃了,卻也沒事。琦善便命衆衙役把那紫菜燉排骨吃了個精光,也人人無事,把那林汪氏也瞧得呆了。琦善神色一整,對林汪氏道:“林汪氏,所謂你丈夫是甘草配紫菜無意中錯殺,已經不攻自破;所謂代爲求轉胎丸以至子肖他人,也已經被玄清道長證明純屬子虛烏有。”說着揚了揚玄清道長的手啓,卻並不拿給林汪氏,“你如何通姦生子殺夫,就如實招了吧,省得皮肉受苦!”那林汪氏如何肯招?琦善遂下令用刑。可憐那林汪氏纔在文三家養得不到一月,雙手都廢了,卻舊傷未復又遭新創,再次慘遭荼毒。受得幾次刑,林汪氏便昏了過去。琦善尋思:“婦人身嫩,別死在大堂上。她死了不打緊,只怕那雷維霈藉機不肯干休。”遂下令退堂。

福州府的探子把庭審情況回報給雷府尊,雷府尊兀自不信,遂命人購了紫菜甘草等物,燉了排骨,牽了狗來喫。見狗無恙,雷府尊乾脆自己盛了一碗試喫,仍舊無恙。雷府尊大驚,又重新買了幾次料做來喫,次次皆是安然無恙。雷府尊黯然長嘆,遂分別給琦善大人和嘉慶爺寫了一信,自承無能,致使錯判兇案,遂摘下頂戴,脫去官服,自禁於府衙大牢。琦善大喜,上奏朝廷,罷了雷維霈的職,另揀選了幹員來知福州。至此雷維霈擔任福州知府一職,不過才幾個月,成爲大清王化福州以來,任職時間最短的福州知府。

去了雷維霈,琦善再無顧忌,遂日夜追比刑求林汪氏招供。那林汪氏熬刑不過,只得胡亂招認,但始終交代不清砒霜來源,陳師爺使衙役暗示林汪氏攀扯文三,誰想那林汪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昏死過去無數次,卻堅不肯攀扯文三。熬刑熬得糊塗了,攀扯了文三,一清醒過來,立即嘶聲否認,狀若瘋狂。陳師爺情知她是護子,恐文三入了獄,孩子無人照料,卻也無可奈何,但拖了幾月,兀自不決,琦善便發了急。陳師爺日思夜想,終於生得一計,將文三祕密帶入死牢,讓她看清林汪氏的慘狀。文三一見之下,立時崩潰,遂按照陳師爺暗諭,自認暗中投毒殺了林中彬,而砒霜則來自於走方郎中,已不可稽覈,但他堅稱林汪氏不知情,是他暗戀林汪氏,見林中彬責罵林汪氏,心中不忿,遂於當日投毒湯中殺了林中彬。陳師爺生恐節外生枝,立即勸琦善大人準了文三的口供。遂將林汪氏醫治了一番,能夠見人時才放了出來,任其歸家自養。

卻說林汪氏出獄後,徑自到文三家中去見寶兒,見到文三的娘文周氏,才知道文三替罪下獄,已經打入死牢,待得來年秋天處決。林汪氏在文家養好了傷,徑自回到林家,也不與林鄭氏言語,收拾了自己的妝奩,又回到了文家,然後把妝奩首飾變賣一空,全換成了銀錢。隨後取了二兩銀子,到死牢求牢頭,要見文三。那牢頭甚是佩服林汪氏的硬朗,又可憐她手殘腳瘸,索性好人做到底,居然沒有收她的銀子,帶她見了文三。那文三本來身子就弱,此時更是骨瘦如柴,形銷骨立,瘦如骷髏,身上沒有幾絲活氣。林汪氏道:“文三哥,我已是廢人一個,活着還不如死了,但寶兒尚年幼,該得人撫養他成人。你如果真喜歡了嫂子,就把口供翻了,讓嫂子去替了死。你承擔更難的事,找房媳婦,一起幫嫂子把寶兒撫養大。嫂子在陰司,就是拼做永遠的遊魂,也必得佑你平安。”文三道:“嫂子,以前我就一直幻想着爲你去死,今日到底遂了我的願,別人只道我可憐,哪知道我心底的滿足。”林汪氏見他無論如何總是不允,發急道:“你若實在不允,我便一頭撞死在這裏!”文三道:“若沒了你,便是以前我也不會再活下去,何況現在!”林汪氏見他神情決絕,終於無計可施,只得拜別了出來。回到文家,林汪氏把自己的銀兩拿出來,分了一半給文周氏,對文周氏道:“嬸子,文三哥爲我,平白遭了殺身大禍,我無以爲報,只能去京城爲他告御狀。此去路途遙遠,我又懵懂無知,或者一去不回,寶兒就託給嬸子了。我在陰間,縱使魂消魄散,也必佑護你們平安。”說完,深深地看了寶兒一眼,不顧文周氏的苦苦勸阻,瘸着腿,頭也不回的走了。

