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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青梅

乾德三年(965年)秋,在定州駐守多年的義武軍節度使李居潤因風寒侵襲而患上了“風痹”,每到“風痹”發作,渾身疼痛不說,肢體還常常感到麻木,沒有知覺。

趙老大知道後,特下詔讓他回京養病,於是李家人便跟着他從定州搬回了汴梁。

沈億陸與李居潤交情頗深,得知他生病,便帶着閻舒、沈霽前去探望他。

對年幼的沈霽而言,大人的談話都是無趣的,她坐不住,又看見年紀與她相仿的李雲杳,便湊過去跟她玩。

關於沈霽的身世,李家人是知道一點內情的,不過當時李家剛回京不久,除了要照顧病中的李居潤,還得招呼前來探病的故交,忙得不可開交,自然無人去關注孩童的沈霽在跟誰玩,又做了什麼。

李家的長輩沒跟李雲杳說過沈霽的身世,因此在她的眼裏,沈霽就是一個長得粉雕玉琢,十分可愛的鄰家小妹妹。自己剛隨家人回京不久,她沒有什麼玩伴,難得遇到一個同齡的小姐妹,她很快便跟沈霽打成一片。

沈霽喜歡聽故事,李雲杳便跟她說一些定州的風土人情與故事,而作爲交換,沈霽將她隨身攜帶的零食分享給了李雲杳。

“這個蜜餞真好喫,是哪兒買的呀?”李雲杳問。

她在定州沒喫過這麼好喫的蜜餞呢!

沈霽得意道:“這是我娘用白糖做的,在汴梁只此一家,別無分號!”

李雲杳好奇:“白糖又不是什麼稀罕物,怎麼就你娘會做呢?”

“我說的可不是市面上那種顏色發黃、沒有雜質便自稱白糖的糖,我所指的白糖是顏色白如雪花的糖。”

李雲杳微微詫異:“我見過紅糖、飴糖、石蜜,還沒見過白色的糖呢!”

“那一定是你見識太少了,這種白糖,我孃的製糖作坊一年就能做出好多。”

“那我能去你孃的製糖作坊買白糖嗎?”

原本只是一句普通的詢問,但沈霽卻嚴肅了起來,板着一張小臉,道:“不許說‘去你孃的’,我娘說這是罵人的話。”

李雲杳:“?”

年幼的李雲杳不懂,這怎麼就是罵人的話了?

不過她也不是什麼倔性子,沈霽不讓她這麼說,她便不說了。

這只是一個小插曲,二人都沒有放在心上。待她們玩累了,李雲杳便邀請沈霽到她的榻上一塊兒歇息一下。這一躺下,二人便睡了過去,渾然不知同樣是隨爹孃來探病的吳元樊透過大開的窗戶看見了這一幕。

吳元樊不知那是沈霽,見李雲杳和一個女童在午睡,便沒有去打擾她。所以二人當時都不知道有外男來過李雲杳的院子,自然也不知道這件事成爲了吳家提出退婚的理由。

自沈霽與李雲杳成了好姐妹後,她便總是來找李雲杳玩。李家的人想着她們只是在一塊兒玩耍,還有一個小跟屁蟲李建文在,應該沒什麼事的,便對她們的往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而李雲杳也受沈霽的邀請,偷偷溜到閻舒的製糖作坊去看白糖的製作工序,臨走時,沈霽還送了她幾十斤白糖。

事後李家的人又驚又喜地上門道謝,——要知道這種純淨無雜質,顏色幾近於白雪的白糖製作工藝是近十年纔出現的。白糖量少、價格昂貴,除了宮裏,一般人家都喫不起,沈霽一送就是幾十斤,着實大方得有些敗家了。

閻舒通過作坊的管事的彙報得知了沈霽的敗家之舉,她不在意沈霽的敗家,但她還是對沈霽耳提面命,告誡她財不露白的道理。

沈霽懵懂地點頭:“懂了,娘,我這就去把我的錢藏起來。”

閻舒:“……”

我沒教你藏私房錢!

