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着雨女的話音，白水秋雙眸微微顫動了一下，然後有點不自然地扯動了一下嘴角，擡起頭來：
“這種事情……是不需要向我道歉的，因爲如果不是你的話，我可能在幾個月前，甚至比那更早的時候，就已經被其他怨靈殺死了。
雖然你曾經與紗奈奶奶簽署過契約，但她老人家已經過世多年，當年簽署的那份契約，已經不具備強制約束力，你也沒有必須要救我的義務……”
“不，有的。”
雨女搖了搖頭，聲音緩慢而堅定：“我的……性命……就是由……七咲……和紗奈……救下的……這兩次……恩情……無論何時……都無法……還清……”
“？”
七……咲？
白水秋怔了一下，隨後猛然回想起來——
是了。
鈴木珠希曾經跟她提到過，雨女是在江戶時代的時候，在芒硝山一帶被一名人類巫女收服的，此後就許多年不再出現在人類修行者的視線中。而江戶時代，距今已有數百年，和生活在七十年前的白水紗奈相隔甚遠，卻更接近白水七咲生活的時代。
嗯，就是建立了自家神社的那位初代巫女。
這一位的墓碑，還豎立在白水家墓地的最深處。
所以從這個角度上來說，白水紗奈應該和她一樣，都只是在名義上繼承了“雨女的主人”這一重身份，而真正和這個綠衣女人簽下契約的，還是兩百多年前的那位白水七咲前輩。
可……
被七咲和紗奈救過，又是什麼意思？
雖然很想把這些事情問清楚，但白水秋也知道，這種牽扯到了自家神社歷史淵源的話題一旦展開，絕對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夠說完的，以雨女的語速，真要把所有這些事情一五一十地解釋一遍，恐怕說到明天天黑都講不完……
因此，在短暫的猶豫過後，白水秋就深吸了一口氣，問出了自己現在最爲關心的一個問題：
“我有一個問題，存在於我識海深處的那道‘八門金鎖陣’，是你佈下的嗎？還有……”
“這一次，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了嗎？”
“……”
這其實是兩個問題了。
在被白水秋一口氣問出來以後，臥室內的空氣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足足過了有十幾秒鐘的樣子，纔看到雨女微微點頭：“是的……”
這是針對第一個問題的答覆。
然後，雨女停頓了一下，再次開口，但這一次卻只吐出了一個很乾脆的音節：“綠。這是……我的……名字。”
“……綠？”
白水秋重複了一遍雨女的話。
和她預想中相比，雨女的名字簡單的有點過分，居然只是一個象徵顏色的形容詞而已。
不過這種顏色，倒是和雨女的形象很貼近，無論是這個女人身上的穿着、還是傘面的顏色，都是如此。而如果拋開“綠”這個詞近現代被人爲賦予的某些特殊含義不談，其實它的本身寓意還是很不錯的，有種清新淡雅的感覺……
就是不知道……
這個名字是雨女自己起的，還是來自於那位只聞其名的白水七咲前輩了。
白水秋心裏的念頭動了動，並沒有詢問出來，畢竟在初次知曉他人的名字時，憑藉自己的主觀喜好隨便進行討論，未免太不禮貌了些。所以她只是這麼想了一下，然後就擡起頭來，笑了笑：
“綠姐姐，我這樣叫你可以嗎？”
其實嚴格論起輩分的話，別說是白水秋，就算是千代，和雨女中間都不知道差了多少輩，但是這個綠衣女人的外表看起來卻很年輕，約摸二三十歲的樣子，所以還是“姐姐”這個稱呼來得更符合狀況，也顯得更親切一些。
聽了白水秋的話，雨女遲疑了一下，慢慢點了點頭：“可以……”
“那，綠姐姐，還請稍等一下，等我出去取個東西回來，我們再先坐下來慢慢詳談吧。”
幾分鐘後。
白水秋抱着兩個蒲團，從外面一路小跑着回到臥室，放在地板上，自己在其中一個蒲團上盤膝坐了下來，同時示意雨女落座。
後者默默地看着白水秋的動作，並沒有去動那塊蒲團，而是在白水秋對面的地板上緩緩坐了下來。