經過兩三個月的長途跋涉,一路風霜險阻,總算到了京城,四處一打聽,卻傻了眼。原來這京城,分爲外城,內城,皇城,紫禁城。每一層皆有城牆護衛,不得自由出入。她現在不過是在外城,皇上卻在紫禁城,如何能見到皇上?衆人皆勸她回去,林汪氏不肯,便四處流浪尋找機緣。終於遇到一人,說家裏有朝廷大臣,能幫她見皇上,遂帶她去內城門,帶到一偏僻處,乘機搶了她的包裹,逃了個無影無蹤。林汪氏呼天搶地,卻毫無辦法。好在貼身還藏着幾張銀票,遂去兌換了些銀兩,繼續流浪,晚上便睡在僻靜的衚衕裏,好在已是四五月間天氣,京城晚上已不太冷。又過了些日子,到底遇到了真正的好心人,聽她說得可憐,遂幫她打通了守城的軍爺,讓她混進了內城。一路尋到皇城城牆下,便再也無法入城了。逐漸地銀兩耗盡,只好乞討度日。白天食不裹腹,晚上夜不安寢,再加手上挑個“冤”字布幔,偶爾撞上巡城的,還被一頓暴打,往外驅趕,漸漸地體力不支了。這一日,感覺自己快不行了,終於死了心,尋思道:“這冤只得陰世裏去申了,須得回去見寶兒、文三哥最後一面,再死也不遲。”遂強撐了身子,往外城而去。走着走着,只感雙腿越來越沉,天旋地轉,站不穩了。只聽得後面一片喊,也聽不清喊什麼,就雙手抱着“冤”字旗,一頭栽了下去。

迷迷糊糊中,只覺得似乎身邊圍攏了人,一片吵鬧,然後有人向嘴裏灌什麼湯,不由狠狠地喝了幾口,然後漸漸有了力氣,張開了眼。就聽周圍一片歡呼,道:“多虧了王大人的蔘湯。”只見一面色肅穆的半百老人站在面前,周圍圍着一羣官差模樣的人。那老人身着官帽官服,官服的補子上繡着一種鳥,很像山上的野雞。林汪氏知道必是遇到了大官,一番掙扎想爬起來,口裏只叫“青天大老爺冤枉!”那官員制止了她,問道:“你是哪裏人氏?有何冤情?“林汪氏便嘶啞着嗓子,抹着淚,比劃着扭曲的雙手,一一道來。那官員道:“原來是福建琦善大人親自審過的案子,你所說可屬實麼?”林汪氏道:“青天大老爺,民婦所言,若有一句不實,讓民婦被天打雷劈,讓我的寶兒死於非命!”那官員見她神情決絕,點了點頭道:“你在京城,住在何處?”林汪氏遂據實以告。那官員道:“既如此,長祿,你且帶這小婦人,在宅院附近尋個客棧安頓下來。長福,你回去刑部,把福建這一卷宗抄錄來,老爺我要看看。”隨後轉身上轎,一行人簇擁着去了。那長祿帶了林汪氏到了一家叫“狀元客棧”的旅店,把林汪氏安頓下來。林汪氏向他打聽官爺名諱、官職。長祿道:“老爺若要你知道,自會告訴你。”便轉身去了。