她看着沈霽鬼鬼祟祟地將自己的零花錢藏進了古董花瓶裏,問:“你怎麼這麼聰明,知道把錢藏在這裏?”

一般人都怕打碎了古董花瓶,因而並不敢靠近,更不敢隨便動它,沈霽小小年紀就深諳藏私房錢之道,莫非她有這方面的天賦?

沈霽道:“李姐姐說她爹就是這麼藏錢的。”

閻舒:懂了,明日就去跟李雲杳她媽分享這個祕密。

寒來暑往,冬去春來。

乾德四年秋,被“風痹”折磨了多年的李居潤在病痛的折磨中猝然離世,李家陷入了一片悲痛之中。

趙老大感念李居潤的功勞,特賜太師。

沈億陸在悲傷過後,又帶着閻舒、沈霽來到了李家弔唁。

年幼的沈霽不懂生離死別的痛苦,她跟李居潤一無親情,二無交情,自然不會爲他的離世而傷心難過。她見李家的氣氛如同被烏雲籠罩一般沉悶,坐不住的她便溜去了找李雲杳。

李雲杳坐在樹下偷偷抹淚,沈霽哪裏見過小姐妹如此難過?便哄她道:“李姐姐,你不要哭了,我給你帶了蜜餞,你喫一個就不傷心了。”

人類的悲喜並不相通。

李雲杳看着不諳世事的沈霽,哭得更傷心了:“我不想喫,我阿翁病逝了,我沒有心情。”

沈霽不太理解:“我也沒有阿翁了,可是我就不難過!”

李雲杳一噎,心想:“你爹只比阿翁小一歲,你的阿翁在你出生前十幾二十年便已經不在了,你當然沒有阿翁了!”

“你見過你的阿翁嗎?”

沈霽搖頭:“沒見過。”

“那你自然不懂我失去阿翁的心情。”

沈霽喫着蜜餞,頗爲沒心沒肺地道:“我是不懂失去的滋味,可你好歹擁有過,我從未擁有,相比之下,是不是我比較可憐?”

李雲杳愣住了,因爲她覺得沈霽說得還挺有道理的。

“我比你可憐,我都沒難過,那你有什麼好難過的呢?”

李雲杳抽泣着,雖然內心依舊十分悲傷,但卻停止了流淚。她想了想,說:“我小時候常趴在阿翁的膝蓋上聽他講兵法,他教我讀書識字,告訴我大道真理、如何行軍佈陣,那些日子真是充實又快樂。阿翁去世後,我這心裏一下子就空了,再也沒有人教我讀書識字,給我念書講故事了。”

“那我給你講故事呀,我可會講故事了!我還會爬樹,我娘說我這叫輕功,不僅是爬樹,連翻牆都很輕鬆,不過她不讓我輕易展示我的輕功,說這是我的絕招,若常常展示,那就不叫絕招了。可誰讓你現在傷心需要安慰呢,我就勉爲其難表演給你看吧!”沈霽躍躍欲試。

“爬樹?”李雲杳看着自家這棵長了多年,有七八米高的柿子樹,頓時勸她,“別爬,太危險了。”

沈霽壓根不聽勸,跟猴子似的,抓着枝幹,三兩下便爬到了兩米高的高度。李雲杳看得那叫一個心驚肉跳,然而見她依舊穩穩地抓着樹幹,一顆懸起的心慢慢地落下。

待沈霽爬到三四米高的地方時,她看見了旁邊的柿子。

“有柿子,你要喫柿子嗎?”她伸手去摘,摘了便扔下去給李雲杳。

“你快下來,危險。”李雲杳看見被她抓着的枝幹都彎曲了,又緊張起來。

沈霽絲毫不覺得危險:“沒事。”

