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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8章(父皇信你)

臘月,京城又下了一場大雪。

這雪是從黃昏開始下起來的,一家人喫完晚飯再去院子裏看,地上的雪已經鋪了淺淺一層。

鵝毛大的雪花隨着晚風打轉,有一片落到了魏寧的臉上。

魏寧隨手抹去雪花融化後留下的水漬,心裏冒出一個主意,拉着兩位哥哥走到一旁,竊竊私語。

孩子們大了,主意越來越多,殷蕙沒有在意,笑道:“都早點回去睡吧,記得蓋好被子。”

“也不知道他們在盤算什麼。”

回房後,殷蕙對魏曕道。

魏曕並不擔心,有阿衡在,三兄妹不會做什麼出格的事,他更擔心父皇的風寒,父皇年紀大了,這次風寒來勢洶洶,已經持續了十來日,咳嗽還沒完全好。

乾元殿後殿,永平帝喝過一碗湯藥,又看了幾張奏摺,藥勁兒上來,他也就躺到了牀上。

睡得早,第二天天還沒亮他就醒了,許是黎明太過安靜,永平帝好像聽到了吱嘎吱嘎的腳步聲,在前殿之外。

這可是他的寢殿,侍衛日夜輪值守護,誰敢在此走來走去?

永平帝坐了起來。

守夜的小太監足夠警醒,立即從鋪蓋裏面鑽出來。

“皇上,您感覺如何?”小太監緊張地問。

永平帝:“水。”

小太監忙到了一碗溫水。

永平帝一口氣喝乾淨,覺得喉嚨比昨日舒服多了,身體也輕便不少,就知道這次的風寒終於過去了。

叫小太監取來大氅,永平帝披上,示意外面的宮人們不必聲張,他悄悄來到了緊閉的殿門前。

處處都是皚皚白雪,映照得天色也比平時的黎明要亮上幾分,永平帝微微眯着眼睛,看到五郎三兄妹在殿前的空地上走來走去,彎着腰將各處的雪運到中間。

也只有這三兄妹才能從東宮那邊一路走過來而不被侍衛驅趕吧。

年輕人體力充沛,再忙活一個時辰可能也不會覺得累,永平帝大病初癒,看了會兒就回去補覺了。

等他再次睡醒,外面天已經亮了。

頭髮花白的海公公走進來,笑眯眯道:“皇上,五郎他們送了您一份禮物,您過去瞧瞧?”

永平帝換好衣裳,這就走了過去。

三兄妹剛剛忙完,不曾離去,瞧見永平帝,魏寧小跑過來,扶着他一邊胳膊問:“皇祖父今日感覺如何?”

永平帝笑道:“好了好了,一點風寒而已,也值得你們擔心。”

說完,永平帝看到了孩子們爲他準備的禮物。

那是一條用雪堆出來的長龍,足足佔了半個院子,龍頭威風凜凜,龍身上連一片片龍鱗都雕出來了,手藝自然比不上冰雕師傅,可也像模像樣了。更何況,這是三個孩子一大早起來孝敬他的,永平帝真是越看越滿意。

“手都伸出來。”

看過禮物,永平帝對三兄妹道。

三兄妹互相看看,還是乖乖伸出了手。

忙活了一大早,三兄妹的手都凍得紅通通的,永平帝搖搖頭,對魏衡道:“你怎麼不攔着點,也跟着胡鬧。”

魏衡笑道:“只要皇祖父喜歡,就不算胡鬧。”

永平帝哼了哼,叫三兄妹隨他一起去喫早飯。

年輕人胃口好,魏衡、魏循兄弟倆很快就幹掉了一碟子四個包子,海公公馬上又擺了一碟子過來。

永平帝突然想起魏衡小時候,笑着道:“五郎小時候就能喫,每年宮宴,屬你喫得最香。”

魏衡臉上一紅,他怎麼不記得了?該多能喫,纔會在一羣堂兄弟裏面脫穎而出,讓皇祖父記得如此深刻?