待得第二日,近中午時分,一羣侍衛把客棧圍了起來,一頂四人擡的綠呢大轎停在了院子中,那官員便從轎子裏下來,叫來林汪氏道:“你是福州侯官人氏,夫家姓林,跟林則徐林大人可熟識?”林汪氏道:“林則徐大人是左營司巷的,小婦人家在楊橋巷。離得不是很遠。大家都知道林大人,林大人卻不認識民婦。”那官員道:“老夫看了卷宗,着實有些疑點。就司看、覆看、總看也都所見不一。林則徐大人現任江南道監察御史,正轄着福建。過些日子他要去福州公幹,到時候小娘子可向他申訴。”林汪氏泫然道:“大老爺,等到那時文三哥只怕早已人頭落地了。”那官員道:“不然,你這案子,才下總看,堂批都還沒有,還須經過司議、堂議,堂議後再交九卿會審,最後纔會上奏皇上。由於三看不一,司議、堂議未必順利。縱使司議堂議無疑,也得過好幾個月時間,倒不至於馬上人頭落地。”林汪氏聽得這般,略略放下了心,道:“只怕到時見不到林大人。”那官員道:“無妨,老夫與林大人有舊,我寫封信,你到時候交給他。”林汪氏大喜,立即跪倒磕頭:“敢問青天大老爺高姓大名,民婦回到家要給大老爺立長生牌位。”那官員道:“長生牌位倒不用了,老夫王鼎。信老夫昨晚已經寫好,你拿去吧,先回侯官候着。”命人取了十兩銀子給林汪氏做盤纏,然後一行人徑自去了。

林汪氏絕處逢生,歡喜至極,立即往福州趕去,生恐錯過了林大人。回到楊橋巷文三家,才知她告御狀的事情早傳遍了侯官,縣衙門已經到文家來盤問過多次。不消兩個時辰,縣衙來人將林汪氏帶了去,好生一番盤問,又搜了身。林汪氏早將王鼎所寫書信藏好,只推說在京投靠無門,連皇城都進不去,差點餓斃溝渠。衆人見她骨瘦如柴,衣衫褸襤,又搜不出東西,倒也信了,然後一通威嚇,說再去告狀就打折了她雙腿云云,遂放她歸家了事。

胡縣尊立即趕到巡撫衙門,將林汪氏迴轉的情形一一報給了琦善大人。琦善道:“刑部那邊,本撫本來已經安排妥當,雖然前面三看不一,後面司議、堂議都不會再起波瀾,但不曾想今日刑部傳來消息,說朝中王鼎大人抄了此案卷宗去。此人性情狷急,喜歡管閒事,須得防他興風作浪。那林汪氏只怕已經見過王鼎了!給本撫看死了她,不可讓她再掀風浪!”胡縣尊大驚,諾諾連聲,回來趕緊做了佈置。

又過得月餘,忽傳江南道監察御史林則徐按察福建。林汪氏大喜,欲尋機攜了書信前往投告,卻突然發現自家門前多了官差,牢牢地看住了她家,不許她和文周氏出門。林汪氏心急如焚,偏生想不出辦法來,天天在家中如熱鍋上的螞蟻。

卻說有一天,琦善設宴款待林則徐。兩人皆爲二品重臣,言語間相互擡舉,極是歡洽。席間,琦善笑道:“林大人如此風雅,咱們叫上福州的名伶來唱上一曲如何?”衆官員皆轟然叫好。林則徐笑道:“若在別處,酒飲到此時,琦善大人此一安排,可謂正撓到了癢處。”衆人大笑,林則徐接着道:“但在福州,琦善大人這一恰到好處的主張,反而顯得有些不解風情了。”琦善愕然道:“這是爲何?”林則徐笑道:“我們福州侯官有座雙拋橋,是我們福建的梁山伯與祝英臺的見證,琦善大人可聽說過嗎?”琦善等人是外調官員,皆聽得大爲驚奇,紛紛問起緣由。林則徐就抑揚頓挫地講了雙拋橋的愛情傳說,聽得衆官員慨嘆不已。林則徐打趣道:“撫臺大人遠撫福建,他日回京,聖上自必問起福建風土人情。如果撫臺大人只知道幾個煙花女子,那可有點不好奏對!”連琦善大人在內,衆官員皆哈哈大笑。林則徐笑道:“那雙拋橋離這裏,也不過一炷香的路程。我等今日不妨趁着酒興,現在就去賞賞那鴛鴦榕,成就琦善大人治閩的一段佳話。”一則林則徐掌監察百官之職,二則林則徐是新封的二品,聖眷正隆,琦善等人有心交好於他,自然紛紛湊趣。於是衆官員各自乘轎,浩浩蕩蕩地往雙拋橋而來。

