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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京城中貫通南北的長街,叫“狀元大道”。每屆考出狀元,就會在發榜那天的黃昏騎馬遊街。這是朝廷的重儀,京城的盛事,又符合民間一睹風華的世俗心理,因此,很多人早就扳着手指在算日子了。

此刻,從南城門開始,到城北的宮殿,狀元大道兩邊已經擠滿了人。發榜處在狀元大道的東邊,附近有一個國子監別院,今天專供狀元在裏邊更衣、備馬,然後出發遊街。

別院旁邊又搭了一個臨時的大布棚,那是讓榜眼、探花和其他上榜考生更衣的。大布棚里人很多,那些上榜考生的書童、隨從、親友都在歡聲笑語中忙碌着。所有的人都會不時看一看別院的門,那是狀元的地方,門緊閉着,無聲無息。過一會兒,狀元出門,滿街歡聲雷動,而布棚裏的這些上榜考生就跟在狀元身後一丈遠的地方,像隨從一樣行進。

狀元要騎的馬匹,已經拴在院子裏。這是一匹高大的白馬,馱着一架亮閃閃的金色坐鞍,現正悠閒地換蹄閒踏。一個專任馬伕正用一個軟刷子刷着皮毛。看得出,這馬雖然高大,卻性情溫和。

與院子相連,就是大布棚外面的臨時馬圈,拴着十幾匹矮馬。這麼矮的馬平常很少見到,朝廷考慮那些上榜的考生多數不擅騎術,根據規矩又不能指派專任馬伕,所以專門從朝廷馬廄中選了一批矮馬。矮馬樣子窩囊,鞍架樸素,與那匹狀元馬簡直沒法比了。

昨天還是一樣的考生,僅一夜之隔,一榜之貼,便天壤萬里。大布棚裏的上榜考生對於九州大地來說也算光耀的了,但他們的笑容還夾帶着一點酸澀,一次次偷看着國子監別院那扇狀元的門。

“金河?”他們暗暗在心中發問,“以前怎麼完全沒有聽說過這個名字?一路認識考生多多,也毫無印象啊。這個幸運兒是從哪裏蹦出來的?今後可能少不了與這個叫做金河的官員打交道了。認命吧,恭敬地叫一聲金河大人,新科狀元公金河……”

大布棚裏的上榜考生們這麼唸叨着,而在狀元大道上,兩邊的民衆更是在呼喊金河。

從南城門開始,人們都在高一聲、低一聲地呼喊着兩個字:“金河!金河!金河!”

說不上崇拜。因爲大家並不識字,也不知道狀元的文章究竟好到什麼程度。大家只是接受了一種迷信,覺得狀元的名字是一種吉祥的符咒,多喊幾聲,可以爲自己增加力量,增加喜氣,扶正祛邪。

誰也沒有注意到,狀元大道的南端,那個古老而又頹弛的南城門外,急急走來兩個流浪漢。這就是我們等了很久,孟河更是等得着急的兩個人:金河和老丈。

從鯊市碼頭上岸後,老丈帶着金河去看了那位傷科郎中洪神仙。洪神仙作了緊急處理後,安排他們在鯊市住了三天,觀察療效。三天之後,洪神仙直言,下一個療程必須投靠那位號稱“北國第一傷科”的佟太醫。佟太醫在哪裏?洪神仙期期艾艾地說,在固寨。

“固寨?”這兩個字讓金河和老丈都嚇了一跳。記得在船上,那些考生反對走陸路,其中一個理由就是怕遇到固寨匪幫,他們甚至懷疑金河是固寨的探子。堂堂佟太醫,北國第一傷科,怎麼會在固寨?

鯊市的洪神仙說:“別問原因了,他是我的師傅,肯定在那裏。治傷要緊,我寫一封書函,他一定接待。”

固寨離鯊市並不太遠,但進入頗費周章,要過很多關卡。洪神仙的那封書函,成了特別通行證。進得裏邊,見過佟太醫,小心翼翼地住下,但眼前的一切讓金河和老丈喫驚了。

出乎意料,固寨一點兒也不像人們想象中的土匪窩。金河和老丈睡過一夜之後,第二天早晨醒來,在窗口就看到村寨中屋舍整齊,雞鳴豕走,一派安適。到了佟太醫的診所,竟發現有很多文人在那裏喝茶、看書、下棋。佟太醫處理了手傷之後,與金河和老丈聊了很久。

佟太醫對金河說:“聽你剛纔介紹,令尊大人是運送考生的船工。他有沒有告訴你,考上的考生留京做官了,但沒考上的考生卻也很少坐船回家鄉。那麼,他們到哪裏去了?”

金河以前就知道,落榜考生回鄉的比例不大,卻不知道不回鄉的考生的去向。因此,他等着佟太醫的答案。

佟太醫回答道:“落了榜,回家沒有臉面,留京又生機無着,至少有二成,到我們固寨來了。這裏的文人之多,足夠開一個民間翰林院。”

這對金河和老丈來說,簡直匪夷所思。

再問下去,才知道,固寨確實有一支能幹的地方武裝,保境安民。財富來源,除了正常的農桑外,也做一些有武裝保護的貿易。當然,被外面說成匪賊,是因爲還做一些類似於“智取生辰綱”這樣的事。佟太醫反覆說明,固寨的武裝,只劫掠貪官的黑金通道,從未對普通百姓打家劫舍。

老丈便問:“劫掠貪官,爲何沒有驚動朝廷?”