素來穩重的五郎也有臉紅的時候,永平帝心情更好,竟比昨日多喝了一碗粥。

“皇祖父,五哥小時候還做過什麼趣事,您多給我們講講吧?”魏寧很是好奇地道。

她在自家人面前喊魏衡大哥,到了永平帝面前,就喚“五哥”了,畢竟皇祖父總是按照排行喚兩個哥哥。

永平帝的記性還是很好的,能記起五郎童真可愛的時候,也記得五郎在那年中秋背的《靜夜思》,記得在他謀劃起事前,五郎從一虎一龍兩幅畫中,選了那幅龍。

當時他很高興,抱着乖孫承諾將來會帶着他一起飛,現在看來,竟然也應驗了。

一時間,永平帝看魏衡的目光變得更加慈祥起來。

雖然官員們都放了年假,永平帝還是要看摺子,三兄妹乖乖告辭。

回到東宮,魏衡去找父王。

魏曕在書房。

“父王,皇祖父身體好多了。”魏衡先稟報道。

魏曕點點頭,看眼兒子,問:“可是皇祖父與你們說了什麼?”

魏衡就把皇祖父的那些回憶說了,有時候皇祖父會一個人陷在回憶中,時而面露懷念傷感,時而又很是愉悅的樣子。

魏曕不知不覺放下了筆。

在兒子的敘述中,他察覺了一件事。

父皇老了。

從年紀上講,父皇或許早老了,可父皇永遠精力充沛地打理着江山大事,絲毫看不出疲憊,今早父皇卻回憶了那麼多,像一個普通的老者。

魏曕再看向兒子。

魏衡眼圈微紅,垂眸道:“皇祖父的白髮好像變多了。”

一家人搬動東宮後,魏衡幾乎每日都會見到皇祖父,有些循序漸進的變化其實會很難察覺,可是今早,他真的一眼就注意到了皇祖父發間的白絲。

魏曕看向窗外。

去年大哥突然薨世,父皇白髮人送黑髮人,便是一場打擊,這次的風寒纏綿多日,多多少少也消耗了父皇的元氣。

歲月不饒人,帝王也逃不脫。

去年是永平帝遷都的第一年,然而因爲魏暘的薨逝,宮中沒有舉行宮宴,那個年過得冷冷清清。

今年,永平帝特意囑咐四妃將除夕宮宴辦得熱鬧一些。

只是再熱鬧,永平帝坐在主位,放眼望去,還是能發現明顯的區別,大兒子沒了,大兒子一家還在爲他服喪。

再沒出息的兒子,那也是他親眼看着從一個奶娃娃長到四十多歲的兒子,永平帝心裏難受。

難受的人,喝起酒來便沒完沒了。

麗妃勸他,永平帝不聽,魏曕殷蕙夫妻倆勸,永平帝不聽,大公主三公主來勸,永平帝還是不聽。

他是皇帝老子,誰能強行不許他喝酒?

宮宴結束,永平帝喝得酩酊大醉。

魏曕與魏衡父子倆將他架回了乾元殿。

永平帝又是一番嘔吐,魏曕習以爲常,默默地幫父皇擦拭。

永平帝醉醺醺地睡着了。

魏曕讓兒子回東宮,他跟乾元殿的小太監要了一牀鋪蓋,就躺在永平帝的牀邊。

永平帝睡到半夜要去放水,眯着眼睛坐起來,旁邊立即有人來扶,永平帝也沒有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去了淨房,再昏昏沉沉地躺下。都快睡着了,永平帝突然睜開眼睛,不對勁兒,剛剛攙扶他的那人手臂結實有力,不可能是太監。

永平帝翻個身,朝下定睛一瞧。

魏曕剛剛躺穩,見父皇轉過來,立即坐了起來。

永平帝皺眉道:“怎麼是你?”