卻說林汪氏正在家一籌莫展,恨不得生了翅膀飛出去,又想幹脆一根繩吊死了自己,一了百了。卻突然發現街上一陣大亂,過來一隊氣洶洶的軍爺,把所有閒雜人等包括縣衙的官差一體攆了去。林汪氏走到門口,那些軍爺見是一個女人,也沒理她。林汪氏心中砰砰亂跳,暗想:“莫非林大人來了?”立即返回家中,翻出藏好的書信,又跑到門口,問道:“軍爺,可是林則徐大人來了?”那些士卒不是衙差,故都不認識林汪氏,見她扭曲的雙手捧着一封精美至極的書函,不知她何意,躊躇不答。林汪氏見衆人望向他手中書函,靈機一動,立即拆開書函把信紙抽了出來道:“朝中王鼎大人讓小婦人捎一封書信給林大人。”衆軍爺見她手中信紙精緻之極,似乎來頭頗大,不知該不該信她,便發了呆。一軍官見了這邊情形有異,走過來,一望林汪氏手中信紙,居然是描金紙,不由大喫一驚道:“你這是何物?”林汪氏見他那種神情,知道這紙不同一般,便答:“朝中王鼎大人專託小婦人捎信給林則徐大人的信,軍爺可要看看麼?”那軍爺哪裏敢看,道:“既然如此,你可到前面去問問。萬萬不可唐突,衝撞了大人們,我等喫罪不起。”林汪氏千恩萬謝了,便捧着書函,順着人羣往雙拋橋而來。到得左近,只見到處停着大轎,一羣大人們站在雙拋橋上,對着隔河相搭的鴛鴦榕指指點點地說笑着什麼。林汪氏再要往前,卻被福建按察使認了出來,不由大喫一驚,急叫侍衛阻截,並親自動手,搶奪林汪氏手中信函。林汪氏情急之下,嘶聲大喊:“林則徐大人,王鼎大人有信給您!”聲傳四方。衆人吃了一驚,只好停了手,不敢再截奪。雙拋橋上的衆位大人聽到,都靜了下來,不知何事。林則徐吩咐道:“既然聲稱王大人有信,且把人帶上來!”及至帶到近前,琦善一看,原來是林汪氏,不由暗暗叫苦不迭。

原來林則徐雖然監察江南道,與琦善同爲二品大員,但琦善卻爲封疆大吏,林則徐又是新擢二品,所以琦善雖然有心交好,卻並不擔心林則徐。但王鼎不同,王鼎年齡與琦善父輩相當,是資深的大臣,又爲人剛正,連皇上都敢頂撞,在朝中影響極大,所以琦善不能不怕。好在王鼎並不掌刑部,三法司一個都不歸王鼎管,所以琦善覺得王鼎鞭長莫及,動不了這個案子。但林汪氏現在拿着王鼎的信來見林則徐,卻顯然是要林則徐管這個案子。他不敢攔林汪氏,就知道麻煩大了。轉過來一想:“那林中彬之死,誰也查不明白,又過了這麼久,林則徐又如何查得明白?查不明白,他就不敢翻案!”想到此,心中大定,索性在旁冷眼觀察。林汪氏在侍衛引領下,走到林則徐身邊跪了下來,高舉扭曲的雙手,呈上了書信,林則徐拆開一看,信曰:“元撫賢契:見字如晤。今有村婦林汪氏,自侯官赴京訴其冤,不得其門而入,幾暴斃於途。老夫偶遇之,遂索其案觀之,其案情掛漏甚多,果然可疑。刑部司官三看皆所見不一,本可不慮。然此案經琦善撫臺親審,則關涉非小,縱有冤情,小民之命,亦如草芥矣。我輩自幼讀聖賢書,所爲何來!盼賢契赴閩公幹時,細察其情,務使真相大白,不使小民血肉之身,摧折於府院觥籌交錯間也!”後面是落款和時間。

其實對於此事,林則徐早已心中有數。原來林汪氏離京後,王鼎思來想去,放心不下,遂又修書一封,直接寄林則徐,並附上了抄錄卷宗。林則徐接信後,早已暗中派員赴閩,不動聲色地進行了調查。弄清了大體眉目後,才赴閩公幹。到了福建,就一直等着林汪氏找上驛館來,因爲沒有奏請省親,所以也不便回家去。等了幾天,毫無動靜,只得派人暗中查察,卻纔知林汪氏被禁足家中,不得外出。他雖負監察江南道百官之責,卻也不能直接重審督撫審定的案子。籌謀一番,終於想到那文三家應該離雙拋橋不遠,於是設了這樣一個陷阱,到底讓琦善跳了進來。