話剛落音,手中抓着的樹幹發出了清脆的“咔嚓”聲,她失去平衡,腳下一滑便從樹上墜落。

李雲杳嚇得發出一聲驚呼,下意識去接沈霽,結果二人衝撞在一起,雙雙倒地。

沈霽的腦袋砸到了樹根昏了過去,李雲杳則摔得眼冒金星,好會兒才緩過勁來。

“小霽?”李雲杳看見沈霽的頭冒出了血,嚇得臉色煞白,顧不得腦海中響起的聲音,忙扶起沈霽檢查她的情況。

劉嬤嬤聽見動靜跑來,也被沈霽流出來的血嚇到了,忙喊婢女:“快去告訴娘子,再把我女兒仙仙喊來。”

李家的人知道沈霽是沈家的寶貝疙瘩,“他”若是在李家出了事,那必然會被沈億陸遷怒,所以李家的下人也不敢耽誤,趕緊去通知正在守孝的李父衆人。

閻舒先一步趕到,喝道:“誰都不許碰她!”

將李雲杳撥到一邊去,閻舒先檢查了一下沈霽的呼吸和心跳,確保沒有做心肺復甦的必要,再不重不輕地拍着沈霽的肩膀,試圖喚醒她。

沈霽慢慢地睜眼,嗚咽了聲:“娘,好疼。”

李雲杳見她氣若游絲,嚇得手腳冰涼,整個人都迷茫了。

“告訴娘,哪兒疼?”閻舒臉上不見慌張,這極大地安撫了衆人驚慌的內心。

“頭疼。”

“有沒有噁心、想吐的感覺?”閻舒又問。

“沒有。”

閻舒的臉色稍稍緩和。

這時,一位年輕女子揹着一個黑色的布袋趕了過來,她也重複了閻舒的動作,確認可以移動沈霽,閻舒這纔將沈霽抱到離這兒最近的李雲杳的房中。

情況緊急,李雲杳跟李家人都沒有意見,李父還十分慶幸沈億陸政務繁忙,先回衙署了,要是讓他看見這些血,恐怕恨死他們了。

趁着沈家人都守在沈霽身邊,李父問李雲杳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李雲杳心中有愧,認爲沈霽是爲了哄她開心纔會去爬樹,以至於摔下來受傷的。

她剛想將這事說出來,閻舒卻走了出來。

“怎麼樣了?”李家人關切地問。

“醒了,具體怎麼樣,還不好說。”閻舒說得曖昧,她對李雲杳說,“隱娘,霽兒說想跟你說說話。”

李雲杳以爲沈霽醒了,忙不迭走進去,然而看見在牀上昏睡的沈霽,她疑惑地看向閻舒。

閻舒目光銳利地盯着她,道:“郎中說,霽兒這一摔,極有可能變傻子。”

劉仙仙:“……”

我不是,我沒有,別瞎說啊!

李雲杳嚇傻了:“那、那怎麼辦啊?”

“她是爲了你才變成這樣的,你說怎麼辦呢?”

閻舒簡單的一句話,卻給李雲杳施加了極大的負擔。

李雲杳懵了,她說到底還只是一個十歲左右的孩子,沒經歷過這些,更沒有“害”過別人,所以被閻舒這麼一嚇,她就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了。

“我、我也不知道。”李雲杳急哭了。

劉仙仙瞥了閻舒一眼,心想:大娘子真是狠心,對着這麼小的孩子都能恐嚇,也不知道對她幼小的心靈會不會造成心理陰影。

閻舒道:“這很好辦,你往後便給她當媳婦兒吧!”

李雲杳疑惑道:“啊?可是她不是女孩子嗎?我怎麼給她當媳婦兒?”

“你爲何會認爲她是女孩子?”