魏曕道:“您喝醉了,我扶您回來的。”

永平帝:“怎麼不回去睡?”地上冷冰冰的,哪有睡被窩舒服。

魏曕沒說話。

永平帝反應過來了,兒子想多孝敬孝敬他。

這一打岔,永平帝也不困了,往裏面挪挪,叫兒子躺到他身邊來。

魏曕不敢,那是龍牀。

永平帝不耐煩地道:“讓你上來就上來。”

魏曕只好緊貼着牀邊躺好。

永平帝大手一揮,將半邊被子蓋到兒子身上,見兒子一動不動,永平帝又支起身體,幫兒子掩好被角,口中嫌棄道:“別覺得自己還年輕,已經過了子時,你也是四十歲的人了。”

魏曕緊緊抿着脣,等永平帝在旁邊躺下,他才朝另一側偏頭,眼角滾下淚來。

永平帝望着屋頂,腦海裏過了一堆的事,突然笑出聲來:“你說說,我怎麼養出你這麼個冰疙瘩,你這個冰疙瘩,怎麼又養出五郎那麼懂事的好孩子。”

魏曕覺得老爺子太偏心,說他是冰疙瘩,說阿衡是好孩子,言外之意,他不夠好。

但他不與老爺子計較,道:“五郎像他娘,七郎像我一些。”

永平帝:“七郎也比你強。”

魏曕就不說話了。

永平帝卻給兒子找了藉口:“怪我,以前不夠關心你,你娘又是那副軟弱脾氣。”

男孩子們在一起,難免有個磕磕碰碰,老大是世子,無人敢欺,老二有他娘護着,自己也是個蠻橫的,只有老三,小可憐,因爲年紀小打不過哥哥們,還沒有地方可以訴說委屈。輪到五郎、七郎,爹疼娘寵的,哪裏會變成冰疙瘩。

魏曕:“您別這麼說,能給您做兒子,是兒臣之福。”

永平帝哼了哼:“福不福的你都是我兒子,我有對你好的時候,也有對你壞的時候,總歸都得受着。”

只是,無論他這個父親做的多差勁,都不可能會故意苛待兒子,兒子能不能想明白,是兒子的事。

“這兩年瓦剌屢犯我西北邊疆,韃靼也有了不臣之心,我準備二月裏再去北伐,直接出兵瓦剌,瓦剌安分了,韃靼也就老實了。”

魏曕聞言,坐起來,正色道:“兒臣願隨父皇同往。”

永平帝瞪他道:“胡鬧,你都是太子了,怎能再隨我出征,老老實實給我待在宮裏監國。”

魏曕如何能放心,父皇的身體不比當年,光是路途奔波都可能受不了。

永平帝看出了兒子的輕視,也坐了起來:“你覺得我老了是不是?信不信我還能把你打趴下?”

說着,永平帝擼起袖子,露出一雙肌肉結實的手臂:“人家廉頗七八十還能帶兵,我才六十,怎麼就不行了?”

魏曕垂眸:“您六十二了。”

永平帝抓住兒子的肩膀就想將人推下牀去,想了想還是算了,躺回去道:“朕意已決,只是提前跟你說一聲。”

魏曕知道自己要留下來監國,妥協道:“讓五郎、七郎隨您去。”

永平帝:“不用你說,我也會帶上他們。”

包括大郎、三郎,他也會一併帶去,讓四兄弟都見識見識瓦剌的鐵騎,既要了解敵人的強大隨時防備警惕,又要讓孫子們親眼看看,再強大的鐵騎也會敗在他手下,不必畏懼。

“大郎、三郎都是帶兵的好苗子,以後你儘管用,別養廢了他們。”手心手背都是肉,永平帝還是交待道。

魏曕:“父皇放心,兒臣知道該怎麼做。”

永平帝看眼兒子,嗯了聲:“父皇信你。”

大郎、三郎比較特殊,至於老二、老四、老五,要麼是扶不上牆的爛泥,要麼都敬重老三,肯定會得善終。

景和十二年二月,永平帝率領五十萬大軍親征瓦剌,太子魏曕送行百里方歸。

永平帝用兵如神,半年之後,瓦剌大敗,勢力退回草原深處,韃靼亦再度向大魏稱臣納貢。

然而大軍凱旋途中,永平帝突發心疾,強撐到回京,立下傳位詔書便溘然長逝。

京城百姓聽聞喪鐘,無不悲泣,長跪街頭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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