林則徐看完信,把信交給了琦善,問林汪氏道:“你就是林汪氏?”“民婦正是。”林則徐轉向琦善,拱手道:“撫臺大人,王鼎大人於下官形同恩師,交辦之事,下官不敢不問,此其一;王鼎大人號爲‘怒目金剛’,撫臺大人遠撫疆域,最好別讓王大人怒目轉向福建這邊,此其二;今日我等雅興而來,福建百官畢集,正是力證清者自清濁者自濁的大好時機,此其三。以下官之意,我等不妨就在這裏,會審一下這樁案子。撫臺大人意下如何?”琦善一聽,心下大喜,暗想:“縱使包拯重生,也不可能坐在這裏,把這案子翻了。原來林某倒是個肯上道的,想要結納於我。”於是笑道:“撫院大人所言極是,就地審案,也足證我等急於王事,不暇片刻。”大家都笑了起來,聽得林汪氏心膽俱裂,只道:“天下烏鴉一般黑,我卻如何有了恁大的幻想!”只見一陣紛亂,各官的隨從都從轎子上取下了矮腳軟凳,讓自家老爺圍繞着林琦二人坐了下來。原來各官乘轎外出,有時候會下轎步行,有時候會坐而賞景,所以轎上備有一些常用物事。便如林汪氏在京城昏倒,那王鼎轎裏爲何備有蔘湯?因爲衆大臣早朝,寅時就得出發,辰時甚至已時才下朝,爲了與皇上議事途中不至於要去更衣,早上就不敢喫飯喝水。等到下朝時,個個早已餓得頭昏眼花。所以早上出門時,轎中紛紛備了湯菜,下朝上轎後立時便在轎中飲用。待衆官坐好,林則徐拱手道:“請撫臺大人主審。”琦善笑道:“理當撫院大人主審,不然恐消不了王鼎大人的怒目。”衆人都笑了起來。推讓一番以後,林則徐便做了主審,問林汪氏道:“林汪氏,這裏福建百官俱皆在此,再也冤不了你,本院也絕不用刑,你只管如實說來,不得編造揣測。”林汪氏心如死灰,只道:“文三跟小婦人從無瓜葛,先夫委實不是他殺的,不知先夫爲何中毒死去。”林則徐道:“那天晚上的經過,你再詳述一遍,不要漏掉任何細節。”林汪氏只好重述了一遍。林則徐道:“當日的紫菜從何而來?”林汪氏道:“林家的親戚以前送來的。”“以前燉過沒有?”“沒有,那天是第一次燉。”“家中可還有嗎?”“那次燉後,小婦人就入獄了,後來只去家裏收拾過一次私人物事,委實不知後來再燉沒。但紫菜甚多,想來應該還有的。”林則徐遂命衆侍衛,押了林汪氏去林家取紫菜,並將林鄭氏帶來。

不一刻衆侍衛押着林汪氏、林鄭氏及一袋紫菜迴轉。林則徐細細看了紫菜,點了點頭,問道:“林鄭氏,這紫菜可是當日燉給你兒子的紫菜?”林鄭氏道:“不錯,就是這紫菜。”林則徐抓出一把紫菜,指着紫菜上的一些小圓球,道:“這紫菜上的這些顆粒,以前有嗎?”林鄭氏道:“老婆子記得是有的。”林則徐看向林汪氏,林汪氏道:“當時就有的,小婦人想着果實必是好的,還專門選了果實多的燉。”林則徐道:“你二人以前沒見過紫菜嗎?”林汪氏道:“從未見過。”林鄭氏道:“在別人家偶爾見過,但未認真留意。”林則徐點了點頭,揀出一顆果實,一捏,那果就碎了,流出粘稠的液體。林則徐命令當場架起鍋來,放好排骨抓了紫菜進去燉,並命牽了幾條狗過來。琦善見紫菜燉好,不由笑道:“給本撫先來一碗!”林則徐神情鄭重,擺了擺手,卻命牽了一條狗來試湯。琦善哈哈大笑,道:“林大人,咱倆賭一年俸祿,這狗呢,會活得不能再活了。”話音未落,突見那狗一聲嗚咽,開始搖頭顫慄,繼而倒地抽搐,眼見得是不活了。衆官員大驚。當日琦善大人大堂架鍋破案,傳爲美談,今日林大人一架鍋,怎麼案情就翻轉了呢!琦善想起自己剛纔還要先來一碗,更是不由渾身大汗。林則徐命倒掉了那鍋紫菜湯,洗淨了鍋,再煮了一鍋紫菜湯,這次精心摘掉了紫菜上的果實,才把紫菜放進去。燉好後,另牽了一條狗來試湯。狗無妨。林則徐又專門只揀出那紫菜上的果實來燉排骨,不加紫菜,同樣毒倒了試湯之狗。