李雲杳紅了臉:“因爲她沒有、沒有弟弟有的那個……”

閻舒心想:“她果然知道了霽兒的女兒身,還好還不清楚霽兒對外的身份是‘男扮女裝’的。”

想到這裏,閻舒眼神一冷,語氣也淡了許多,道:“我也不需要你爲她的後半生負責,只需你做一件事,那就是有關她的事情,都不能跟別人提起,包括你的家人。”

李雲杳有些不理解:“爲什麼?”

“你希望別人知道她是因爲你才變成這樣的?”

李雲杳愣了下,嘀咕道:“可這事確實是我的錯,若我看着她,不讓她爬樹,她就不會摔下來了,不讓別人知道,那我不就是自私的人了嗎?”

閻舒沒想到她會這麼說,心中感慨她真不愧是吳元樊的白月光,自小人品就這麼好。

很可惜,她知道沈霽的身份。

“你確實自私,你只考慮自己,卻從不爲她考慮。你想承認是自己害得她這樣的,卻沒想過這事傳出去後,對她會造成怎樣的影響。你也不在乎你的爹孃、你的家人嗎?霽兒她爹若是知道她是因爲你才變成這樣的,你認爲你的爹孃會如何?”

李雲杳是個孝順的孩子,她想起爹在爲祖父守靈時,叔祖父曾惆悵地跟她爹說:“咱們李家,只有大哥有能耐和出息,我靠他才混了個殿中丞,着實丟人。你更甚,文不成武不就,讀不了書,沒能建立功業,只怕將來是無法繼續讓李家維持繁榮昌盛的。”

她爹抹淚道:“爹生前十分樂於助人,大家都說他是伯樂,爲皇朝舉薦了不少人才,如今那些人都受到重用,他們興許會拉我們一把。”

叔祖父卻沒有他這麼樂觀:“人走茶涼的道理你不懂嗎?別看白天來弔唁的人不少,可時間一久,還有誰會記得他,記得他的舉薦之恩呢?所以往後,一切還是得靠自己了。”

李雲杳對她爹跟叔祖父的談話似懂非懂,而如今聽見閻舒的話,登時明白了他們的擔憂是什麼。

李雲杳抽了抽鼻子,鄭重地點頭:“我答應您,保證不會將她的事跟任何人說的。”

……

李雲杳後來綁定了系統,然後隨着年歲的增長、學識的累積,也知道了關於沈霽的身世傳聞。

她明白了閻舒當年對自己的恐嚇與威脅,也知道沈霽壓根就沒有變成傻子,——雖然沒變傻子,但對摔下來之後的事情卻記得不太清楚了。

儘管她知道沈霽並沒有將責任推到她的身上,甚至跟閻舒說的是自己貪玩才摔下來的,跟任何人無關,可她的心裏還是產生了一絲芥蒂。

沈霽則是在當年那件事後,嚇壞了沈母及沈億陸,二人認爲這就是他們捨不得沈霽,將沈霽長時間留在汴梁居住的報應。

怕沈霽還會出事,沈母及沈億陸決定讓閻舒、田酈便帶着孩子回太康老家長住,哪怕他們掛念孩子,也會忍着不去看她,除非是很重要的日子,纔會讓她回汴梁小住。

在這幾年的時間裏,李雲杳跟沈霽還是有機會碰面的,不過沈霽感覺到了李雲杳對她越來越冷淡,漸漸地便不愛往她那邊湊了。加上後來發生了矛盾,二人勢如水火,成了死對頭。

……

“解鈴還須繫鈴人。”閻舒尋思,當年她恐嚇威脅李雲杳,手段實在是卑劣,而李雲杳後來對沈霽那麼冷淡,也是她信不過李雲杳,幾次敲打她,引起了她的反感的原因。

所以爲了沈霽,這張老臉就豁出去了,跟李雲杳談一談,承認自己的錯誤。

然而閻舒還未有動作,沈霽便迫不及待地溜出家,翻過李家的圍牆,輕車熟路地摸到了李雲杳的門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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