這個綠衣女人的身上，似乎始終縈繞着一股潮溼的氣息，雖然不至於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但是在跪坐在地板上的時候，能夠很清楚地看到，一團不易覺察的水漬沿着她的裙裾，向四周慢慢擴散開來。
或許就是因爲這個原因，雨女纔沒有坐在蒲團上，畢竟蒲草編織的蒲團一旦弄溼，是很容易腐爛的。
“唔……”
白水秋收回視線，默默調整了幾下呼吸，整理了一下紛亂的思緒後，才慢慢開口：“還是先從黑泥開始說起吧，我想知道，七十年前的燈籠山上，究竟發生了什麼，紗奈奶奶她，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個問題，同樣在白水秋心裏埋藏很久了。
她第一次聽到白水紗奈的名字，是從自家奶奶口中，後來又陸陸續續從鈴木家、對策組、朝倉姐妹那裏，聽說了一些關於白水紗奈的事蹟，就連她現在正在研究學習的那幾本小冊子，同樣是出自紗奈的手筆，對於自家這位先代巫女，她其實是相當好奇的。
甚至比對八年前那場神隱事件的真相還要好奇。
所以，白水秋並不介意花上幾個鐘頭，聽雨女講述一番。
但……
雨女並沒有回答，只是在停頓了一會兒，從嘴裏淡淡地說了一句：“有人……過來了……”
“嗯？”
似乎是爲了驗證雨女的話語。
大約十幾秒鐘過後。
就聽到一陣砰砰的脆響，但並不是從房門外面傳來的，而是來自於通往後山一側的窗戶。白水秋有點奇怪地扭頭往窗戶那邊看了一眼，就注意到鷲峯紫苑立在那裏，笑吟吟地朝着她和雨女揮了揮手，似乎是在打招呼。
然後……
還沒等白水秋有進一步的反應，雨女就不動聲色地冷哼了一聲。
也不見這個女人如何動作，就有兩柄狹長的水刃憑空出現，在窗戶邊的半空中飄浮着，刃尖赫然指向了外面的鷲峯紫苑，好像隨時都要刺出去似的。
“我就說從下午的時候，就感覺到小秋臥室內的氣息有異，果然，你已經醒過來了啊。”
鷲峯紫苑低頭往兩根水刃上面瞥了一眼，輕描淡寫地笑了笑：“雖然我不介意，但是面對許久未見的老朋友，這種打招呼的方式可不太友好哦。”
“呵……呵。”
雨女顯然並不覺得自己和鷲峯紫苑是許久未經的“老朋友”。
而老妖怪好像也意識到這種說辭沒有足夠的說服力，轉而又笑了笑，輕聲說道：“嘛，就算不是朋友，我現在的身份也已經是小秋的式神了，如果你真要和我交手的話，至少也應該避開小秋吧？”
“……”
臥室內。
白水秋坐在一塊蒲團上，看了一眼在自己對面跪坐着的雨女，然後又看了看站在窗外的鷲峯紫苑，臉上的表情有點微妙。
她倒是忘了。
幾個月前，就在雨女陷入沉睡的前幾天，她和鷲峯紫苑纔剛剛爆發過一次衝突，而且這兩位妖怪的關係，本來就有點互相看不順眼的味道，結果因爲種種陰差陽錯，最後竟然都變成了自家的式神，這下子再一見面，氣氛就難免有點尷尬了……
“那個，綠姐姐，其實紫苑老師爲人還是蠻好的，這段時間也幫了我很多……”
沉默了片刻後，白水秋就開始磕磕絆絆地向雨女做出解釋。
在她看來，雨女和鷲峯紫苑都是自家神社的式神，也是她的設想中，將黑泥徹底擊殺的中堅力量，如果這兩者之間發生衝突，對她和天目神社而言都不是什麼好事。
假如真的有什麼過節，也完全可以開誠佈公的說開了，實在不行吵一架也沒什麼，只要不當場打起來就好……
在白水秋略顯緊張的注視下。
雨女默不作聲地等她說完，纔回頭瞥了鷲峯紫苑一眼，淡淡地說道：“醉翁……之意……不在酒……”
“哦？”
鷲峯紫苑挑了挑眉，慢悠悠地將窗戶推開了一點，然後再慢慢撥開半空中的水刃。
等看到雨女並沒有採取進一步的動作後，這個女人才放心大膽地把水刃撥到一邊，從窗臺上一個側身翻了過來，往裏面走了幾步，在距離白水秋還有三四步的時候停下腳步，然後徑直坐在了白水秋爲雨女準備的那塊蒲團上：
“嘛，果然還是小秋瞭解我的品性，不像某人那樣憑空無人清白。我一個普普通通的弓道顧問，能有什麼壞心思呢。”
“……”
白水秋抿了一下嘴角，額頭上浮出一抹黑線。
雖然內心裏想讓這兩位式神和平相處，但她也清楚，鷲峯紫苑絕對不是什麼省油的燈，這個老妖怪的心機甚至比絕大多數人類都要深沉，壞心思只怕是多着呢……