林則徐再命將文周氏傳了過來,問道:“林中彬可是你兒子文三所毒殺?”文周氏嚇得渾身發抖,哭道:“絕對不會,文三打小就膽小,雞都不敢殺一隻。”林則徐道:“林中彬被毒死那天,你兒子在哪裏?”文周氏道:“他每天都在我家開的煙館裏,哪兒也不會去。”林則徐茫然道:“什麼煙館?”衆官員一頓解釋,這兩年福州興起抽大煙,讓人愉悅萬分,又治百病。林則徐問道:“你那煙館,可有老客?”文周氏道:“大多都是老客。”“現在還開着嗎?”“老婦人一家賴此謀生,雖然沒兒子打理了,那些老主顧可憐老婦人,還一直開着,很多事他們自己動手。”林則徐便命去煙館,將那一幫煙客十多人全傳了來。卻發現有些人過於亢奮,有些人神志恍惚,對這抽大煙就起了疑心。先且不管,便問衆人道:“林中彬中毒身亡當日,你們可在這煙館沒有?”有的說沒有,有的說記不得了,也有三人聲稱當日在煙館。林則徐問道:“事情已經過去一年多了,爲何還記得?”三人道:“第二天我們又來了煙館,然後就談起了這件轟動的大事,所以記得。”“那天文三在煙館還是不在煙館?”三人齊聲道:“一直在煙館的。那娃除非是有個頭痛腦熱,否則成天都守在煙館的。那天一直在煙館無疑,我們都記得!”林則徐回頭望着林鄭氏,道:“林鄭氏,你有何話說?”林鄭氏道:“我那孫子,身上沒有一絲他爹的影子,卻像極了那楊家侄兒,這個該是事實,不然老婆子無論如何不會相信...那個...她會殺夫。”林則徐道:“那林汪氏平時跟文三可有曖昧情事?”林鄭氏道:“這個老婆子不能說昧良心的話。老婆子都沒見她和文三說過話,老婆子原也不信文三會殺了他中彬哥。”林則徐點了點頭,道:“你家和楊家,原是莫逆之交,有衣同穿,有飯同食,對吧?”林鄭氏道:“原是如此。”林則徐道:“本院監察江南道,自然也包括了鎮江府。本院即刻派人向鎮江府查問那楊家下落,不日必有消息,楊家自會到福州來與爾等見面。在此之前,本院先做推測,你兩家同時生子,必是做了同樣的衣裳。某一日都抱了出來,街坊必定爭看,抱來抱去,就換錯了手。初生孩子,原不易分辨,又穿了同樣的衣裳,兩家交好走動又多,看對方孩子也多,這麼一換,誰也未細心去辨,其實都錯養了。如果本院推斷不錯,那楊家過來時,必定帶着像你兒子的孩子。”還未等得林則徐說完,林鄭氏,林汪氏俱渾身哆嗦,繼而伏地嚎啕大哭。林則徐道:“林鄭氏且節哀,若果是如此,你還有何說?”林鄭氏哭泣道:“是老婆子糊塗啊,老婆子冤枉了我的好閨女啊!”林汪氏慢慢止住了哭泣,擡起頭來,看着林鄭氏,目光冰冷:“我在你林家,嚴守本份,恪守婦道,勤儉持家,你兒子疑我通姦生子在前,你疑我殺夫於後。我這雙手、我這雙腳廢了都不要緊,但我這裏,”說着用扭曲的雙手指了指自己心窩,“已經徹底涼了,死了。至今而後我汪汪氏與你林家再無關係。”林鄭氏呆立片刻,突然“哇”地一聲嚎哭,扭頭就走。