佟太醫說:“貪官怕暴露,不敢報,而且,貪污集團之間又互相有鉗制。固寨的文人中有幾個就做謀士,做內線,做通關。何時有黑金馬隊過來,物主是誰,對頭是誰,固寨都清清楚楚。”

佟太醫給金河安排的療程是二十一天。金河和老丈還記得鯊市碼頭那個“小兄弟”孟河的約定,必須在發榜那天到京城榜前相見,一算,可能趕不及了。佟太醫安慰道,固寨每隔幾天都有人向京城出發,來來去去很快速。果然,已經咬到日子尾巴了,佟太醫從首領那裏要了一輪馬車,向京城疾馳。

在馬車上,老丈笑着對金河說:“固寨,一個安適的小天堂,如果不考慮名聲,想不想到這裏住一陣?”

金河說:“我倒不在乎名聲。只覺得這裏好是好,可能長不了。文人太多,遲早會有麻煩。”

老丈說:“現在還看不出來。主要是因爲整個寨子與外面有對比,每個外來人都很珍惜。”

馬車到了京城,固寨的那個馬伕下車向老丈和金河深深一鞠躬,就回去了。金河和老丈想拉他一起喫一碗點心,也沒拉住。

但是,金河和老丈自己倒是餓了。坐了那麼久馬車,也顛簸得很累,就在城門外的一個露天小喫鋪坐下,要了一盤蔥油煎餅和兩碗現成的胡辣湯。

剛要下嘴,金河不由得站起身來。

因爲一排排聲浪從城門裏邊卷出來,那聲浪分明是在喊:“金河!金河!”

他伸頭一看城裏的大道,那就更喫驚了。呼喊這個名字的人,居然密密層層。

他連忙一把抓住店小二的手臂問:“他們在喊誰?”

店小二說:“哈,這是今科狀元的大名,聽說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呢。很快就要騎馬遊街了,你等着看吧。”

這時老丈也放下碗筷站起身來,問店小二:“你消息靈通,有沒有聽說,這個新科狀元金河,是什麼地方人?”

店小二說:“我聽客人們都在議論,來自南方一個很奇怪的地方,叫九狼——”

“九狼壩?”老丈問。

“對,叫九狼壩。那麼一個地方居然還能出一個大狀元!”店小二說。

“就是你了!”老丈在金河耳邊說了一聲。

金河被這一切搞糊塗了,表情木然地看着老丈。

老丈說:“金河,不是別的金河,是九狼壩的金河,這個狀元就是你了!”

“可是我根本沒來考啊,您知道。”金河非常困惑。

“有人代你考了,用了你的名字。”老丈說。

“代我考?爲什麼?誰?”金河更奇怪了。

“就是那夜和我們在一起的年輕人,孟河。”老丈說。

“孟河?那他爲什麼不用自己的名字?”金河問。

“她不能用自己的名字考,因爲她是女的。那天她是扮了男裝,我知道你沒有看出來。”老丈說。

“女的?”金河大喫一驚,“您爲什麼不早說?”

老丈說:“揭開自己的裝扮,是她自己的遊戲,也只有她有這個權利。如果由別人竊竊私語,那就把事情降低了。”

“但她爲什麼要代我考?”金河問。

老丈根據那天孟河在鯊市碼頭離開時講的話,推測了原因。就像他的其他推測一樣,幾乎都對。但今天他感興趣的已不是原因,而是這個女孩子一下就考上了狀元,而自己考了一輩子都名落孫山。

“慚愧啊,我堂堂一個男子,又比她年長了那麼多……”老丈反覆嘆息。

金河邊聽邊想,幾乎暈眩了。

我?狀元?別人代考的?那人是女人?……

老丈突然從羞愧中醒悟。他拉過金河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低吼一聲:“大事不好!”

“怎麼啦?”金河問。

老丈對孟河有可能面臨的麻煩作了推斷,認爲要設法把他救出來。

“怎麼才能救她?……想辦法,讓她逃出來。”金河說。

老丈搖頭:“逃不了啦,過一會兒,騎馬遊行,全城都認識她了,能往哪裏逃?再說,堂堂朝廷丟了一個狀元,怎麼會罷休?”

金河閉着眼睛想了一想,說:“不要用計謀了,還是用君子之道。我到朝廷坦陳,真正的金河就是我,真正的狀元卻是她,把真相全都說明。然後,我自願承受一切處置。好,就這樣。”

他頃刻就下了決心,準備前去自首。

老丈跟上一步,說:“我跟你一起去。”

金河說:“何必搭上一個去冒險?”

老丈說:“我也算一個證人。而且,這麼多年,我從來沒有見過你和孟河這樣的少男少女,真是兩番奇行、雙重壯舉。我,願意追隨!”

老丈熟悉京城的路,金河跟着他。狀元大道不能走了,老丈就選了一條西側的麻石路,往北走。沒走幾步,又聽到一片歡呼聲:“金河,金河。”民衆有點不耐煩了,再一次在催促狀元出門上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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