雨女則是乾脆不出聲了。
空氣短暫安靜了片刻。
還是白水秋咳嗽了一聲，打破了這份略顯尷尬的沉默：“那個，紫苑老師，您不是和早苗學姐她們一起去外面聚餐了嗎，怎麼這麼快就回來了？”
“哦，早苗她們現在還在餐館，只是我因爲個人原因，提前退席了而已，要不然也不會看到這樣一幕……”
說話間，鷲峯紫苑微微眯起眼睛，扭頭看向了雨女：“話說……你居然把自己的真名告訴小秋了？這可不像你的風格呢，難道你已經認定，小秋現在有資格接受來自白水家先輩的傳承了嗎？”
“……”
雨女安安靜靜地站在原處，沒搭理鷲峯紫苑。
後者聳了聳肩，臉上絲毫沒有尷尬的神情，而是緊接着就繼續說道：“既然已經說了真名，那不妨就把剩下的事情，也一併說了吧？我對這些情報可是也很好奇呢。”
“你……是指……什麼？”
“就是白水紗奈和燈籠山的事情，還有……關於江戶時代那位名叫白水七咲的巫女的事情。”
“……”
在從鷲峯紫苑口中聽到“白水七咲”這個名字的時候，雨女臉上沒有做出什麼表情，但是整個房間內的空氣卻好像變得凝滯了幾分，隱隱間有種肅殺的氣息悄然醞釀起來，在鷲峯紫苑背後的幾個方向，隱隱有幾條水刃的輪廓再次凝成，透出凜然的氣息。
但鷲峯紫苑卻好像全然沒有讀空氣的意識，還在自顧自往下說道：
“嘛，你不想說的話也沒關係，正好我這裏有一點猜測，不妨先簡單說幾句，請你幫忙驗證一下……
我這幾天在天目山上四處轉了轉，除了後山以外，還去過了神社西側的那片山林，也就是小秋家祖輩用以沉眠的地方。並在那裏，看到了白水七咲的墓碑。
這個名字，讓我想到了一些曾經聽說過和看到過的事情，比如一個月前，我在京都看到的一份資料。”
“？”
白水秋挑了挑眉，被鷲峯紫苑的說辭吸引了興趣。
鷲峯紫苑笑了笑，看了她一眼，繼續往下說道：“其實我之前逗留在京都的那段時間，除了追查茨木童子的下落、找那位朋友幫小秋你煉製法器以外，還做了一點別的事情，比如曾經花了一個晚上的時間，往清水寺的後院走了一趟。
在清水寺藏書閣的故紙堆中，我發現了一份很有意思的資料。
據說在平安時代後期，近江國，也就是如今的滋賀縣內，曾經出現過一家神社，坐落於琵琶湖附近的深山之中，社家是姓白水的一族，因此名爲‘白水神社’。
這間神社雖然因爲地處偏僻，名聲不響，但是掌握的驅鬼除妖的手段，卻是相當高明，而且神社內供奉着的御神刀，更是曾經被源賴光持有的【鬼切】，所以被懷疑是源氏的一脈分支，更名改姓後建立的神社……”
“……”
白水秋默默的聽着鷲峯紫苑的講述，眉頭漸漸蹙了起來。
這條情報，是她所不知道的。
無論是天元大師，還是朝倉理繪，在之前的見面中，都沒有對她提起過，但從老妖怪的語氣中聽起來，應該也不是在信口開河。
難道這家“白水神社”，還真的和江戶時代的“白水七咲”有着時間上的傳承關係不成？
那……
後來呢？
白水秋悄悄瞥了一眼站在旁邊的雨女，確認後者並沒有開口阻攔的意思後，就眼巴巴地等着鷲峯紫苑繼續說下去。
“後來……因爲一樁意外，白水一族捨棄了世代經營的神社，從滋賀縣舉家遷徙，從此下落不明。這就是清水寺內記載的全部內容了。”
鷲峯紫苑說完，停了下來，不再開口。
白水秋等了一會兒，才愣了一下：“這就……沒了？”
前面鋪墊了這麼一大段，最後突然一句話就結束了……
作爲一個故事，這也太虎頭蛇尾了吧？
“嘛，清水寺的那份資料就是這麼簡短，剛纔說的這些，還是結合批註，稍微擴充了一下的結果。”
鷲峯紫苑聳了聳肩，說話的語氣依然很平淡：“那樁讓白水一族舉家遷徙的‘意外’是什麼，那份資料上面沒有明說，但是我卻想起了一件事情，不知道是否有關……”
“據說在鎌倉時代初期，關西一帶曾經出現過一隻百目鬼，在那片地方四處遊蕩，殺人取目，並且憑藉自身的強大實力，逐漸糾結了大批的魍魎鬼族，結成黨羽，爲禍作亂。
這件事情一度驚動了京都，許多人都重新回想起了當年被大江山鬼族威脅時的屈辱和恐懼，連朝廷都爲之震動，以爲又是一隻不亞於酒吞童子的鬼王重現人間，因此下令讓陰陽寮和各大神社設法應對。
但……