林則徐拱手道:“撫臺大人,此案跟殺夫無關,也跟十八反無關,只跟這林家的紫菜有關。這紫菜生於海中,偶爾會有魚類在上面產卵。有些魚卵無毒,有些魚卵有毒。漁民不能辨。。所以漁民打撈紫菜後,都會摘取魚卵再食用。這林家親戚不知是匆忙還是粗心,卻未先摘去魚卵,也未告訴林家,大概以爲人人皆知。不曾想林家未在海邊住過,卻誤認爲魚卵爲紫菜結的果,終於釀至此慘禍。至於有無通姦情事,等楊家到案,自見分曉。天色已晚,我等不妨先行回府,待楊家到案後再做區處。如何?”琦善驚魂甫定後,恨死了林則徐,心道:“你把這百官齊集此地,原來是用作見證你的英明神武.、我的顢頇無知的舞臺!虧得我還愚蠢地以爲你是在藉機向我示好!”雙手拱了拱,一言不發,鐵青着臉轉身就走。福建衆官看着他要倒了,又見識了林大人一番神妙莫測的手段,誰也不肯跟了他去,只待林大人起轎了,才各自登轎回府。

林則徐其實早先已經派人向鎮江府查問楊家下落,所以只過得月餘,那楊家一家人都趕回了福州,待得見到林家男人慘死,女人殘廢,家破人亡,不由全身發抖,摟着林汪氏嚎啕大哭,街坊衆人一看他們帶回來的貝兒,那不是活脫脫一個小林中彬麼!這才徹底信了林汪氏的冤情,都不由唏噓不已!林鄭氏看着其實是寶兒的貝兒,哭癱在地,想去抱孩子,貝兒卻嚇得躲得遠遠地。林鄭氏獨自歸家,閂上門,一根白布結束了自己的人生!那琦善閉門不出,對文三不說放也不說不放。後來由林則徐做主,放了文三歸家。

楊家告訴林汪氏,也就一兩年前,楊家叔叔說孩子不像爸,兩人才注意看孩子,發現像足了林家哥哥,當時就知道是什麼時候抱錯了。但養了那麼大,也捨不得去換回來。就尋思過得兩年再回福州尋親,讓兩家人團聚,以後最好就住在一起,孩子也不用換回去了,沒曾想這邊鬧得如此一個局面,都懊悔不已。及至文三歸家,人已經勾腰駝背,落下了一身的毛病。這日林汪氏便叫來楊家一家,說道:“兄弟,弟妹,貝兒呢其實就是寶兒,是林中彬的孩子,你們養的他,就是你們的孩子了。給我呢,我也不要。寶兒呢,其實就是貝兒,是你們的孩子,但我養的他。你們看我這身上的傷,哪一處不是讓人生不如死!我之所以撐到今天,沒去解脫,都是怕寶兒成了沒有爹孃的孤兒。所以,我要做他一輩子的娘!”楊家兩口急忙道:“自然是如此,嫂子你放心,這孩子要不孝敬你,我倆都不能答應。”林汪氏笑了笑,道:“既然你們認可我做孩子的娘,那我要替孩子做的主,你們就不能不答應,我就是死了,也不能改!”楊家兩口嚇了一跳,忙道:“嫂子你放心,我們甚麼都會答應你,千萬不要說不吉利的話!”林汪氏道:“我要給這孩子取大名。這孩子呢。本該隨兄弟姓楊。但我沉冤得雪,文三哥能死裏逃生,都虧了林則徐大人!”楊家忙道:“對對對,讓這孩子姓林紀念林大人!”林汪氏道:“這卻不可。一則呢,林大人那樣的人物,我們不能平白去沾了人家的光;二則呢,我不願他跟林姓有任何牽扯!”楊家見她惡狠狠地,忙連聲稱是。林汪氏續道:“就讓他隨林大人最後一個字,首姓徐,世世輩輩不忘林則徐大人;次姓楊,這是他的血脈不能忘本;三姓文,不忘文三哥天高地厚的恩情。他小名寶兒,也不用跟貝兒換回來了,大名也留着這個寶字,不過不是寶貝的寶,是保護他的保。他的名字就叫徐楊文保!”楊家兩口子雖覺得古怪,卻哪裏敢違拗了她,一迭聲說好。接着,林汪氏就把頭轉向寶兒,目光中充滿愛憐,漸漸地目光轉爲凌厲甚至兇狠,只聽她道:“徐楊文保,你給爲孃的記着:文三叔是你孃的債主,你娘永遠也還不清。終他一身,你要視他爲父,爲他養老送終。如敢違背爲娘這些話,爲娘會化身厲鬼,跟你糾纏不休,你記牢了!”寶兒從未見過母親這樣,嚇得哇哇大哭。楊家兩口心中極度不安,只是一個勁安慰林汪氏。林汪氏道:“兄弟,弟妹,今晚你們把寶兒都一起帶走吧,我今晚想跟文三哥聊些體己話。”楊家兩口應承了,又說了些寬解的話,才帶着寶兒、貝兒離開文家。當晚,林汪氏用殘廢的雙手給文三努力做了頓菜,臨睡又給文三洗了腳,然後去挨着文周氏睡下。第二天一早,對文周氏說要去林家收拾些東西,就出了門。楊家帶着孩子過來聽說後,大驚失色,立即飛奔到林家,砸開門,林汪氏早已死去多時。

