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7章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對面，白水紗奈也在同時將身體微微前傾。

她的身高其實和白水秋差不多，只是略微高出那麼一點點。

所以在擁抱的時候，雙方剛好能夠將腦袋放在彼此的肩膀上。

相隔七十年的白水一族兩代巫女，在這片並不存在於現實中的意識空間內輕輕相擁，比起一位長輩對後輩的關懷與囑託，看起來更像是兩位同齡朋友間的臨行告別。但，哪怕是在身體重合的時候，白水秋也幾乎已經感覺不到紗奈的靈體重量，甚至完全沒有接觸到實物的感覺。

——現在的白水秋，身處於這片空間內，同樣是以精神體的形式存在的，理論上應該能夠直接接觸到白水紗奈的靈體。

所以這種輕若無物的觸感，只能說明一件事情：

白水紗奈真的要消失了。

在十八歲的少年時期以身化人符，燃盡血肉封印了即將出世的白蓮和“黃泉之門”，挫敗了九菊一派籌劃百年的陰謀。

又獨自一人，身處於漆黑到不見天日的黑潭之下，以殘燭之軀與白蓮繼續戰鬥了七十年，苦苦支撐至今。

在這種情況下，這位先代巫女的精神再怎麼堅韌，也已經支撐到了極限，留在這裏的只不過她僅存的一絲意念，就像是彌留之際的最後一口氣，而現在……這口氣終於也被消磨殆盡的時候，該和人世徹底告別了。

這是白水秋和這位先代巫女見到的第一面。

也是最後一面。

白水紗奈將下巴輕輕壓在白水秋肩膀上，像是在感受着最後一絲來自人間的溫暖，然後用細微的聲音開口說道：

“小秋。”

開始有微弱的熒光慢慢泛了起來。

在白水秋的視線中，就看到這位先代巫女身上，漸漸開始出現了細微的空隙，然後越來越多，就像是一件正在被風化掉的瓷器，又像是被晚風驚擾着四處飛散的螢火蟲。哪怕白水秋已經屏住了呼吸，不敢做出任何動作，可是白水紗奈逐漸消散的結果，卻已經無法逆轉。

而且……

消散的速度正在變得越來越快。

就彷彿……那一株安靜燃燒了七十年的火苗，終於在狂風的吹動下飛舞飄搖，到了即將熄滅的時候。

“雖然已經遲到了七十年，但……如果不麻煩的話，我想請你替我向綠，白，還有雨師神大人以及小千代道個別……”

白水紗奈的語速漸漸加快，好像是怕來不及把想要說的話說完：“很抱歉沒能履行和她們的約定，但對我來說，有些事情比單純的活下去更加重要，所以，希望他們能夠原諒我的自私和任性。而且這些事情，也將是最後一次了……”

說到這裏的時候，紗奈的靈體開始失去色彩，漸漸變得透明。

但這位先代巫女的嘴角卻是微微勾起，露出了一抹釋然的笑容：

“能在靈魂即將磨滅的最後時刻前，見到像你這樣出色的後輩……我很欣慰……”

“那麼……”

“謝謝你，小秋，還有，再見了。”

伴隨着最後這幾句話說出，白水紗奈的靈體加快速度向周圍消散。

先是雙腿、然後是身軀，再是輕輕揮動着向白水秋道別的右手，和那張清秀白皙的面龐……

直到最後一縷細長的黑髮，以及那聲“再見”也消失在這片空間內的時候，白水秋才陡然感覺到身前一空，身形略微向前傾了一下站住了，雙臂也悄然合攏在了一起，只抱到了一團虛無的空氣。

呼——

無數淺白色的光點在半空中縈繞飛舞，好像一隻只螢火蟲，白水秋伸出一隻手，接住了幾片光點，看着後者略微閃爍了幾下，就徹底消散不見。

火苗，熄滅了。

“……”

良久。

白水秋嘴脣嗡動了幾下，用盡可能平靜的語氣說道：“再見了，紗奈。”

輕微的道別聲在這片空間內迴響了一下，然後慢慢消失，一切重新歸於寂靜。

哪怕是在那些“螢火蟲”消失了以後，白水秋依然保持着攤開手掌的動作，足足過了好一會兒，才微微吐了口氣，仰頭看向了斜上方的虛空，回想起剛纔聽到的那些話：

“‘白’……”

“如果沒猜錯的話，這應該就是綠姐姐說過的那隻犬妖的名字吧？”

雨女說過，那隻犬妖是在燈籠山異變發生的幾年後，才因爲傷勢過重無法癒合而悄無聲息地死去的，所以當時就已經沉入黑潭、此後數十年間也從未和外界有過接觸的白水紗奈，大概率還不知道這個事實。在後者的認知中，那隻犬妖應該還是活着的。

也許……如果白水紗奈未死的話，那隻犬妖也可能不會那麼快死去。

但，這個世界上唯獨沒有如果。

很難說七十年前就已經傷重死去的白，和熬過了這七十年最後又聽聞紗奈死訊的雨女，誰心裏的遺憾會更重一些……

話說，如果雨女和犬妖的名字分別是“綠”和“白”，那地震鮎的名字，應該也是某種顏色吧？按照後者的顏色，可能是“黑”或者“黛”？

也許是因爲白色空間內過於靜寂，又缺少時間流逝的概念，所以白水秋的心思比平時活躍了許多，各種雜念從心裏一一閃過。

就在這時候……

又是一陣風聲吹過。

這一次的風顯得很輕柔，就像是一隻手從側面輕拂過來，將白水秋的一頭雪白長髮輕輕吹起，其中幾縷髮絲飄過她的面前，遮住了正前方的視線。白水秋擡手將髮絲攏起，然後看着被自己捏在手中的幾縷雪白髮絲，忽然想到了一句前世曾經看到過的華夏詩句：

“君埋泉下泥銷骨，我寄人間雪滿頭……”

白水紗奈的確深埋於黑潭之下半個多世紀，屍骨已經化作【人符】被黑泥和衆多來自裏世界的邪物消磨殆盡；而白水秋，也的確是在這一戰中青絲成雪。

所以……這句由一千年前的唐朝詩人白居易寫出來的詩句，放在現在這個場合，倒是說不出的應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