就在某一天後，那東西突然銷聲匿跡，而曾經追隨在它身邊的那批妖邪之物，也都在一夜之間土崩瓦解。
有傳言說是京都的修行界派出了人手，效仿當年的源賴光一行，將百目鬼及其隨從悉數斬殺，但這種說法並沒有得到京都修行界的承認。
因爲事實上……
京都方面的確陸續派出過一些人手，前去捕殺百目鬼，其中也包括來自八坂神社這樣名門大社的隊伍，可是幾乎所有前去退治百目鬼的隊伍，都被百目鬼設下了埋伏，以數倍的人數優勢剿殺殆盡，最後得以存活下來的人數不足十之二三，對整個京都修行界造成了極爲慘重的打擊。
這其中，雖然有一部分原因要落在京都修行界的掉以輕心上，但百目鬼的謀劃能力和對人類心理的揣摩能力，卻也同樣不可小覷。
算算時間，鎌倉初期，差不多正是白水一族放棄世代經營的神社，從滋賀縣舉家搬遷的時候。
或許，這兩件事件之間是有關聯的，也未可知。”
“百目鬼……”
白水秋沉吟了一下，皺起眉頭：“那東西，也是鬼族的一種嗎？”
百目鬼這個名字，她其實是聽說過的，但是瞭解不多。
可京都修行界的能力，她就比較清楚了，畢竟之前在京都的時候曾經親身領教過一些的。
無論是八坂神社、清水寺、還是土御門家、甚至是被老妖怪一人團滅的北條家，其實都有着相當不俗的實力。在各自爲戰的情況下，百目鬼想要坑殺其中的一支兩支隊伍很容易，但是把這批來自各大世家的人手，全部設計剿殺……
就不是一般妖物能夠做到的了。
更何況，鎌倉初期的京都修行界，應該已經失去了安倍晴明、源賴光這批最爲驚才豔豔的陰陽師，但仍然是東瀛歷史上術法最爲昌盛的時期之一，再加上當時的安倍家還人才濟濟，總體實力肯定比現在強得多。
在這種情況下，百目鬼依然能夠做到這一步，戰績不可謂不彪悍。
而若是這東西的消失，真的和當時的白水神社有關……
那其中蘊含的信息量就有點驚人了。
“嘛，算是吧。”
鷲峯紫苑沉吟了一下：
“百目鬼的最初源來，並沒有多少人知道，人類修行界的普遍觀點是，它是從善妒婦人的怨念中，誕生出來的惡念凝聚體，因爲包含着對自己花心的丈夫的憎恨之情，所以執着於挖取年輕男人的眼睛……
但這種解釋只是人類的一廂情願。
因爲事實上的百目鬼，並不是只喜歡挖取男人的眼睛，而是樂於收集身具靈力之人的眼睛，尤其是那些修爲有成的僧侶或者陰陽師，無論男女。然後，再將這些眼睛全部安放在自己身上。
隨着收集的眼珠越來越多，百目鬼的模樣會變得越來越怪異，但實力也會越來越強，在眼珠數量達到一百顆的時候，就是真正意義上的‘百目’鬼了。
據說一頭實力大成的‘百目鬼’，比酒吞童子那樣的鬼王還要強大，可以輕輕鬆鬆地號令百鬼，製造出禍亂一國的盛況。
不過那種情況畢竟少見，就算是鎌倉初期的那一頭，好像也只有九十九目而已。
那時候我原本是有點好奇，想要去滋賀縣親眼看看的，可是因爲我當時的實力還很孱弱，而且北條、安倍兩家還沒有完全放棄對我的追捕，因此只能四處躲躲藏藏。等到擺脫了這些麻煩以後，百目鬼已經銷聲匿跡，而白水神社也早已不知所蹤。”
頓了頓，鷲峯紫苑才接着往下說道：
“不過，我在離開清水寺之前，曾經和那位天元大師交流了幾句，並從他口中得到了另外一條情報，就是有傳言說，當年的白水神社從滋賀縣搬走以後，就去了長野縣，在那裏的芒硝山上重新安頓下來……”
“等等……你剛纔說的是？”
白水秋再次捕捉到了一個關鍵詞，眸光一動：“芒硝山？”
這個名字，她可就不是一般的熟悉了。
雨女在修行界的卷宗上最後一次留下記載，同時也是被收服爲式神的地點，就是在這裏。
白水秋之前也試着查過地圖，但幾乎把整個關東翻了個遍，也沒有找到“芒硝山”的具體位置。而現在，卻是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又聽到了這座山的名字……
居然，是在長野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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