林則徐接報,歔欷不已。聽說楊家不願留在傷心地,攜了兩個孩子返回了鎮江府丹徒縣,特地移書當地,囑咐要妥爲照撫。後來按察鎮江,還專門找來徐楊文保,好好訓誨了一次。徐楊文保在周圍人的特殊關照和督促下,勤苦攻書,後來與曾國藩在同一年高中進士,徐楊文保是二甲進士,曾國藩是三甲同進士。經過一番仕途歷練,徐楊文保便被調任來知蓬溪縣。

曾天佐等人聽到這裏,如夢初醒,見到徐楊文縣尊眼角淚光斑斑,趕緊站起身來。徐楊文縣尊擺手道:“請坐下,坐下,往事都已過去,不足道也。”曾法安到底是年輕人,忍不住道:“那胡文綯狗縣令,琦善狗賊後來怎麼樣了?”曾天佐嚇了一跳,瞪了曾法安一眼,徐楊文縣尊微微一笑道:“那琦善是滿人,林大人的奏章還沒到京城,他先調去了河南做巡撫。林大人奏章到後,引發朝廷軒然大波。王鼎大人力主追責琦善的錯判責任,穆彰阿大人卻劾奏林大人以江南道監察御史直接重審撫臺審結的案子‘逾制’,說‘逾制’則‘非禮’,‘非禮’則動搖國家根本,比一個錯案嚴重得多。朝廷大臣分成兩派,又暗藏滿漢之爭。嘉慶爺頭痛萬分,後來既沒動琦善大人,也沒動林大人,單單把胡文綯打入大牢。那胡文綯一急,就把行賄琦善大人的事給揭了。但琦善大人矢口否認,朝廷也就不了了之。自此以後,王鼎大人跟穆彰阿大人結了樑子,林大人跟琦善大人結了樑子。林大人虎門銷煙後,他們乘機報復。王鼎大人對聖上進行屍諫時,也沒放過穆彰阿大人。”

衆人感慨不已。徐楊文縣尊道:“現今江大黃已經死去,曾員外作何打算?”曾天佐早已沒了戒備之心,拱手道:“但憑縣尊做主。”徐楊文道:“那江大黃濫用大黃釀至大禍,這是禍源。但他今已故去,且本縣查他過往醫案,竟無一失手。此事若鬧到府州去,於曾大員外也頗有不便。本縣之意,不如本縣出面,打賞些他燒埋銀子,將此事就此撫平,本縣再一心安排令郎之事,卻是如何?”曾天佐道:“縣尊成全之德,曾某沒齒不忘。”遂轉頭對曾法安幾句耳語,曾法安便走到門口叫了管家來吩咐。不一會兒,曾法安重又走了過來,交給曾天佐一個匣子,曾天佐雙手遞給譚師爺,對徐楊文保道:“諸般事務,就有勞縣尊代曾某打理了。”徐楊文保略一遜謝,譚師爺已接過匣子放好。又閒聊了聊,便起身告辭。

回到縣裏,打開匣子,裏面放着五千兩銀票。徐楊文縣尊拿出五百兩給了江家。江家拿到偌大一筆賠償,又輸理在先,也就喜出望外了,不再興訟。徐楊文縣尊對譚師爺道:“我看那江正品骨骼清奇,靈動智慧,若得一番打磨,必成大器,這些銀兩以後可以用在他身上!”譚師爺連忙稱是,但他沒想到,幾年以後,就會面對這個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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